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剑下斩了贺逸,斩了程昀泽,逼得洛菁拼着重伤回溯时空,应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应行的路我也差不多行尽了。我的剑陪伴了我一辈子,在旁人眼里它也许是百无一用的废铁,在我眼中它却是全天下最好的一把剑,没有之一。我不想伴随它的永远是报不完的仇怨……该告一段落了。”
她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汹涌的雪纷纷避开了这一处,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周围环境隔开。脚下琉璃阶梯发出耀眼的光芒,流光溢彩,于单调的雪原中煞是好看。
容潇抬头望去。
冈空云散净如银,石磴层层接九宸。
她曾抱怨清河剑派山门前的石阶太长,长得好像永远都走不完。
如今却又觉得太短。
短得好像凡人匆匆的一生。
芸芸众生自出生起,便开始了死亡的倒计时。他们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尚未搞清楚来这人世间的意义,便匆匆溘然长逝。
偶尔有智者会意识到,在众生之上冥冥之中还存在着一种名为天道的力量,规划好了他们的一生,何时诞生,何时嫁娶,与何人交友,命运从来都不握在他们自己手里,尽管一时似乎能避开,但终究还是会走向既定的命数。
千百年来从来都没有什么不同。
如放归大海的鱼,转眼就被更高等级的捕食者吞吃入腹,如洛菁回到过去以后,清河剑派还是会再一次被灭门。
可为何呢?
为何所有人的命运一出生就已注定?
为何众生总是无法逃脱既定的结局?
为何轮回总是一次一次地重复发生?
为何谁都不愿,结局却又是殊途同归的惨烈?
为何天道不仁,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这就是我的命,我不认。”
她站在最高的石阶上,红衣猎猎迎风而立,周围景色一览无余,一片银装素裹,寒风凛冽。
十年前某个傍晚,她抱着无名剑跑呀跑,耳畔是急促掠过的风声,一轮火红的落日正沉入地平线。娘亲捏着一张墨痕未干的卦象,望过来的目光满是不舍与眷恋。
摇光问她:“天枢觉得,此局该如何破解?”
“依他所言,轮回早已开始,饶是你我有推演天机之能,也无法逆转天道的意思……我们皆受天道所限,要走的路,一开始就定好了。”
“唯有以身入局,寄希望于大小姐身上,将来能胜天半子。”
容潇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缓缓出鞘,剑气荡起她的长发,剑身澄澈如镜,映出无边落雪。
虽千万人,吾往矣。
“清河剑派前任掌门已经遇难,如今我便是清河剑派新的掌门。我要在属于我清河剑派的土地上,拔出我的剑,对准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
“我要——斩天道。”
第81章 孤城悬月
那句话落下来的同时, 方言修的心跟着狠狠揪了起来。
他眼眶发热,一边惧怕容潇即将迎来的结局,拼了命想要劝阻, 一边却又被她的决心所震撼,什么劝阻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相矛盾之下,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冲动, 他想要从这把剑里出去, 好好看看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他为何会想不起来呢?
他的记忆在一点一点恢复, 总是时不时冒出几个零零散散的片段,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过去觉得似曾相识,他总是要先细细回想一番,然后才能慢半拍地意识到, 哦, 原来这些都是我的回忆。
他是来自现世的魂魄,从出生起就开始了死亡的倒计时。命运无常, 让他本就不多的亲人尽数去世,而朋友也没有交到几个,同龄人在教室里念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听着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对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数时间, 日复一日地等待死亡。
死亡却久候不至。
父母车祸双双遇难, 他一介沉疴之身,反而是活得最久的那一个。
但这种活法毫无意义。
他总觉得上天留他一条命, 应当是要他去做什么的。所以他期盼着死亡, 却又不敢主动寻死, 无数次他倚在窗边,望见住院楼下人群来来往往, 心中所思所想,尽是茫然。
直到他翻到了那本小说。
清河剑派的大小姐生来为水天灵根,天资卓绝,手中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于同辈之中难逢敌手……
只是看着简短的文字描述,他便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模样。
她的眉眼应当是极为明艳的,不说话时带着几分清冷与矜贵,一双眸子漆黑如墨,盛气凌人,单单是扫了一眼就让人情不自禁地噤了声。她的脊背永远不曾弯下,永远笔直如松,长剑出鞘的那一刻,剑气纵横万里,剑意凛冽如冰。
这张脸他理应熟悉到了骨子里,但他为何独独想不起来容潇的脸,以至于只能依靠想象呢?
“我以前,应该是个废话很多的人吧。”方言修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开口。
容潇直白地点评:“很吵。”
“吵就对了,毕竟我没有什么亲友,很少有人听我说话,还不兴我自己和自己说吗?”他笑了笑,“我很久以前觉得,我有这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我更应该比正常人更加珍惜这条命,所以我很怕死,每天都惶惶不安的。”
容潇想了想这人做过的混账事,道:“没看出来。”
“因为我后面渐渐想通了,我的人生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书里常说,苍生庸碌而愚昧,大部分人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我是其中最为庸碌的那一个,不光搞不清楚这个问题,连自己从哪来、到哪去也全然不知。”
“所以死亡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我来说都无所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嘛……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有自己选择的机会……我还是想死得更有意义一些,不说有多壮烈,只要我死后有人能偶尔想起我这么一下,就够了。”
方言修顿了顿,接着道:“你说我之前引走了天雷,差点神魂俱灭,全倚仗了这把剑才能活下来……我记忆不全,想不起来当时的场景,不过我想,我既然愿意这么做,那就是认为这种死法更有意义……”
“而我愿意为你而死,想来,我一定很爱你。”
雪原一望无际,长风万里,他的声音落在耳边,显得有些轻飘飘的。
这句话相当于告白了。
容潇站在登天梯的最高处,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我知道。”她道,“我这人虽然在情感上比较迟钝,但也不至于完全是一块木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我好,更不会心甘情愿地替我去死。”
她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气俨然温和了几分:“我不会害怕,也不会回头。这是我自己选定的路,无论成败,我都不会后悔……倒是你,选在这时候表白心意,不怕回来做个鳏夫吗?”
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没有得到方言修的回应,容潇反问道:“不好笑么?”
方言修:“……好笑,哈哈。”
还说自己不是木头呢。
他简直恨不得掰开容潇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在这边提心吊胆了半天,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才能鼓起勇气说出口,能不能得到回应都无所谓,毕竟她去意已决,谁来都劝不动,他也不打算再劝了。
可这时候了还能漫不经心地拿自己的死开玩笑,可见她从来都没有把生死放在心上。
“如果我有实体,我现在应当敬你一杯酒,权当为你送行……”他道,“不过
我现在连这把剑都出不去,还是算了,想来你也不在意这个。”
容潇淡淡地“嗯”了声。
“那就放手去做吧,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
“好。”
雪停了。
脚下的登天梯不知何时变成了城墙,黄褐色的石砖粗糙无比。城门上写着“凉州”二字的牌匾已经脱落变色,于夜风中摇摇欲坠。容潇起身上前半步,视线越过城墙,眺望远方。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远处群山万仞,夜色沉沉,只有零星的几处火光。
那是敌军阵中的火把。
天空中没有一丝月光,零星的星辰在遥远的天际闪烁,黯淡的微光难以穿透厚重的夜。
夜幕笼罩四野,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睛在窥视。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鲜血的气息,数不尽的敌人笼在夜色里,看不清脸,像是一个个没有思想的木偶,机械地执行早就设定好的程序。他们如潮水般涌来,马蹄声、呼喊声、兵器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杀——”
而容潇只有一人一剑。
“凉州城。”她攥紧手中的无名剑,“清河剑派的藏书阁里有这一段历史的记载,千年前异族邪修将活人制成傀儡,造出了一支无知无觉的军队,南下劫掠,第一站便是凉州城。”
几个月的包围之后,城内弹尽粮绝,无数人弃城而逃,守城的只剩下了一位女将军。史书没有记载她的名姓,只写她一人一剑,阻挡了傀儡大军足足三日,最终灵力透支而死。
很久以后,正道修士们终于找到了对付邪修的方法,一寸寸地将失地收复。直到最后的凉州城,他们才发现许是因为当年战死的人太多,上天也需要埋葬死者,这里如今居然变成了一片雪原,下着永远不曾停歇的雪。
清河剑派便建立在凉州城的遗址之上——只是如今,它也变成了遗址。
这是已经发生的历史。守在这里,她必然也会落得和史书上那位将军相同的结局。
天道在无声地劝告她,现在走还来得及。
走?
——不可能!
容潇悍然拔剑出鞘,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璀璨的轨迹。这一刹那,仿佛整个天地都为之震颤,滔滔江水被剑气所引,从远方汹涌而来,形成一道巨大的水墙,向着城下敌军猛然撞去。
剑气激荡,狂风呼啸,战场上的尘埃被卷起,有些较弱的敌军当场散了架。
一剑拦下百万师。
身侧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看看你的剑下。”
这道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像是几个人一起出声,于空无一人的孤城之中实在过于突兀。容潇猝然抬起眼,剑尖指向声音的来源处——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那道声音更近了,几乎紧贴在她的耳边。
“苍生皆如蝼蚁,愚昧无知,明知是必死之局却还要前仆后继……凉州城的人已经跑完了,你独自守在这里与我对抗,到底在执着什么?”
“修仙者从来都是逆天而行,你更是其中翘楚,我很看好你,清河剑派虽已覆灭,但有你在,修仙界能再次走向辉煌也说不定……如今你的仇怨已经报完,无牵无挂,为何要为了这些人,前来主动寻死呢?”
城下敌军又发起了新一波的冲锋,喊杀声震彻天地。
“杀——”
在天道面前,苍生皆为蝼蚁。
“这些敌军曾经都是活生生的人,有父母,有妻儿,去时满腔壮志,归时卷入草席……我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人了,朝夕之间失去生命,再一把大火挫成骨灰。如朝露,如清风,活着的时候悄无声息,死了也不会轰轰烈烈。”
容潇抱着剑闭上眼,侧耳倾听敌军迫近的脚步声。
那声音依然无悲无喜。
“你的剑会迟钝,会生锈。”
“你的灵力会枯竭,会透支。”
“你的手臂会疲惫,会无力。”
“但敌人是杀不尽的,这是已经发生的过往,凉州城破,异族南下劫掠,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而后新生的宗门于废墟之上建立,自辉煌走到没落,再覆灭于一场屠杀之下。”
“周而复始,这是永恒不变的周期律。”
“为了这些蝼蚁,你想凭你一己之力,打破已然发生的过往,终结永无止境的轮回?”
“然而清河剑派已然覆灭,你过往亲朋死的死伤的伤,最终都掩埋于一场大雪之下。你新结识的朋友要么从未交心,要么聚少离多,要么也入了土……你亲朋离散,孤苦半生,如今却要为了无关人员,孤零零的死在千年前的凉州城。你的尸骨无人收敛,你的名字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