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
尤恩静的话正说到一半,被客厅突然响起的门禁铃声打断。
褚航的神情瞬间警觉起来,皱眉说了句“抱歉”,走出了临时复健室。
应该是保安亭打来的电话,是有访客了么?
尤恩静不便去抻头打探,只听得电话被接了起来,褚航却迟迟没说话。
良久后,才听他的声音低沉着,说:“就说我有事,不见。”
结束通话,褚航将门禁模式调成了“勿扰”,又在客厅呆立了片刻,才再次走进复健室。
褚航问:“抱歉,你刚说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静,身上却散发着遮掩不住的低气压。
保安亭来的那通电话像是触到了褚航心底某根红线,他的情绪明显又消极了,只是在强装淡定,维持体面。
看来是又有了他想躲避的人。
尤恩静想起了昨晚在酒吧偶遇的那个叫「阿宇」的男人。
听他说话的语气,应该是褚航的旧识。但既然找到了酒吧,看来也是与褚航失联很久,并不了解他的现状。
尤恩静抿了抿唇,选择不去追问。
“没关系,我刚刚说,下次复健时,我们可以试着做一些运动了。G2有许多运动模式功能,你对哪个最感兴趣?”
褚航神情涣散看着地面,不知在思索什么。
尤恩静直接给出建议:“从脚踏车模式开始怎么样?我看到小区就有共享单车。”
好半晌,褚航淡淡开口:“没兴趣。”
“乒乓球?楼下健身房有球桌。”
“不会打,不想学。”
“高尔夫?“
“不喜欢。”
……又开始了。
这只大猫,毛又不顺了。
尤恩静向前走了一步,更靠近他,下定决心般说:“那台球。”
褚航终于抬起了眸,“什么?”
“打台球,去你的酒吧。你不愿被人看到,我们就找闭店的时间去。”
四目相对,空气是静止的,时间仿佛停止了片刻。
终于,褚航苦笑了一声,“有意义么?”
“有。”尤恩静注视着他:“你能做很多事,生活不该只局限在这一间公寓。”
能做很多事。
是啊。
很多。
骑单车,打乒乓球,打高尔夫,听起来好丰富。
可他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求的从来不是丰富多姿的生活。
褚航的狭长双眸暗淡无光,声音冷得像冰:“到此为止吧。”
“什么意思?”
“复健训练就到此为止吧,我不需要更多的功能,已经够了。”
这烂泥一样的态度,真可恨。
尤恩静眼中闪过丝丝恼怒,也夹杂着失望,她紧紧捏着手指,追问:“你心里真这么想?只是站起来、能走路,永远窝在这个黑暗狭小的公寓里,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尤恩静、刘昊轩,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突然到访,把他好不容易铸造的安全空间撞破。
现在又多了一个随时可能再次登门的陈廷宇。
好像人人都要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一番!
压抑的情绪终于被推至顶点。
“你们想让我怎么生活?!欢欣雀跃地去尝试各项运动?还是为我能站起来、能走路、还有手能拿起球杆就举杯庆贺?!”
褚航的声音嘶哑,越说越颤抖。
“因为我残了,居然还“能做”以前喜欢的事,不管做的怎么样,我都该感到庆幸?!”
他终于把压制许久想法说了出来。心脏在胸腔狂跳,双眸被绝望和羞怒浸染,眼眶发红。
尤恩静默默地看着他,一言未发。
意识到自己失态,褚航避开尤恩静的目光,转身想逃开,却突然感觉手臂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
“终于肯说出来了。”
尤恩静徐徐开口,“你以前是天之骄子,拥有最强的技艺,所以当你发现自己无论再怎么努力都达不到曾经的状态了,你接受不了这种落差,也惧怕世人对你失望的眼光,就躲了起来对么?”
褚航没有出声,胸口的起伏逐渐慢了下来。
“这一路爬到顶峰吃了不少苦,坠落却只是一瞬间。我知道这很难接受。可你见过顶峰的风景,真的不想再去看一看吗?这次可能比第一次更难爬,但谁说慢一点就不能到达顶峰了?”
尤恩静稍稍向前走了一步,仰起头,好让自己可以注视褚航的眼睛,“台球是你的梦想,你甘心就这么放弃,一直躺在谷底么?”
屋内光线昏暗不明,褚航垂着眼,声音淡漠:“跟我一个废人谈梦想,你不觉得残忍么?”
“我从不认为你是废人。”一束斜阳透过窗帘间隙洒在尤恩静脸上,为她镀上一层暖橙色的光,“在你身上的诸多标签中,残疾人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我承认,“世界冠军”的标签真的很耀眼,但没了它,你身上还有许多标签,且从来没有变过。比如,在刘昊轩眼里,你依然是偶像、是师傅,是他愿意去追随的目标。在刘启那里,你也还是帮他渡过难关,给过他温暖的朋友。”
尤恩静注视着褚航,双眸莹莹发亮。
“褚航,别让“残疾人”三个字淹没了这些标签。”
褚航的手臂仍被尤恩静抓着,但紧绷的肌肉已经松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褚航抬起眼,眼眶的红色尽数褪去,窗帘缝的阳光正好照进他的眼中。
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口干,他觉得嗓子有些发涩,喉结滚了滚,才开口:“……我需要想一想。”
尤恩静:“……嗯?”
“……”褚航:“不是要选运动模式么……我需要时间考虑。”
所以不是到此为止咯?
尤恩静又露出笑意: “当然可以,我有的是耐心。那下次见面再讨论?”
褚航别过脸,“嗯。”
——
离开宏愿小区时,尤恩静远远看到保安亭处停着一辆黑色跑车。
跑车在这种高档小区并不少见。
尤恩静起初没在意,怎料黑色跑车在与保安僵持了片刻后,不进反退。调头时,车胎摩擦发出刺耳声响,再次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这场景,尤恩静熟——又有倒霉蛋被无情拒之门外了。
她好奇隔着车窗打量了一眼,没成想看到了一张认识的脸。
又是那个「阿宇」……
看来是前一晚没见到人。今天直接找上门了。
刚刚褚航接的那个门禁电话,原来真的是他。
尤恩静看着远去的跑车,暗自感慨:「高档小区真是流水的访客,铁一样的安保系统,没有业主点头,谁也别想进。」
然而,后来的事证明,尤恩静这句感概并不适用所有人。
安保系统只能拦得住她一样的普通人,拦不住霸总。
第13章
助理轻轻扣门时,陈廷宇刚结束一通国际电话会议。
“请进。”
“小陈总,您交代的事都办好了。”
陈廷宇是锦程跨国企业集团的总裁陈更的独子,现任集团董事,青年才俊,公司的人亲切称他为“小陈总”。
助理拢好手中的文件袋和一串钥匙,面带微笑地向前,轻放到桌上。
文件袋里装着房屋交易合同及登记书,陈廷宇垂眸看了看,说:“好,谢谢。辛苦你了。”
“小事一桩,不辛苦。如果不是因为不动产登记大厅要到周一才开门,都不用您等到现在。”
助理微笑回答,转而又问:“小陈总,需要帮您安置家具进去吗?”
陈廷宇:“不用。”
助理愣了愣,心里暗想:「也对,陈总家里有一座小洋房,何必要去住公寓。但话说回来,他买这个公寓难道是单纯为了投资?那个小区明明有不少户型好、朝向又好的房子可选,小陈总手头又不缺钱,怎么就偏看上了A座那最小户型的呢?」
搞不懂,但不该问的别问。
助理笑着:“那我先去忙了,您有事随时叫我。”
“麻烦你告诉司机,今晚不用等我了。”陈廷宇的目光落在手边的公寓钥匙上:“我有私事。”
……
傍晚时分。
陈廷宇的黑色跑车再次出现在宏愿小区附近。
褚航现在是在小区物业的挂名的名人,除去那次叫救护车的事迹,两个难缠的访客也占了功劳。
终于不用和尤女士周旋了,保安刚歇口气,就又来了一位陈先生……
远远看到黑色跑车靠近,保安一眼就认出了陈廷宇,不禁叹口气,做好了赶人的准备。
怎料,跑车却压根没往保安亭处开,直奔另一侧车库入口。
怎么?还想硬闯?
保安气急败坏探出身子,刚要招手示意陈廷宇调头,耳边却传来车库安保系统的机械女声:【欢迎回家,请通过】。
保安室的监控屏幕已实时显示出业主信息:A座210业主陈廷宇,车牌:北3644A。
黑色跑车消失在地库里了。
保安仍一脸蒙圈:周六还是访客,怎么才过了一天成业主了??也没见他来看过房啊?
就这样,陈廷宇顺利进入了A座大楼,他迈着大步走进电梯,直接按下了顶层公寓的楼层按钮。
这次没人能拦他。
陈廷宇有过两次感到生活不受控的时刻。
第一次是父亲突发中风昏迷不醒,他作为独子,迫于家庭与集团的内外压力,不得已放弃台球事业,转战金融领域。
第二次是褚航出车祸的那天。
车祸的新闻被爆出来时,陈廷宇正在国外帮助父亲打理海外的生意。
他联系不上褚航,也打不通陪同他去参赛的梁峯的电话。
陈廷宇便挨个给伦敦的医院打电话询问,直到声音嘶哑、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褚航被送往医治的那家。
医院的工作人员接了无数的媒体骚扰电话,早有应对方案。任陈廷宇再怎么低声下气地询问,也只得到一句“无关人员,无权奉告”,然后便是决绝的挂断音。
好在,褚航脱离危险的消息没有让他等太久。他刚感到一丝慰藉,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篇又一篇“伪造车祸退赛”、“打假球”、“私下赌球”的报道。
陈廷宇当然不信。
他等着褚航出面回应。
却最终等来褚航退出台球队的消息。
也是从那时起,褚航彻底跟所有人断了联系。
从退出球队到失联,褚航越是躲避,越证明心中有愧。
已经躲了三年。
够了吧。
这次陈廷宇一定要问
个明白。
——
「陈廷宇到底是怎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楼里的?」
门铃响起之前,褚航并未收到任何来自保安处的通知。
此时,陈廷宇就站在他的门前,紧皱的眉头下,目光锐利,如同当年在赛场上一般。
他是猎鹰,势必要把藏在暗处的褚航揪出来。
“褚航,开门,是我,阿宇。”
该来的还是来了。
褚航心底一直都清楚,陈廷宇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的住址应该是被舅舅梁峯泄露给了陈廷宇。
可就算不是梁峯,神通广大的小陈总也会有办法找到他。
只是,三年了。
褚航还是没做好准备面对陈廷宇。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双手不自觉地握拳,神情警惕,仿佛门外的人随时可能破门而入,将他彻底击垮,把他的伪装撕个粉碎。
门铃一声比一声催得紧。
陈廷宇声音低沉,极力压制着情绪:“褚航,开门,我有话问你。”
他想问什么,褚航一清二楚,
无非就是:
“为什么不打台球了?
媒体的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忘记你的初心了吗?”
这些问题他已经听过无数遍。
可答案重要吗?
即使说出答案,他的生活也不会因此改变。
想到这,褚航眼中的紧张逐渐消退,转而被深深的痛苦与绝望占据。
连按了十几次的门铃,都不见动静。
陈廷宇的耐心开始消散。
他把烦人的衬衫袖扣扯开,衣料推到手臂中央,手握拳重重地砸在门上,声音中已经无法掩饰愤怒——
“不敢开门是什么意思?怕说实话,我瞧不起你?缩头乌龟当习惯了是吗?!”
怕说实话?
算是吧。
让褚航开口承认:“我残废了,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样子了”,有什么意义?
无非就是世界上又多一个为他感到痛苦、惋惜的人。
家人的悲痛已经够让他喘不过气了,何必再拉上一位?
所以,是不是他继续伪装、隐瞒,让陈廷宇对他失望,就会放过他了?
陈廷宇:“装不在家是吧?行,我就在这楼住下了。有的是机会来找你,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门外的气焰越来越旺,褚航却反倒慢慢平静了下来。他抽了抽嘴角,为自己的刚才紧张而自嘲。
他的眼皮低低垂着,双眸淡漠无神,叫人分不清是绝望还是不在意。
就以这副足够以假乱真的神情,褚航开了门。
他的身子懒懒靠在门沿,这样是最不易显出假肢的角度。
“这不是陈总么?找我什么事?“
样子闲散,语气轻浮。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斯诺克绅士褚航么?
光是看见他这副样子,陈廷宇火气便更盛了几分,他死死盯着褚航,不像多年未见的好友,倒像是来寻仇的敌人。
“你这两年在做什么?”
“没什么。开了个酒吧。”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打台球了?”终于当面问出了这个问题,陈廷宇的态度严肃强硬。
褚航顿了顿,表情淡然:“国家队不要我了。”
陈廷宇不耐烦,“我问你为什么!”
“你都找上门了,应该已经知道原因了。”
陈廷宇咬着牙追问:“所以你是承认了?”
“承认什么?”
“你少装蒜!”陈廷宇就快失去耐性了,“媒体报道的那些新闻,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褚航没有说话,只平静看着面前的人,表示默认。
这无所谓的态度,终于彻底把陈廷宇激怒了。
他上前一步,伸手扯住褚航的衣领,手臂的青筋因用力而鼓起来,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