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忍了又忍,明明是没有感情的机械音,方言修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宿主,本系统也不想跟着你。】
方言修眨眨眼,好像明白了什么:“你是被迫的?”
这次系统沉默的时间更长了,就在方言修以为它不会回答的时候,它慢吞吞地回复道:
【你我都别无选择,容潇也是。】
【请宿主不要再询问类似的问题,系统无法回答,待时机成熟之后,您自会知晓答案。】
“别无选择……?”
他靠在墙角,双手笼在袖子里,眯起眼向前方望去。空气中弥漫着木材和潮湿的土味,房间四壁上布满了陈年的烟熏痕迹,使原本黯淡的墙面更加黝黑。
阳光从破碎的天窗照过来,将空中漂浮的尘埃映得清清楚楚。
在某个瞬间,他几乎以为他处在敞亮的病房里,穿着白大褂的人来了又走,床头精密的仪器整日运作,账单如流水一样被送到他的手里。
也许另一个世界的他并非猝然穿书,而是终于迎来了他等待已久的死亡呢。
生生死死,虚虚实实,谁又能分得清?
他从来都别无选择。
“完了完了,”段菱杉在柴房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第十七次叹气,“我一世英名不想今朝阴沟里翻船,回去以后不知道我徒弟会怎么说我……”
揽月宗宗主段菱杉,实乃神人也。
据说她曾是一介孤女,卖身葬父把自己卖进了揽月宗,初时不显山露水,在外门扫了两年的地,经常偷偷溜出去与人拼酒。两年后宗门大比,本来没有参赛资格的她一坛酒砸在了擂台上,告诉主持她也要上场。
开始所有人都把她当一个笑话,没想到她硬是凭借一股狠劲儿杀到了决赛局,虽然最终败了,但得了前任宗主青眼,成功进入内门。
时至今日,当年战胜她的天之骄子已远远被她甩开,她继承宗主之位,是众望所归。
不过段菱杉终究是市井出身,某些习惯是改不掉的,比如现在,她试图给容潇出馊主意:“喂,要不我们跳窗跑路吧?”
相比之下,容潇比她这个前辈靠谱多了:“此事确实是我们的错。”
段菱杉摸摸下巴,盯着容潇看了许久,她长相清秀却懒得打扮,初时见到她就是一副醉醺醺的酒鬼模样,衣领叠得乱七八糟,就连头发都是用一根木筷子随手挽起来的。
简直到了不修边幅的程度。
“我听说过你,清河剑派的容大小姐,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总算是见到了……这不是你原来的脸吧?”
容潇道:“我原来身份不方便。”
段菱杉点点头,她说话习惯了直来直去,完全不管会不会得罪人:“清河剑派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千里迢迢来到我揽月宗的地方,可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具体线索谈不上,只是有些猜测。”巧了,容潇也是容易得罪人的性子,“我怀疑过你。”
元婴期强者本就寥寥无几,用最笨的排除法,早
晚有一天总能找到凶手。
但容潇已经推翻了这个方案——现在看来,可能性更大的是凶手利用秘法暂时提高了修为,本不是元婴,这样要调查的范围瞬间就大了许多。
世上真的存在强行提高修为的秘法么?如果有,又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果然段菱杉下一秒就变了脸:“我第一次见到比我还不会说话的,你什么意思?”
“……咳,”方言修生怕这两人一言不合又打起来,非常尴尬地插嘴,“大小姐说的是过去时,意思就是现在已经打消怀疑了。”
容潇:“酒楼小二算账时曾经提到过,你在他们这里连着喝了四日的酒,时间对不上。”
正是确定了段菱杉没有嫌疑,她才任凭段菱杉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段菱杉属于路上看见流浪狗都要踹一脚的性格,攻击力极高,立马把矛头对准了方言修:“喂,我看了你的经脉,以前肯定走火入魔过,正常修仙人哪会这样,绝对是修炼魔功的时候出了岔子……要不是容潇拦着,我第一剑就杀了你!”
方言修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简直有口难辩:“段宗主,你这就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了……”
段菱杉压根不理,转向容潇:“该说你艺高人胆大呢还是缺心眼呢,你知道他的来历吗,就敢把他带在身边?”
容潇终于擦完了剑,无名剑倒映出她昳丽的面容,即使戴了面具也掩盖不住眉宇间的傲气。
倏而收剑入鞘。
“段宗主,我的看法与你有所不同。”容潇施施然起身,“我喜欢论迹不论心,至少目前他没有做出过对我不利的行为——况且他是我带来的人,即使有错,也应由我来处理。”
早在见方言修的第一面,她就探查过对方的经脉,当时她的反应与段菱杉相差无几。
真正让她没有动手的原因并不是对方苍白无力的辩解,而是手里的无名剑。
十年前在清河剑派,摇光曾告诉她十年后去剑庐找他,临近约定的日子时,容潇忽然感到这把剑在发烫。
这是无名剑二十年来唯一一次异动,容潇当即带着它找上了剑庐,却得知摇光云游未归的消息。
而紧接着方言修突兀现身,一身奇装异服,经脉寸断,又说不清自己的来历,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可疑。
容潇将剑抵在他的脖颈,又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异动。
无名剑在发烫,比之前那次更为厉害,灼热得她几乎握不住剑柄,与此同时她感到冥冥之中有一股强烈的排斥感,顺着她的指尖传来——这把平平无奇的破铁剑第一次有了自我意识,试图违抗她这个主人的意愿。
它在抵触杀死方言修。
渊岳说,她要找的机缘就在方言修身上……他们剑庐的人对剑有着超乎寻常的亲和力,也许渊岳真的察觉到了什么呢?
“他最好是,可别让我逮到什么。”段菱杉哼道,“你既然已经打消了对我的怀疑,那你还来我们揽月宗干什么?”
容潇蹙起眉:“我还有别的疑问。”
如果真的存在提升修为的秘法,嫌疑人范围扩大,排除法便不好使了。
那就只能从凶手的动机入手——屠清河剑派,到底是为了什么东西?
清河剑派有一个连她都不知道的宝物,引来外人觊觎……
“听说四神器之一的流月琴在揽月宗,如果可以,我想亲眼看一看。”
“没必要,那玩意儿说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神器,其实屁用没有,还得天天派人守着,二长老为了这玩意儿三天两头就找我麻烦。”段菱杉没好气道,“你要想看,得先过问管事的二长老……那老头子事多得很,你还是偷偷溜进去吧,被抓了别说是我唆使的就行。”
反正丢了也是二长老看管不力,段菱杉对此喜闻乐见。
“啧,一个个的真不让人省心,就不能学学我徒弟吗……”段菱杉的话戛然而止,侧耳听了听,“有人来捞我们了。”
柴房外面,两个人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小二抱怨道:“你们修仙人打架能不能注意场合,三天两头就打坏我们酒楼的东西,掌柜因为这事又要扣我工钱。”
来人温声细语地安抚道:“这里是您要的银子,揽月宗对此事非常抱歉,我回去以后一定好好说说,下次不会了。”
“白毓!”段菱杉眼前一亮,“我的好徒儿你可算来了,为师等你等到花都快谢了……”
来人身穿揽月宗的内门弟子服,正是段菱杉唯一的亲传弟子,白毓。
白毓先是行了个礼,毕恭毕敬喊了声师父,又抱歉地冲小二笑笑:“那我就把人带回去了,非常不好意思。”
亭亭玉立,飘然出尘,与她那邋遢的师父截然不同。
见到这么漂亮的仙子轻轻一笑,纵然有再大的气也生不起来了。小二看得有些呆了,半天才如梦初醒:“没、没关系……仙子记得常来啊!”
“师父明明说自己在闭关,却又偷偷溜出来来喝酒,因为清河剑派的事情宗门里已经吵翻天了,偏偏找不到师父的影子,我只得出来寻。”白毓叹了口气,看向她身后的两人,“这二位是?”
段菱杉心虚地笑:“哦,她是清……”
容潇径直开口:“我姓萧,萧无名。”
第10章 方寸之间
段菱杉当惯了甩手掌柜,一出酒楼大门就没了人影。
白毓对此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道:“今日之事,我替师父给二位赔个不是,既然你们是师父的朋友,请放心,揽月宗必定会好好招待二位。”
有宗主的亲传弟子带路,这一路自然畅通无阻,门口值守的弟子远远看见白毓,兴奋地挥挥手:“白师姐!”
白毓笑道:“今日轮到了你们啊……大师兄呢?”
“大师兄刚做完任务回来,这会儿去找二长老报告了。”弟子看向后面,奇怪道,“咦?这两人怎么看着有些脸熟?”
昨天试图混进去却被拦下的容潇:“……”
跟在大小姐身后当背景板的方言修:“……”
容潇面无表情:“你认错人了。”
“是吗?可能是我记错了吧。”弟子挠了挠头,“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想要进来,想拜师的,想寻求庇护的,甚至还有兜售瓜果的……真是的,说了多少次了没有令牌就是不能进!”
白毓先前得了段菱杉的叮嘱,知晓她要把这两个没有令牌的人带进去,听见弟子这番抱怨,一时间笑容有点僵硬。
“好了,你们值守辛苦了,这两人是我师父的朋友,我要带他们……”
一道清雅随和的男声响起:“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弟子纷纷让开道路:“大师兄。”
一青衣男子缓步走来,容潇双手抱胸,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一眼。
段菱杉是个不讲道理的市井流氓,揽月宗堪称上梁不正,但奇迹般的是下梁居然没有歪,最起码白毓和这位新出场的大师兄都是沉稳可靠、彬彬有礼的那一款。
揽月宗大长老门下弟子贺逸,论入门时间比白毓还要早上几年。他双眼含笑,冲白毓点了点头:“白师妹。”
“几日未见,师兄修为又精进了。”白毓道,“恭喜师兄突破至金丹中期。”
贺逸谦虚了几句,便把目光投向容潇。
两人实力相近,甫一照面就察觉到了对方也是金丹期修为。贺逸嘴角笑意更深,温声道:“我观这位姑娘是个用剑的高手,既是宗主的朋友,进去自然没问题,但旁边这位……”
他看向方言修:“恕我冒昧,我没有从阁下身上看到灵力波动,介意我查探一下你的经脉吗?”
方言修:“介意。”
贺逸笑容一僵,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我介意。”
“阁下没有令牌,看在白师妹的面子上我可以通融,不管阁下是普通人还是修仙者,我都会放行,只怕某些邪魔外道也想趁机混进来……”贺逸好脾气地解释,“阁下莫非是担心我对你不利?揽月宗是四大宗之一,况且这么多人在场,我不可能暗害阁下。”
容潇同方言修轻轻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想到——从段菱杉之前的态度来看,揽月宗对邪魔外道极为痛恨,贺逸若真的查了,恐怕会将方言修当成其中一员。
毕竟他的经脉问题解释不清。
想到这里,容潇开口:“他是七星殿弟子。”
七星殿弟子遍布世界各处,挂名的、不挂名的、门派内部的、云游长老收的……不一而足。
而七星殿自己也不会专程打假,他们巴不得把所有会算命的都收入门内。曾经剑庐的摇光展现出了这种天赋,被七星殿足足缠了好几年,最终烦不胜烦才答应做了七星殿的挂名长老。
贺逸不想与白毓交恶,本就不是诚心阻拦,便就坡下驴道:“原是七星殿弟子,恕我眼拙了。”
他侧身让开一条路:“请吧。”
白毓这才松了一口气。
与建在山上的清河剑派不同,揽月宗坐落于密林深处,这里弟子大多是木系灵根,为了便于修行,全宗上下都布满了保持恒温的阵法,使得这里四季如春,许多认不清名字的草木葳蕤生长。
一行人走过郁郁葱葱的竹林,听见有风吹过,竹叶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接近正午的冬季,阳光并不强烈,透过竹叶勾勒出一片金黄,投下斑驳的影子。
但容潇却无端念起冬日里清河剑派那一望无际的大雪。
爹爹本盼着生个儿子以继承他的衣钵,给她起的名字是“容霄”——扶摇而上,直冲九霄,却没想到她是个女孩,她出生时下起了潇潇大雪,爹爹一拍脑门,就那样把“霄”改成了“潇”。
读音完全一致,可见爹爹对她的期望一点没变。虽是女孩,她照样可以继承爹爹的清河剑派,照样可以在后山几十年如一日地练剑,直至手中铁剑锈迹斑斑,她的内心却愈来愈加透彻。
剑心通明。
她出生即处在云端,不食人间烟火,她抱着怀里的无名剑,曾以为天下只在这方寸之间。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容潇轻轻眨了眨眼,后山那片雪便被刺目的血色浸透了。
紧接着一只苍白纤瘦的手闯进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呃,”方言修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无名?”
容潇给自己编的假名就叫萧无名,这声“无名”叫得颇为拗口,说完方言修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你刚刚走神了,我叫你五六声都没听见,白毓已经走了,让我们先住在这里,我房间在隔壁……大小姐,在想什么呢?”
容潇恍然回神,深吸一口气:“没什么,以前的一些事。”
她垂下眼,默了片刻,又道:“你为何一直跟着我?我已经不是清河剑派大小姐了,你应当知道,我要走的路困难重重,不说没有修为的你,连我都不一定有命活着。”
方言修愣了愣。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还需要问吗?”方言修摊手,“不跟着大小姐,我今天上午就被段菱杉一剑捅死了。”
“你可以回七星殿,你既然会算卦,他们自会护着你。”
方言修断然拒绝:“不行。”
离了大小姐,他的任务怎么办?
“为何?”
方言修理所当然道:“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
容潇:“……”
她算是看出来了,方言修也学会了把七星殿弟子的身份当做挡箭牌,只要遇见不想回答的问题,就左一个“不可说”,右一个“天机不可泄露”。
大抵他们算命的都有什么毛病。
“哦对了,白毓还说,最近揽月宗戒备森严,没有要事不能随意外出,必须先去申请……哎,住院的时候他们就不让我出去,没想到来了这里还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