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家居服配拖鞋的随性装扮,头发也是刚洗过,胡乱拿毛巾一擦就出了门。
他松松垮垮往门前一站,下巴拽拽扬着。
这副“老子最牛最帅”的骄傲模样,恍惚间让褚航感觉回到当年的台球俱乐部。
“开门啊褚航,这么多年兄弟了,不至于我打你一拳,就跟我绝交吧?”
门里没响动。
陈廷宇其实心里在打鼓,但还是表现的淡定,“啧”了一声,继续说——
“我让你还我一拳不就行了吗?别这么小气啊。”
门开了。
“这可是你说的。”
褚航出现在门后,左脸青紫一片,整片肿着,比右脸大了一圈。
陈廷宇愣怔一瞬,忍不住咧开嘴:“噗哈哈,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峯子俱乐部的门面担当,破相了。”
褚航白他一眼:“笑屁,脸伸过来。”
“别别,先欠着,我明天有个重要的会议呢。”
陈廷宇扬扬手中的酒:“先以酒赔罪。”
“……”
褚航顿了顿,侧身把门彻底打开,又转身从鞋柜翻了双拖鞋,甩给给陈廷宇,然后自己先装作若无其事往客厅走。
陈廷宇看着褚航稍坡的步子,一股酸楚猛然涌上心头。
他抿抿唇,压制下情绪。
然后大步走向前,同以前一样,胳膊自然而架上褚航的肩膀,“这顶层公寓不错,跟我换换?”
褚航:“你真在这楼买房了?”
“楼下210。”陈廷宇挑挑眉,“小钱。”
“陈总阔气。”
“你要是求求我,我没准可以帮你那小破酒吧想想办法,起死回生。”
“……少做梦。”
……
喝了多少酒,褚航已经数不过来。
陈廷宇带来的一箱很快就没了,又叫酒吧闪送过来许多。
喝到两个人都脸颊通红,还在互不认输。
褚航陪陈廷宇到阳台上抽烟。
夜风拂面,城市斑斓灯光点亮夜空,也照进褚航的双眸。
这一刻,他的样子仿佛和当年无异,俊朗自信,双眼什么时候都亮着光。
陈廷宇倚靠着阳台扶栏,用轻松语气:“褚航,对不住啊,当师兄的误会你了。”
褚航语气淡然:“怪我没跟你说实话。”
陈廷宇拍拍他肩膀:“还当我是好兄弟吧?”
“当然。”
“那有空,咱俩把之前欠的那场球局补上。”
褚航垂了垂眼,晦暗情绪一闪而过,喉结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陈廷宇吐出一口烟,继续说:“没做好准备没关系,我等你。就算你以后不打算回到赛场了也没关系,在我心中有些事是不会变的,你还是我最想击败的对手。”
褚航愣怔一瞬,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
他脑中竟闪过了尤恩静的脸庞。
那日,她握着他的胳膊,说过类似的话——【你身上还有很多标签,从来没变过。别让‘残疾人’三个字淹没了它们。】
陈廷宇看着褚航,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我快十年没摸过球杆了,你让我一条腿,不亏吧?”
轻轻一声鼻息,褚航终于弯起嘴角,轻笑了一下,“就怕你永远追不上那一笔。”
——
这日,尤恩静正在办公室忙。
经理梁平敲门进来说:“小尤,你前两天提交的产品改进建议,正式立项了,马上就能进入内测阶段。”
梁平指的是为智能义肢加入矫正功能与紧急报医功能一事。
尤恩静露出笑脸:“太好了!”
不枉费她这两周没日没夜加班写程序,每天对着机械义肢反复做实验。
梁平推了推眼镜,“矫正功能这个提议非常不错,不但防止长期佩戴者出现健康隐患,还能大大减少康复师工作难度。像小贾上次遇到的那种,一两年都不愿来做检查的客户,有了这功能,能帮上不少忙。”
尤恩静动了动嘴角:“呵呵……”
那可不?整个项目灵感可都是从他身上来的。
说起来,这次的科研进步,多亏了褚航的实际经历和佩戴数据。
确实有他一份功劳。
该谢谢他。
梁平走后,尤恩静拿出手机。
正好今晚是约定的复健训练时间。
她给褚航发了条微信,问:「晚上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
复健训练已经进行到第三周了,两人大多时候都是通过微信确定复健时间。
交流言简意赅,无非就是尤恩静发去诸如「周4,6-8」一类的时间,褚航回复「知道了」。
看起来像两个AI机器人的对话。
好似这次,才是两个活人第一次在沟通。
对方的回复比尤恩静预想得快。
他这个伪废号,倒也懒得装了。
褚航:「为什么你请我?」
尤恩静:「蹭了你那么多顿饭,也该我请了。」
自第一次褚航给她留了晚饭,之后的每次上门,尤恩静也不再用冰凉的三明治应付了。
反正褚航总会“不小心做多了”。
尤恩静:「还有,多亏了你的佩戴数据和反馈,我的科研项目立项了。」
褚航:「哦,那恭喜你。」
尤恩静:「谢谢。所以吃什么?」
等了好一阵,没有等来褚航没有回复,倒是收到他的一条转账——3240元。
这是什么意思?
尤恩静:「??」
褚航:「我跟小贾打听了你租器械的花费,器械是我在用,该我出钱。」
没想到,他还有点良心。
褚航:「扣了285,刚才点外卖了。晚上这顿你请的。」
倒是也真不客气……
事实上,尤恩静想请褚航吃饭,还有个目的是找个借口拐褚航出门,顺便可以抓着他试一试运动模式。
可没想到就这么被他破了计。
——
当晚,到了褚航家。
尤恩静注意到了一些变化。
电视柜上摆了一些零食,旁边还摆着一个作业本,上面狗爬式的字写着:刘昊轩。
尤恩静随口问:“昊轩又来了?”
褚航愣了一下,“嗯。就昨天,说是启哥太忙,没空监督他默写,来我这儿写作业。”
然后故意把作业本落在这,过两天还能再来。
尤恩静点点头,也装作视而不见,“哦”了一声。
转头,她又注意到了茶几上整齐摆放的两个游戏手柄,故意问:“你们还打游戏了?”
“哦。”褚航顺着她的目光,撇了一眼,随口说:“不是,那是跟另一个朋友。”
经尤恩静这么一问,褚航自己都不禁愣怔了一下:「他这里什么时候变这么热闹了?每天都有人来……」
难怪她会感觉不一样。
明明公寓里还是窗帘紧闭的,到处也收拾的和以前一样干净,可却多了些人气。
褚航封锁的世界。
一点点被侵略了。
尤恩静不说破,弯起眼睛,唇角翘起,睫毛一扇扇地打量着褚航,然后看到了他脸上的浅淡的淤青。
“你的脸怎么了?”
被兄弟打了……
这种话怎么可能说出口。
褚航侧过脸,随口说:“磕了。”
尤恩静脸上瞬
间没了笑,皱眉追问:“怎么磕的?义肢出问题了吗?”
不该随便找借口。
“……”褚航:“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如果是义肢的问题,请你一定如实相告,这对我是非常重要的反馈。”
“……真不是义肢。”
“那是没戴义肢的时候摔倒了?身体其他地方有伤吗?腰、腿,有没有扭到?”
“……”
尤恩静换上了工作白大褂,一秒进入工作状态,指着复健床说——
“趴这儿,让我看看。”
第16章
说了几遍“我真没事”之后,褚航最终还是拗不过尤恩静的坚持。
他无奈趴上复健床,用下巴抵着床,无所适从,头不知道该往哪边转。
往右边,面向尤恩静,尴尬。
往左边,脸上有伤,酸疼。
算了,疼一下又不要紧。
他将脸转向了左边。
刚叹出一口气,忽地,褚航感觉尤恩静的手指放到了他的腰上。
肌肉条件反射的缩了一下。
他尴尬地想立即起身,耳边传来尤恩静严肃地问话:“这里疼么?”
“……”褚航:“不疼。”
指腹又换了几个地方,轻按,“这呢?”
“都不疼。”
这么压趴着,还要回答问题——脸疼倒是真的。
尤恩静:“坐起来吧,面对着我。”
褚航舒出一口气,乖乖照做。
尤恩静还需要检查他的残肢状况,马上要测试运动模式,容不得有任何疏忽大意。
“两条腿慢慢一起向上抬……怎么样?残肢有任何异样的感觉么?”
“没有。”
“嗯,现在将右腿向侧方移动,左腿保持原位……”
褚航坐在复健床上,尤恩静站在他身侧,神情专注,仔细观察褚航的动作。
所有动作测试都做完后,尤恩静认真询问:“感觉如何?”
“够了吧?真没有异常。”
尤恩静点点头:“那就好。”
褚航正要起身离开复健床,怎料尤恩静却猝不及防突然俯身下来,凑近了他的侧脸……
褚航的身子瞬间僵在原处。
余光里是尤恩静白皙的脸庞,额前偷跑出来几缕碎发都清晰可见,细密柔软的长睫毛下,眸光闪动。
鼻息声传进耳朵,他的呼吸都不自觉滞了一拍,眸子直直盯着正前方。
一寸不敢移动。
尤恩静看了看他脸上的淤青,很快直起了身子。
“看来真的只是伤到了脸,还以为你又在逞强。”
尤恩静忍不住再次强调:“如果义肢给你带来任何不适,一定要及时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即时帮你调整,知道么?”
说完后,她突然意识到这些嘱咐有些多余。
他们只剩三次复健训练了。
之后,不管褚航是留在安捷还是坚持转到新公司,都该有专门的康复师与他跟进情况。
轮不到她这个器械师插手了。
本以为褚航一身反骨,会说出什么“用不着别人操心”一类的话。
可他只是愣神了片刻,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淡淡回了句:“知道了。”
家里有了人气,人也跟着有人情味了?
尤恩静不禁轻轻笑一下,进入正题问:“上次说的事,想好了吗?你想尝试什么运动?”
“想好了。”
褚航回神,从复健床站起身。
身高优势一下又显了出来,尤恩静不得不稍抬起下巴,耐心等待着下文。
褚航垂下目光,像在下定最后决心,然后他抬起眼皮,喉结轻滚一下,缓缓说出了深埋心底的两个字——
“台球。”
室内灯光很亮,映在褚航深邃的眼眸中,化作两点亮光,仿佛日光照在湖面上,眨眼间还会有轻柔的波动。
见尤恩静久久没有反应,褚航稍侧过眸,看到她正眼含笑意地注视着他。
目光短暂的触碰。
他紧忙挪开,轻声解释:“以前跟人约定了一场球局……”
“不用解释那么多。”
尤恩静依旧笑着,声音平静充满力量:“你想做就去做,我帮你。”
———
褚航带尤恩静穿过客厅,走向公寓另一侧,打开了一扇封闭的房门。
来了这么多次,尤恩静一直以为那是公寓的另一间卧室。
万万没想到,这却是一间开阔宽敞的台球室。
屋内有一整面的落地窗,正中央摆着一台斯诺克桌子,两侧墙壁挂着各式球杆及用具。
房间很大,有足够的空间活动。
尤恩静这才明白,褚航独居却要买奢侈的顶层公寓,大概就是为了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设计出这间台球室。
事实上,昨日以前,这里还不是现在这般明亮的样子。
褚航有近两年没进过这里。
斯诺克球桌被防尘罩紧紧封闭着,摆放球杆的玻璃柜也落了一层灰尘。
他站在玻璃柜前,目光从每从一根球杆上经过,脑中便浮现出他带着那根球杆在赛场上驰骋的画面。
尽管过去了这么久,他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一场重要的赛事。
他给对手精心设计的陷阱、他的破局一击。
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
当他揭开球桌上的尘封罩子,原以为早已死寂的心,竟还是抑制不住的剧烈跳动起来。
绝望、不甘、怨愤和忧虑,这些情绪像一股旋风般在他内心搅动,像要把他撕裂。
而这所有的一切,最终仍是抵不过他心底的强烈渴望。
他无法克制自己。
就如同无法戒掉的瘾,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触碰球杆。
对斯诺克的热爱,像刻在他骨子里的烙印,抹不去也抗拒不了。
……
“你等我一下。”褚航突然对尤恩静说,然后径自走出台球室。
尤恩静在屋里等他。
没事可做,便四处观赏起来。
她没亲眼见过褚航打球的样子。
但高中时,曾经在午间休息时间,和同学一起看过他的直播比赛。
她对斯诺克一知半解,也看不懂球手每一次出杆时暗藏的玄机。
本以为早就遗忘的回忆,可她却没费力,就想起了褚航的样子。
十六岁的少年,眉眼已经开始褪去稚气。
尤其当他穿上衬衫与西装马甲,握起球杆的时候,双眼中流露出的沉稳与坚韧,曾在那个午间的教室里,给过尤恩静深深的触动。
当时,尤恩静坚信不疑:「他在为热爱的梦想奋斗。他会成功。」
她的直觉没有错。
褚航的确成功了,站上了万人敬仰的顶峰。
屋里的这些球杆,都是他荣耀的见证。
身后传来脚步声。
尤恩静从回忆中拉回思绪,转身看向门口。
褚航站在门前,身上换上了白衬衫与黑西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