方言修声音有些不稳,显然也被这个猜测惊到了。
只听他一字一顿道:“既然你杀的这个洛菁,是从未来的时空回溯而来——那么,现在的时空里面,是不是本该也有一个洛菁?”
第77章 烂柯之人
清河剑派的雪似乎从未停过。
长风万里, 卷起满地的冰碴呼啸而过,重重地撞在山崖间生出的雪松之上。这株雪松显而易见存在了许多年头了,虬枝盘曲, 歪歪斜斜着延伸至最高处——那里是清河剑派的遗址。
清河剑派曾在四大宗中排名第二,依靠一部《清河剑法》独步天下,剑法共包含八式, 皆是与水有关。第一式“桃花流水”如初春三月, 落花随流水潺潺而去, 而后剑意越来越盛, 到了第八式“濯缨沧浪”,剑意直冲云霄,如飞鸟掠过汹涌浪尖。
此式是《清河剑法》的精髓所在, 相应的对习剑者的要求也更高, 就连那位同辈之中无出其右的大小姐,也只掌握到了第七式“雪落梅梢”。
而时至今日, 清河剑派的时代早已落幕了。
灭门一事修仙界查了许久依然毫无结果,紧接着神器失窃,其余三大宗也纷纷出了事,此事只得暂时搁置。如今尸体收敛,那个夜晚刺眼的血色早已渗入地底, 被新雪掩盖,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只有断壁残垣还在无声诉说着曾经的故事,但已经没有对此感兴趣的听众了。
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来人是位俊秀的男子, 缓步穿行在倾塌的建筑中间, 直到走到清河剑派的东南方, 那里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石室,作祭祀用, 与掌门所在的大殿遥遥相望——寻常只是假象,没有人会想到容宴将七星鼎藏在了这里,利用阵法掩去气息,作为祭祀时用的礼器,堂而皇之地摆在众人面前。
他蹲下丨身,轻轻拂去墙壁上的积雪,盯着自己的手发了一会儿呆。
手背上遗留着浅浅一道疤痕,破坏了原本的美感。他幼时流落街头,与野狗抢食时被狠狠咬了一口,后续因为伤口感染发了好几天的高热,幸而上天眷顾活了下来。但不管后面再如何锦衣玉食,这道疤痕一如他不值一提的过往,终究是消不去了。
若要消去,必须使用变幻身形的功法,但山巅太冷,灵力凝滞不通,这道疤痕告诉他,功法马上就要维持不住了。
那就不装了。
他沉默地看着手上的疤痕越来越明显,然后叹了口气,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温和的男子样貌之下,分明是一张属于女子的脸。
她微微垂着眼,额发被风吹乱,几缕碎发粘在脖颈上,随之一同没入黑色的领口——正是洛菁。
准确来说,是这个时间线本来的洛菁,今年二十四岁。
她与那位大小姐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论出身一人生来金尊玉贵,一人命如草芥,论性情一人张扬明媚如灼灼烈火,一人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活得像个透明人一般。
十六年前洛菁八岁,生母病逝,当家主母诬陷她偷了簪子,她不甘心地辩解,反而被冠上了顶撞长辈的罪名赶出了家门。她裹着仅有的一件外套缩在桥洞之中,周围满是其他不怀好意的流浪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失了倚仗,结局可想而知,若真到了那种地步,或许连死亡都可以视作解脱。
她起身离去,借着人群的掩护走了一段,而后尽她所能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直到没有人认识她的云沧镇。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以后,趁着夜色捡来旁人不要的衣衫,用木炭烧尽的灰尘遮住脸。幸而她个子生得高,假扮起男子也不算突兀。
她对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怔然许久,曾经清秀的模样被掩盖在层层黑灰之下,连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但没有实力的漂亮非但不能助她果腹,还会招来灾祸。在生死面前,一切都需要让步。
会暴露性别的除了外貌,还有声音。
所以她缄口不言,安安分分地做个哑巴。
不说话就不会出错,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命运的转折出现在十一年前,她十三岁,被摇光捡回了七星殿,拜入开阳门下,从此云沧镇与狗抢食的小乞丐彻底成为了过去式,取而代之的是七星殿的洛菁,未来的七星开阳。
但洛菁平生学会的第一个道理,就是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命运给予的一切馈赠都是有代价的。
她天然地怀疑所有人的善意,故意胡作非为,逼得摇光无奈,只能将她带在身边。
十年前她十四岁,和摇光一起路过幻霞山,恰逢人间三月桃花盛开,漫山遍野尽是粉色的云霞,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漂亮极了。
摇光说他与清河剑派的掌门有约,需要上山一趟,不方便带她。为表歉意,他留下了他时常带在身边的折扇,说她可以在这上面随意作画。
洛菁没学过画画,赌气地拿红色的颜料随意涂抹了一大片,片刻后又觉得有些对不住摇光,但她实在不擅长,提着笔半天也没想好要画什么。
摇光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几次瞥向她,似乎欲言又止。
洛菁将涂得乱七八糟的扇子拿给他看。
摇光便舒展开眉目,又笑起来:“这种颜色殷红如血,寓意不好。”
他细致地将毛笔洗干净,蘸了些明黄色的颜料,挽起衣袖,轻轻勾勒了几笔——
那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野,野草肆意疯长,单是看着,就似有春风拂面而来。
洛菁看得有些痴了。
她没有系统地学过写字,也不习惯毛笔的握法,摇光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下笔。他衣衫上似乎仍残存着幻霞山淡淡的桃花香气,又似乎夹杂着清河剑派清冷凛冽的雪,嗓音盛满笑意,就落在她的耳边。
也就是在那时,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对此并不陌生,过往十几年,被主母命人鞭打之时,与野狗抢食之时,不要命地奔跑之时,在街头发着高热精神恍惚之时,耳边也曾听过如此剧烈的心跳。
但那些时候的心跳声代表了她绷紧的神经,与近在咫尺却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徘徊在身边的阴影于这一刻被尽数驱散,如同初见那日一般,坠入到阳春三月细碎的烟霞里。
她想,孟扶光实在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但她有时候也会看不透他。
那一天的清河剑派发生了什么她无从知晓,只知道摇光回来后便总是若有所思。某一年他们到了凌霄宗附近,见到群山万壑,云雾缭绕之中的青山若隐若现。摇光一如既往地在客栈中开了两间房,以供暂时歇脚。
洛菁听过凌霄宗的大名,想着明日的行程,兴奋得久久睡不着觉,这时忽然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她连忙闭眼装睡。
若是让摇光逮到,一定会以此为借口不带上她的。
往常摇光偶尔也会来看看她睡了没有,扫一眼就走,从不会多做停留,然而今日的情况却有所不同,他停留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夜色静谧无比,几乎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片刻后只听见他微微叹息,微凉的手指凑了过来——却是抚上了她的脖颈,指尖泛起微弱的灵力波动,像是在摸索着从哪个角度下手,而不会惊醒她。
洛菁呼吸微微一滞。
那是摇光第一
次、也是唯一一次表露出对她的杀心。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转身离去。
——他见识过泥土下生出的野草,奋力挣开重重阻碍才能见到初春的阳光,又怎会忍心掐断野草的根系呢?
洛菁连忙披了件衣服,悄悄跟了上去。
月色寒凉如水,远处的山峦像是披了一件薄纱,窈窕绰约。摇光低着头,手指轻轻叩击着栏杆,眼中神色复杂极了,她看不明白。
他在纸上写写画画,又烦躁地丢到一边,回了自己房间。洛菁确定他没有发现自己以后,捡起了那张纸,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以她的水平自然认不出这是什么,她需要等到足足五年以后,才能将它改造为强行拔高实力的不见春。
那一年她十九岁,亲眼目睹了摇光的死亡,最令她害怕的是,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但明明是有预兆的。
不明原因的咳血,屡次三番的告别,七星能感应到自己的死亡,摇光分明知道,却从不肯说,面对她的追问只是微笑。等洛菁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来不及了。
他将旅程最后的地点,定在了幻霞山。
她花了一年时间刻画阵法,将他安置在了水帘洞里面。这里景色优美,人迹罕至,走不几步便能看见漫山遍野的桃花。
她本打算一直陪着他,却在某日前往云沧镇买辟谷丹时,忽而于人潮中瞥见了一片黑色的衣角。
洛菁没来由地觉得心底一阵悸动,大脑来不及做出反应,身体已经率先一步追了过去。
尽管时隔许久,她依然会时常回忆起那一刻。
踏入小巷之时,整个世界忽然开始波动。狂风骤然猛烈起来,咆哮着掀开屋顶上的瓦片,檐下挂着的红灯笼晃得厉害,洛菁用右手挡住迫近的风沙,艰难地睁开眼,看见手背上一道狰狞的疤痕。
黄沙遮天蔽日,天色猛地暗了下来,尖锐的耳鸣声随之响起。
仿佛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一般。
那人倚着墙,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始终不曾露脸,只是隔得远远的,扔过来了一块令牌。
令牌上符文悄然亮起,组成了一段令人费解的文字。
“我是二十四岁的你,我知晓你心中所求,故而前来相助。”
她攥紧了令牌,感受着上面冷冰冰的温度,再抬起眼时,眼前哪还有那人的影子?
狂风戛然而止。
“是吗?你要如何证明?”
对方只是道:“孟扶光。”
洛菁抿了抿唇,久久不语,阳光在她背后投出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从对方说出这三个字开始,她就没有退路了。
对方如她一样了解自己,知道她不可能拒绝。
她不想错过,不想留有遗憾,她想要的若是不靠自己争取,便永远没有可能。
野草若是没点不死不休的疯劲儿,又怎能在大火中存活下来,等候春风吹又生呢?
自己与自己,天生就是最好的共犯。
她们有着相同的目的、相同的执念,永远可以交付信任,永远不会背叛彼此。
——你要一次次回溯时空,将纷杂的时间线拨乱反正,弄清楚他的死因。
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救他。
为了达成目的,她必须拿到神器,以确保她还有重来的机会,如若这次不行,那就交给下次轮回之中新的自己。
“你启动神器回到过去找我,是否证明,在你原来的时空中你已经失败了?因何而失败?”
“容潇发现了真相,而我即使用了不见春,也不是她的对手。”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所以容潇,必杀不可。
第78章 困兽之斗
与未来的自己取得联系后, 根据对方给出的时间线,洛菁没费太大力气就规划好了日后的行动。
流月琴与艮山钵依然会顺利地落入自己之手。她相当于开了天眼,知晓所有人日后的动向, 乃至一些隐藏于平静表象之下的秘密,皆会在不久后的将来一一暴露出来。
她只需做这个无形的推手,不需要亲自下场, 只需要一些浅浅的暗示就足够了。
但她想要的不止于此, 二十四岁的洛菁拿着两件神器, 穿越回到了四年前的过去, 此时摇光已经死了一年,即使她查明原因,也终究人死不能复生——可若是能拿到第三件、第四件呢?她能不能回到更加久远的过去?她能不能在那个命中注定的傍晚, 跟着摇光登上清河剑派的山门?
“定微剑在我回来之时仍未出世, 我有些怀疑是容潇手里那把陨铁,否则此剑平平无奇, 容潇为何选了它作为自己的本命剑?恰好,七星鼎也在清河剑派,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
洛菁紧紧盯着传讯令牌,神色凝重。
她闭了闭眼,一步步踏上天罡峰的石阶, 夜风拂过她的衣角, 纤细的背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还有两个时辰,玉衡就会跟着天璇回到七星殿了。
他原是凌霄宗弟子, 出门历练时遇见了天璇, 当晚天璇返回七星殿后, 于观星仪中见到玉衡星大盛,终于确定了这是七星玉衡出世的征兆——上一任的玉衡病逝后, 这个位置已经空悬了许多年。
七星之中,天枢疯魔后失踪,玉衡缺位,摇光久久不归,天璇与开阳都已半截身子入了土,如今七星殿不必以往,已是一片星辰寥落之象。是以当这位年仅十九岁的七星出现后,天璇欣喜若狂,立马就去凌霄宗要人了。
洛菁在观星楼前停了下来,思忖着待会儿见到两人后,她要如何开口。
若天璇问起摇光的近况,她要不要将摇光的死和盘托出呢?
“不要说。”对方是她最好的同谋,甚至比她自己都更了解她,稍稍一想便猜到了她在犹豫什么,“若日后有人怀疑到了你,而我的使命已经完成,那么就让我以洛菁的身份当众死去,你假扮成他的模样,至少还有机会……幻霞山那边处理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