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南衣抬起头,跟着望过去。
她在家中藏书阁见过关于北斗七星的记载,因此立马就认出了那两颗新亮起的星星代表着什么。
“是天玑星和天权星,前者主财运,后者主文运。”谢南衣顿了顿,正色道,“这
两颗星偏偏在此时出世,应当是代表着什么……我们得去七星殿一趟。”
“七星殿……?”任晴没反应过来,“那不是四大宗之一么?你我又非仙门弟子,去七星殿岂不是自讨没趣么?”
谢南衣不语,默默伸出手,有萤火虫伴着月光而来,坠落在她的手心。
而在她们的头顶,沉寂了许久的天玑、天权星光芒越来越盛,璀璨的星芒跨越无数时空,轻飘飘地落在她的长发上。
“七星殿不看修为与出身,只看机缘。为何不去试试呢?”
任晴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起身:“那就去!要是能和七星殿攀上关系,看那些老东西以后还敢不敢看不起我……”
她们在七星殿认识的第一个人,正是开阳。
开阳此时还没有踏入过那个秘境,还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听完了二人的来意后,他略一沉吟:“掌门前两日观测到了北斗七星的异动,特意让我留意近期前来拜访的生人……你们同我去天罡峰,见见掌门吧。”
一路上,任晴不肯安分,好奇地东瞅西瞅。
她拉拉开阳的袖子,笑吟吟地问:“你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呀?成为了七星以后,每天的日常又是什么?”
“我本就是七星殿弟子。”她笑起来时漂亮得太具有攻击性,开阳有些不自然抽回自己的袖子,“宗门中人几乎不受约束,只要掌门召请时你及时赶到便可,其余时间自行安排。”
任晴眨眨眼,转向谢南衣:“听起来不错,不耽误我打理我家的商会……谢南衣,你呢?”
谢南衣道:“我想写一本书。”
“又惦记你的书呢?”任晴笑得花枝乱颤,“那好,反正我家商会现在是我掌管,等你日后写出来一本你自己觉得满意的旷世巨作,记得告诉我,我帮你发行,帮你宣传……”
谢南衣道:“好。”
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要动笔了。
她要写一本人人传阅的旷世巨作,说书人在酒楼里重重敲下惊堂木,一开口便是抑扬顿挫的声调:“话说很久很久以前……”
听众们来自五湖四海,贩夫走卒与王孙公子坐在一处,聚精会神得听着这个产生于她笔下的故事。
谢南衣点起烛火,细细整理好桌上的一沓手稿,然后提起毛笔蘸了蘸墨水。
她周围是一片葳蕤的竹林,翠绿色的竹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皎洁的月色穿过竹叶间的缝隙,夜色轻柔,像是她记忆中无数个伏案读书的夜晚。
秘境中的时间流速是外界的数十倍乃至数百倍,这里日月盈仄,寒来暑往,于外界却只是缓缓流过的几天时间。
方言修已经将他知道的一切都告知了她,甚至还事无巨细地列了个时间线出来。谢南衣垂眸,缓缓落笔。
清河剑派出了位惊才绝艳的天才,水天灵根,姓容,单名一个潇字。
她的父亲是清河剑派掌门,母亲是七星之首的天枢,她生来就站在了许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位置上,站在人生的路口举目眺望时,好像前路尽是一片坦途。
——你要写尽她的一生。
你要写她出生那日伴随而来的风雪,厚厚的积雪压弯树枝,写清河剑派挂起的红彤彤的灯笼,来自九州各地的人纷纷送上最真心的祝福。
你要写她机缘巧合得到的无名铁剑,十分仓促的滴血认主,写那个倒在清河剑派门外的不知名的男子,他临死之时拼尽全力也无法如愿的一眼。
你要写她幼时枯坐竹林之间,潜心修炼剑法,写她始终用着这把锈迹斑斑的破铁剑,从未嫌弃过它比不上旁人。
你要写她领悟剑法,写她悟道突破,写她十五岁时踏入金丹境,剑意湛然澄澈,在宗门大比上一剑引来滔滔江水,与落日交相辉映。
你要写她的过往在一夕之间尽数埋葬于大雪之下,墓碑上刻着一百多人的名字,写她说不上顺遂的人生,尽是与不同人的道别。
你要写她对这个世间依然心怀善意,愿意立誓与百姓留在瘟疫蔓延的城中,写她一人一剑踏上登天梯直面天道,心如匪石,不可转也。
如此才是一桩算得上完整的故事,起承转合,应有尽有。
这个故事的原型如方言修所言,实在精彩,精彩到足以盛下谢南衣想过的无数情节。她将初稿改了又改,直到日臻完美,一个字也动不了了。
她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笔。
幻境中已经走到了第十个年头,万里长风穿过竹林,竹叶纷纷扬扬,散落得满天都是,其中夹杂着一点湿润的寒气,那是去年深冬尚未化尽的雪。
谢南衣将鬓边生出的几根白发拢到耳后,带着她的手稿走出了秘境。
她非仙门出身,没有灵根不擅修行,旁人仗剑天涯的时候她也曾偷偷羡慕过,而后谢南衣才慢慢明白,她的笔亦可作为她的刀她的剑。她冥冥之中受到天道感召,位列七星,也许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写这么一本书出来。
而秘境以外的现实世界,才过去了十日。
任晴——现在是天玑了——见到她的白发先是愣了愣,旋即瞪了方言修一眼,抱怨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要是我那时候在场,肯定不会同意……”
谢南衣将手稿递给她:“你从前承诺过,会帮我发行我的书……对,就这本。”
她想她以后漫长的一生中,都写不出比这本更加传奇的旷世巨作了。
第107章 七星归位
酒楼里热闹非凡, 宾客熙熙攘攘,说话声此起彼伏,直到重重的一声“啪”, 瞬间满堂寂静。
身着长袍的说书人得意地捋了捋胡子,挑起眉梢,一开口便迅速进入了状态:“老夫今日讲的, 依然是那少年天才成泽的故事……却说三十载前, 有一少年名为成泽, 天赋异禀, 剑术超群,年纪轻轻便展露出不凡之姿……”
正说到兴头处,说书人手舞足蹈, 唾沫横飞:“然而若一人太过优秀, 总是容易招来小人暗中嫉恨……”
忽然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 直直地摔在了说书人面前的桌子上。说书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定睛看去——那居然是一本书,封面崭新无比,似乎是刚印刷出来,还带着浓重的墨水的气味。
这是从二楼的雅间扔下来的。
只见重重帘幕之后, 隐约露出一个女子的身形, 一边伸了个懒腰,一边不紧不慢地掀开帘子, 漫不经心道:“换这本讲。”
她穿着打扮十分随意,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不修边幅了, 腰上系着一把微微泛着蓝色的剑,虽然尚未出鞘, 但酒楼里所有人都认得——
断水剑。
其主人乃是天下前三的高手,揽月宗宗主,段菱杉。
说书人哪见过这号人物,半晌才反应过来,翻开了这本书的第一页。
清河剑派,容潇。
“——清河剑派的容潇?”
华阳城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没有之一,任氏商会的总部也设在了这里。近来商会好像联合了仙门百家,共同捧一本书,这本书的作者笔名南衣,几年前也曾出过红极一时的话本,但已经封笔许久了,想不到新书居然达到了如此可怕的热度。
更可怕的是,这本书背后似乎是四大宗之一的七星殿,连掌门天璇都为此作保。
华阳城最大的书肆早已人声鼎沸,有人瞥见扉页上赫然写着主角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十分眼熟,他想了半天,一拍大腿:“这不是那谁吗?之前在华阳城我还见过……”
“她当时化名萧无名,城里闹瘟疫的时候,就是她拦在城门前面,不让我们出去!”
“当时
确实是事出有因,凌霄宗的程宗主下令不让开城门,说是瘟疫在华阳城内还能想办法控制,万一传播到了城外,可就难办了……”
“你替他们仙门中人说什么话,分明就是她自私自利,只顾自己死活,才不管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忽有铮铮剑鸣之声响起,剑光如虹,眨眼的工夫便斩落了说话人额前一簇刘海。
这是凌霄宗的剑法。
黑衣青年自人群中走出,眉宇间满是冷冽之色:“你似乎漏了不少事实,需要我提醒你吗?”
他缓缓扫视众人,收剑回鞘。
“瘟疫的源头乃一凌霄宗叛徒,多年前败给程宗主后,转而修炼傀儡之术。我们找到这人之时,我与容潇都感染了瘟疫,灵力凝滞施展不出招式,是她冒着生命危险选择断后,才给了我去找程宗主求援的机会。”
“至于你说的她不让百姓出华阳城,此为凌霄宗的意思,你大可寻我来辩驳……但你别忘了,她也曾当着诸位的面立过誓,瘟疫解决之前她都会与诸位待在一处,绝不会独自离开华阳城。”
那人被下了面子,讪讪道:“你算老几,说得好像你亲自在场一样……”
“不巧,我确实在场。”黑衣青年道,“我名季川,也是现任的七星玉衡——如此,我的话够分量了吗?”
玉衡微微侧过身,让身后的凌霄宗众人走上前来。
许小五与墨竹对视一眼,正了正神色,高高举起手中的宗主令牌。
程昀泽死后,宗主之位交给了另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老,但长老年事已高,不出意外的话,下任宗主就在许小五与墨竹二人之间产生。
墨竹痴迷刀法,更想做个闲云野鹤的刀修,对这个位置兴致缺缺。宗门中有什么事务她向来是能跑多远跑多远,这次听闻容潇的名字,她才主动请缨跟了过来。
“我代宗主禀告诸位,容潇乃我凌霄宗贵客,也是整个华阳城的恩人。我宗历来以礼待人,决不允许尔等随意编排他人。”许小五朗声道,“若再有造谣诽谤、惹是生非者,就休怪我凌霄宗无情了。”
玉衡仔细观察着众人的脸色,心中不禁感慨,四大宗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团结过了。
两天之前,他还在他的住处闭关,直到天璇带着方言修不请自来,敲开了他的房门。
方言修的样貌同他记忆里变了许多,眼睛似乎也出了问题,但他能站在此处,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了。
玉衡从容潇口中听说过那道堪称灭世的天雷,还曾惋惜过方言修的死。然而方言修如今却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无形中便证明了一个事实:人力也可胜天。
他亲眼见证过程昀泽的努力,对轮回之事的了解远远多于旁人,因此立马就想到了其中关窍。
“你的意思是,思瑶有可能……”
方言修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她并非处在轮回之中,就算轮回终结,恐怕她的结局也不会发生改变……”
玉衡一颗心脏缓缓落入低谷,俯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么方兄便请回吧,我对其他事没有兴趣。”
方言修却抬起眼:“但你不想与天道争一争吗?如果从未存在轮回,那么四神器可以逆转时空的说法当然也不存在……你就不会被洛菁诱导着去找程昀泽,程昀泽也不会觉得他还有机会救他的女儿,所以才选择处理宗门事务,没有来见她最后一面……你还记得她死前最想要等的人是谁吗?”
“你是救不了她的命没错,但你至少可以让她了却一桩遗憾——”
玉衡的动作顿住了。
不得不说,对方早就看出了他的软肋在何处。
——同一时间,容潇缓步踏过清河剑派的断壁残垣,红衣迎风,凛冽的冰雪环绕在她的剑上。
“可你至少要给他们选择的机会……昨日你滥杀无辜,今日我自也可杀你。”她歪了歪头,唇角虽然扬起,眼中却无半点交易,“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洛菁的手已经按在了流月琴的琴弦上,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男声打断了。
“等下……!”
本来旁观的方言修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连忙出声喊道:“你若是启动了流月琴与艮山钵,回到的是哪个节点?”
洛菁抿了抿唇:“四年前,孟扶光死后一年。”
她猝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眉头紧皱:“不对,你一直在骗我!就算我回去如你所言,杀掉过去的我,我能改变的只有后来发生的事,但孟扶光的死还要在这个节点之前……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已然发生的过去。”
说到最后一句,她脸上已毫无血色——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个绕不开的陷阱,就算她查清了摇光因何而死,查清了前因后果,但时间终究不会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