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阳长老让我学会作壁上观,少插手凡俗之事……想不到他的亲传弟子,才是学得最差的那一个。”
方言修语速慢悠悠的,似是喟叹:“洛菁,你为他的死迁怒清河剑派,可曾想过真正的症结,分明是你?”
“……我叫你别说了!”洛菁一口牙齿几乎咬碎,脑海中那根岌岌可危的弦终于在此刻彻底崩断,她只想让这人永远闭上嘴,想也不想就使出了所有灵力,一掌挥出。
然而剑风比掌风先至。
容潇反应奇快无比,侧身一剑,柔和的水灵力绵延不绝,霎时成冰。洛菁不敢硬碰硬,只得强行撤回了这一招,顿觉经脉中灵力紊乱。
这位大小姐生来天资卓绝,万众瞩目,她轻轻松松便能达到的境界,是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到达的顶点。
洛菁耳边心脏砰砰直跳,深吸一口气,居然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
“我从来都不觉得人命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她淡淡道,“相反,这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娘死得,孟扶光死得,讨饭的乞丐死得,唯独你清河剑派的人死不得吗?”
她的娘亲曾经是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小姐,自从嫁了人后,便一生皆被困于高门大院之中。幼时的记忆太过模糊,洛菁已经不太能记得她的脸了,如今回忆起来,印象最深的便是她跟着娘亲学绣花时,不小心被针刺了手,鲜红的血珠滚落在帕子上,娘亲捏着她的手腕,突兀地红了眼眶。
她什么也没说,洛菁并不明白她的悲伤从何而来,余光瞥见天边掠过几只飞鸟,展开的翅膀被阳光那么一照,显得漂亮极了。
它们叽叽喳喳,从一方窄窄的高墙上飞过。洛菁看看它们,又看看落泪的娘亲,忽然觉得,这些四四方方的院墙,其实是座监牢。
当家主母善妒,容不得娘亲的存在。那年冬日,娘亲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院里的炭火被人克扣,迟迟送不进来,她握着娘亲的手,眼睁睁看着她一点一点断了气。
娘亲到死,也未能踏出这方天地。
后来主母的宝贝簪子失窃,一口咬定是她偷的,她有口难辩,带着仅有的一件外套被赶出了家门。风餐露宿,与野狗抢食,还要忍受旁人不怀好意的目光——这个世道流浪汉本就难以生存,若为女子,这个难度更是地狱级。
她比她的娘亲强,至少她踏出了那个监牢般的宅院。但没了家族庇护,世界更加黑暗的一面便争先恐后地浮现出来。每日都有不同的人死去,或因天灾,或因人祸……那些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故事终究只存在于话本里,离她的生活太远太远,不幸才是这个世界的日常。
唯一的幸运之处,就是她生得瘦瘦小小,属于女性的地方还没有发育开。所以她当掉头饰,弄乱鬓发,用厚厚的灰尘遮住曾经清丽的脸,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想要借此模糊自己的性别,从而艰难地活下去。
摇光是继娘亲之后,第二个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
洛菁头一次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么活。
不必身陷囹圄,不必小心翼翼,不必蝇营狗苟。
那一卦为六十四卦中排序第一的乾卦,爻辞为“见龙在田,利见大人”。遥远的修仙界的大门忽然向她敞开,她紧紧追随着摇光的脚步,等待以后开阳故去,她继承开阳的名号,便能名正言顺地与他并肩。
可摇光也死了。
原来不管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娘亲,还是名声在外且有修为傍身的七星,在死亡面前一律平等。只有她命贱如野草,才能屡屡自危机中幸存下来。
洛菁遵从摇光的遗愿,将他葬在了幻霞山。
她在他尸体旁枯坐了三日,等到微风吹散桃花,淡淡香气渗入她的鼻尖,她缓缓起身,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们相处了六年时光,却因为谁也不曾开口,中间总是差了那么一步。她这条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如舍弃所有,去换他活。
容潇道:“当然不是。”
雪停了。
碧空如洗,她收剑入鞘,微微侧过目光。
两人从出生起便是云泥之别,之后截然相反的经历更是加剧了这种差距,观念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而隔着这么一层沉甸甸的仇怨在,无法原谅,无法和解,只能落得你死我活的结局。
“人固有一死,谁的生死都并非如何不得了的大事,可你至少要给他们选择的机会……昨日你滥杀无辜,今日我自也可杀你。”容潇语气冰冷,像是淬了雪,“我对你苦大仇深的经历没有兴趣,我只关心你打算如何为我清河剑派赎罪——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洛菁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不论如何,她这一趟都必须要走。
以前是容潇执意杀她,她回去是万般无奈下的保命之举,而后再重复新一次的轮回。
如今却是……容潇在逼她回去。
她微微拨动了下流月琴的琴弦,琴音如潺潺流水缓缓泻下,与此同时艮山钵黝黑的表面也泛起了光泽,洛菁眼前恍惚了一瞬,等她再度回过神来,已是星河倒转,日月高悬。
云沧镇热热闹闹,人潮熙攘。熟悉到骨子里的少女刚买了颗辟谷丹,转身之时,蓦然瞥见了一片飞速划过的黑色衣角。
“哎,等等——”她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动作。
洛菁连忙转身,藏入小巷。
风和日丽的天气霎时发生了变化,整个世界如涟漪扩散般开始波动。狂风咆哮着掀开屋顶上的瓦片,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晃得厉害,火光明灭不定。
她按住险些被风掀起的兜帽,露出手背上一道被狗咬过的伤疤,遥遥望向此时尚且无知无觉的自己:“我是二十四岁的你。”
——其实选择权还在她手里。
是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开启新的永无止境的轮回,还是索性听从方言修的,用自己的消亡来赌一把?
对方闻言微微瞪大了眼睛,但仍保持着警惕:“是吗?你要如何证明?”
洛菁松开手,任凭兜帽被风吹落。
兜帽之下,赫然是一张与眼前人一模一样的脸,只是这张脸明显要沧桑许多,眉心总是无意识地蹙起,看过来的目光充满着打量的意味。
北风更加汹涌了,瞬间扑灭了蜡烛的火光。灯笼重重地砸在墙壁上,粉身碎骨。
她向四年前的自己走近了一步,脚下大地开始扭曲变形——由于两个洛菁的见面,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发不稳定,马上就要崩塌了。
对方望了望四周,神情有些惊惶:“你这是……”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疾步冲过来,一把抓住洛菁的衣领:“你是为了孟扶光,对不
对?你有办法救他,所以才要回来找我——”
洛菁闭上眼。
“不,我是来杀你的。”她道。
第102章 我心匪石
二十四岁的洛菁回到四年前, 亲手杀了二十岁的自己。
在新的时空里,将不会再有她这个人,轮回缺少了关键一环, 清河剑派的灭门便不会发生,也不会有后来一系列的事——但在旧的时空里,容潇的故事还没有走到结局。
神器的启动造成了时空波动, 九重天上一道宏伟的登天梯凭空出现, 高耸入云, 一眼望不到尽头。微弱的阳光照得雪原一片白晃晃的, 阳光在石阶上跳跃,折射出琉璃般七彩的光泽,漂亮得宛如仙境。
容潇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高高的石阶不知通往何方,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无声地呼唤着她,叫她不要犹豫, 踏上登天梯,便能迎来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得道飞升。
方言修轻声问:“大小姐,你不想飞升吗?”
连天道都不得不承认她的天赋与心性,于千万万人中偏偏高看她一眼。只要她愿意,她便可以掌控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柄。
容潇微微笑了下。
“修仙修仙, 修的便是以凡人之躯飞升成仙的可能性。”她屈指敲了敲剑身, 无名剑微微颤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幼时跟着爹爹学习引气入体的时候, 对这些东西尚且没有概念, 只是因为我出身清河剑派,我若无修为傍身, 会给清河剑派丢人……爹爹问我为何而挥剑,我也只会捡一些在书中见过的句子,拾人牙慧而已。”
她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听从长辈的话,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极高的目标,而后心无旁骛地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她要修炼,要习剑,要当天下第一,要像传说故事里的大能前辈那样,感悟天道,飞升成仙,从此寿命齐天,不死不灭。
“我以为化神的心魔劫也没有传闻中那么难熬,亲朋好友、手足兄弟,在大道面前统统都是可以舍弃的,我只要紧握我的剑就好了……我在情感上比较迟钝,经常过了许久才能慢慢体会到旁人话语中的真实意图,娘亲说我就是块木头,不适合跟着爹爹学剑,反而更适合跟着她学算卦。”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脚下踏过神器的碎片。
“但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与这里永远也不会停歇的雪待得久了,错以为自己真的无欲无求了。”
她享受着所有人的宠爱,同时也倾尽一切地想要回报他们。她对长辈们做足了礼数,将他们的期望视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对师弟师妹几乎有求必应,今日教这个剑招,明日陪那个下秘境。她觉得她生来就背负着清河剑派的荣耀,生来就合该去做同辈之中惊才绝艳的天才,在修仙界留下属于自己的神话。
在清河剑派覆灭之前,她从未怀疑过自己要飞升成仙的目标。
“可我后来才明白,我有多么怀念从前的日子……我不是他们期望中清心寡欲的天才,我只是千千万万的平凡人之一,与其他人都没有什么不同。我有无法割舍的过去,有忘不掉的人,若是飞升只有无情道一条路可走……”
她说:“那就去他的天道。”
大小姐用词向来文明,很少爆粗口,方言修不由得愣了愣。
他费力地眯起眼,想要看清她的模样。
就算突破不了化神,也不影响大小姐是天下第一。
寒风吹散落雪,夹杂着几片枯黄的草叶席卷过来,掀起方言修的衣袖。登天梯反射的日光过于耀眼,刺得他眼睛更加看不清楚了,视野中只有那片红色的衣角拾级而上。
然后那片衣角停住了,容潇的声音自上方响起,对他发出邀请:“随我一起去么?”
方言修想也不想,就握住了她伸来的手。
她从来都金尊玉贵高高在上,她的实力她的心性足以让她毫不费力地去往世间最高的地方,如立在山巅之上,俯视其他还在半山腰的人。她总说她是蝼蚁般的众生之一,撑不起拯救苍生这种太过宏伟的重担——但若要去评判一个人,不能只看她说了什么,更要看她做了什么。
“好。”方言修笑道,“去他的天道。”
她一己之力挑起了整个清河剑派,为逝者立碑,为枉死者复仇。她救下鹤水村无辜的女童,毫不犹豫地立誓与百姓同在一处。她在凉州城中死战不退,面对天道的嘲弄分毫不惧,剑气激荡万里,撕开沉沉黑夜。
她虽在山巅,却会弯下腰,拉一把那些落在她后面的人。
方言修忍不住想,这次若是大小姐赢了,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不知道洛菁有没有遵守约定,要是没有,那就大不了再来一次。
要是有,那么也许大小姐真的可能赢过天道,打破轮回……
容潇的鞋子踩在登天梯上,长剑与剑鞘相撞,清脆的声音宛如鸟鸣。他默默在心里数着数,随手起了一卦,为六十四卦中第三十六卦,地火明夷。
方言修喉头有些发紧,低声询问系统:“我以前在这里的时候,算出的是什么卦?”
系统答:【泽水困。象曰: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卦象确实有所变化,证明这一次真的有所不同。
但是……
“明夷卦上地下离,象征日没于地,为凤凰垂翼之象、弃明投暗之意……”他沉默片刻,“此卦六爻动,‘上六: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
初登于天,后入于地。
阳光透过皑皑雪松,斑驳的影子落在石阶上,容潇身形笔直如松,长长的马尾被一根简单的红绳绑着,自然垂落身后。
她转身拔剑,一股凛然之气弥漫开来。
剑身澄明如镜,折射出浅浅的日光,也清晰映出她那副辨识性极高的眉眼。眼尾微微弯起,眼瞳漆黑如墨,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因而削弱了几分原有的攻击性。
“在以往的轮回中,”她认真地问,“我在这里死了多少次?”
“……我不知道。”他随着她一起抬头,望向明净如洗的天空,雪停以后便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日光不算猛烈,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合起眼,好好地睡一觉,做个好梦。
“我记忆不完整,关于轮回之事大部分都是猜测,我也无法确定这次我们是否找到了关键……”方言修道,“但有一定我可以确定。”
“不管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他已经重启了这么多次,死去了这么多次,难道还在乎这区区一次轮回、短短的二十年么?
场景陡然一变。
日光倏然隐去,坠入连绵不断的群山之中。万里长空黑了下来,像是一块密不透风的幕布,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上气。城墙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敌人,偶尔闪过几处零星的火光。
唯有厮杀声响彻四野。
“为何一定要打破轮回呢?”天道借众生之口对容潇道,“我给你纠正错误的机会,让你得以在轮回中不断试错,不断重来,直到你看破红尘,大彻大悟……你为何一定要与我作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