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蔺琼华刚刚才见过,她神智依然不甚清醒,不知道还有没有恢复的希望。
开阳他曾在揽月宗有过一面之缘,正是这位年逾古稀的长老给了他一枚七星殿的令牌,被他带回了二十年前,被蔺琼华捡到。
玉衡则与他最为相熟,他们一起解决了华阳城的瘟疫,但自程思瑶死后,他便闭关了。
如果他算卦的能力来自于天道,对应天上的紫微星……那么以北斗七星为名的这七人,与天道之间是否也存在着某种联系呢?
“系统,我忽然有一种预感。”他低声说着,偏头望见大小姐的侧脸,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暖黄色的壳子,投在墙上的阴影格外分明。
系统:【什么预感?】
方言修道:“这次能成。”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定下心来。
他知道他的预感向来准确得可怕,若想赢下这一局,单靠大小姐一人之力是不行的,必须先在那之前结束轮回,让轮回从起始之处便彻底消亡——这一步,对应洛菁的死。
她回到过去自杀,随之而来的一切便不会发生,时间线发生变更,他们便能迎来美满的结局……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如何走到变更后的时间线上?
只差最后一步。
那边容潇与天权就着洛菁的事聊了一阵,直到被匆匆闯入的七星殿弟子打断。
“天权长老。”弟子先是向天权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才转向容潇,“容大小姐,我家掌门有请——”
“天璇掌门?他寻我……”
“是一份大机缘,”方言修弯了弯眉眼,“不必担忧,放心去吧。”
当年天枢疯魔后杳无踪迹,七星殿掌门之位落到了天璇头上,用七星殿的话来说这便是欠下了一份因果,找不到天枢本人,找她的女儿也一样。
“你怎么……”容潇瞥了他一眼,了然道,“又是算卦算出来的?”
卦象还能算到这么具体的细节么?
蔺琼华虽然贵为七星之首,平时却很少教她这些东西,她对此道可谓是一窍不通,只得任凭方言修忽悠,带着满腹疑问离开了。
方言修却没跟过去。
他抬起脚步,转向了在场的另一人:“天权长老,我记得你是写书的?”
天权从书案间抬起头:“你谁来着?”
方言修:“……”
方言修摊手:“大小姐捡来的野男人。”
“哦。”天权点点头,总算有点印象了,“你没跟你家大小姐一起走?”
她对她的手稿以外的东西兴致缺缺,这人虽然样貌生得俊秀,但落到她眼里与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她收回目光,正准备寻个由头赶人的时候,眼前却忽然闪过了一道金黄色的光,映照着窗外落日的余晖,立即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此物天权长老应当认得,”方言修终于有机会拿出他的令牌了,“这是几个月前,开阳长老在揽月宗交给我的。”
令牌通体金色,上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侧面则是北斗七星的图案。天权接过打量了一番,确定是真货,才道:“不错。我七星殿从不举办入门大比,收徒不看出身资历,全看天赋与眼缘,因此门中弟子多是长老出门游历时所收……此物每位七星只有一件,开阳既然把它交给了你,定然是认可你可入七星殿了。”
“我来此非为拜入仙门。”方言修道,“开阳长老曾告诉我,这块令牌除了作为身份凭证外,还有一用——日后若遇到任何困难,可带着它来七星殿求助。”
这是历代七星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世上会观星测命者不少,但有真才实学者寥寥无几,且散落各州各地,隐于芸芸众生之间。这一行非常讲究机缘二字,有人苦学半生难以入门,也有人吃顿饭的工夫便灵光乍现。
道家讲究天人合一,认为万事万物的兴衰互为因果,环环相扣,因此未来吉凶可以反映在周围事物的变化上,再借着卦象表现出来——如邵康节见二雀争枝坠地,便可预测来日有少女在此地折花,被划伤了大腿。
他接了开阳的令牌,他的气运便与开阳、与整个七星殿紧密相连,因此只要他带着这块令牌,不管是二十年前的天枢蔺琼华,还是如今的天权,都会不遗余力地助他。
“……”天权沉默片刻,自桌案前起身,正色道,“你为何事而来?为何不去寻开阳,而是先来寻我?”
方言修道:“我听说,你是写书的。”
“所以?”
“这个请求可能有些冒昧,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解法了。”他悠悠叹了口气,“——你有没有兴趣以一个女子的一生为原型,写一本旷世巨作出来?”
既然天道要抹去她的名姓,擦去她在这个世间留下的所有痕迹,要让她的亲朋好友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人也将她遗忘。
她过去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所作出的每一个选择都不曾违背她的本心,最后却只有她随身携带的无名剑见证了这一切。
“我会把我记得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告知于你。我要这本书传遍天下,经久不衰。我要世人知晓她的名字,传颂她的事迹,塑造她的铜像——”
那他就偏要集众人之力,将她托举到一个高高在上、能被所有人看到的位置上。
天道能干预个别人的记忆,但如果所有人都知道她、都记得她呢?
它正是依托于蝼蚁般的众生而生,从来都不能高高地凌驾于众生之上,如果大小姐一人之力是飞蛾扑火,那么若是能集结所有人的力量,一起汇聚到千年前的凉州城、汇聚到大
小姐身上——她站在凉州城拔剑出鞘的时候,当有剑鸣响彻四野,剑光堪照日月。
“赌吗,天权长老?”方言修伸出手,“赌赢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劳什子的天道,作为作者的你名垂千古,而赌输了也没有什么代价,大不了从头再来……你作为七星之一见过这么多生死离别,难道不曾感到过遗憾,不曾想要改变什么吗?”
天权沉默片刻,笑出了声:“你这口才,不去卖东西简直可惜了。”
她没怎么犹豫便做出了选择,与方言修击掌:“为何不赌?作为一名作者,单是你说的这个故事就足够让我心动了……故事的原型是谁?”
“你见过的。”方言修笑了笑,吐出他心里的那个名字,“容潇。”
他自从想到了这个方法之后,就笃定天权一定会同意帮他。
天权曾经写过程昀泽与徐瑶的话本,红极一时,她的笔力自然不必担心。有大小姐这么精彩的故事,这本新书一定会火。
只是时间上来不及……写书少则一年半载,多则数十年,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大小姐没多久就要踏上登天梯了。
难不成要他再死去活来个几十次,提前两年来找天权吗?
晚风吹过窗棂,拂起桌案上洋洋洒洒的纸页,露出白纸黑字的一角。
“我回头去和天玑聊聊这件事,如果你能说动她,那么发行的事便不是问题了——天玑星主财运,这女人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天权食指抵着下巴,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不过截止日期是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方言修顿了顿,“但这个故事说起来比较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清楚的……”
天权抱着胳膊,长发随意垂在身后,忽然低头笑了笑。
“这个好说,”她道,“你知道吗?开阳原本与你我差不多年龄。”
方言修:“?”
“开阳见你时候如何说的?他明明可以直接收你徒,却偏偏绕了这么一大圈,让你自己来七星殿……他是不是说,他年轻时算卦险些走火入魔,自此之后便立誓不再插手凡俗之事,学会审时度势,作壁上观?”
方言修愣愣地点头。
“那其实是他为一位好友解卦,但时间紧迫,偏偏卦象中又找不到解法……恰好他发现了一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的秘境,他便在那里闭关,然而等他终于找到解法的时候,他已是垂髫老者,而那位好友也死于不知谁人的仇杀……”
“这处秘境只有开阳知道确切位置,你既然同他相识,想来他也会帮你。”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条线,将从前遗落的许多事情串在了一起。
恰逢夜色降临,初春的寒气悄悄渗入屋内。方言修自窗户探出头,便能看见苍穹之上闪烁的星辰。
天枢黯淡,摇光不明,而其他五颗北斗七星依然高悬夜空,依稀组成一个勺柄的图案,指向处正是尚未亮起的紫微星。
“那颗星星……”
“紫微星从未亮过。”天权淡淡开口,“凡间叫它帝王之星,但我们不这么认为……根据七星殿藏书阁的记载,它唯一一次亮起是在一千两百多年前,但记载的人距离较远,只能推断它正对着的地方,应当是正处在战乱之中的凉州城……因此直到今日,也无法推断出紫微星究竟代表了什么。”
“掌门在观星台观察了紫微星一辈子,若你能让这颗星辰出世,那么我猜他大概很乐意给你这本书冠上七星殿的名号。”
第106章 旷世巨作
在天权还不是天权的时候, 她有一个极为好听的名字,叫谢南衣。
谢南衣家里非大富大贵,但好歹吃穿不愁, 父母都是读书人,家中有一间藏书阁,搜集了各种不同领域的书籍, 上到紫微斗数下到山川地理, 应有尽有。
因此谢南衣对幼时的记忆, 便是藏书阁里面混杂着木头与墨水的香味, 以及阳光透过小轩窗照进来时,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她最爱看的,却是流行的话本。
话本里是与她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生, 惊才绝艳的天才受人陷害跌落低谷, 又撑着一口气再度爬上巅峰;才子佳人在江南烟雨中彼此看对了眼,从此展开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当然这些故事并非一帆风顺, 现实里的天灾人祸也一样会发生在故事当中,叫旁观者与书中人一起,体会求不得、放不下的痛楚。
勇敢者动摇,卑微者奋起,高傲者折腰。
谢南衣看得多了, 偶尔也想要试着自己动笔。但她阅历太少, 写不出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洋洋洒洒写了几十万字, 仅有的一个读者, 是隔壁家的任晴。
任晴生得漂亮, 经常着一身粉衣,打扮得像只花枝招展的蝴蝶。她家里开着商会, 产业遍布九州各地,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单是谢南衣记得的就足足有两位数。
但任晴对男人的态度向来是玩腻了就换,身边始终没有固定的伴侣,反而是与谢南衣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
谢南衣读书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叽叽喳喳,一会儿说昨日有人给她送花,她嫌对方长得太老直接把花给扔了,一会儿又提起自家的商会,说族中不少人盯着她这个少东家,想方设法地挑她的错处。
谢南衣觉得吵,把她赶了出去。
任晴依然厚着脸皮,日日准时造访。谢南衣父母畏惧任家权势,强硬地命令谢南衣来应付这位祖宗。谢南衣起初烦不胜烦,后来时间久了,居然也慢慢习惯了。
直到有一天,任晴没来。
不来正好,没人吵她读书了。
第二日第三日,依然没有任晴的影子。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谢南衣对着话本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终于忍不了了,决定亲自去任家一趟——
任晴这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她脸上破天荒的没有化妆,衣衫有些凌乱,急切地抓住谢南衣的袖子,一开口就带上了哭腔。
“我家的商会没了。”任晴说,“那帮老东西居然偷偷改了账本,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安在了我爹头上!我爹被官府的人带走了,我、我……”
谢南衣轻轻握住她的手。
“你还在这里。”谢南衣道,“便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任晴猝然愣住,笑得有些苦涩:“他们都说我一个女子改变不了什么,都劝我赶紧变卖产业跑路,免得被我爹牵连……只有你是这般说辞。”
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你读书多,我听你的。”
后来任晴果然如她所言,于绝境中奋起,短短两年便拿回了本就属于她的商会。任氏商会重新挂牌的那一日,任晴来找谢南衣喝酒,喝得酩酊大醉。
“哈……那帮老东西觉得我一介女流,又年轻不经事,居然还想旧戏重演……想不到吧?我可不如我爹那么好糊弄。”任晴醉醺醺地眯着眼,搭上她的肩膀,“该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拿不走……”
谢南衣蹙着眉饮了一口酒,觉得又苦又涩,想不明白任晴为什么爱喝这种东西。
“咦?”任晴揉了揉眼睛,“这天上的星星是不是不一样了?我怎么不记得以前有这几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