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妲窈实在是没有想到,会在此处看见恩人的。
对于他到底是不是那位出了五服的表哥,尤妲窈心中也本还些疑问。
舅母分明说过,这宅子的主家一直在外寻医问药,久不在京城,可她近期分明在京城看见过他多次,且之前一直见恩人面色红润,能抱着她在屋脊上翻腾跳跃,瞧着身子健壮得很,哪里像个身患绝症之人?
可何嬷嬷这声“主上”,瞬间打消了尤妲窈的所有顾虑,愈发让她确认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久别重逢的惊喜过后,涌上心头的是哀伤。
谁能想得到这般见义勇为,乐善好施之人,却多年来饱受病痛的折磨呢?别看恩公现在面色红润,指不定在暗地里忍受着何等苦难,她心中只有念头,天道确确不公!
尤妲窈上前几步,踏下石阶,听了何嬷嬷的话之后更觉汗颜,心中清楚或是因她方才放声歌唱,才打扰了主家,让他撑着病体漏夜寻到小花枝巷来。
“我只当主院无人,所以才……方才是我搅扰了,还请表哥勿怪。”
尤妲窈将身上的薄氅紧揽了揽,然后微微欠了欠身,又凝神思索了一番,紧而抿了抿唇道,“之前只当贵府需要个打理私宅之人,想着能尽些绵薄之力,未经允许之下借助在此处,可既然表哥已回京,想来也用不上我费心。
且听说表哥尚未娶妻,而我又是一外姓女子,在此住着只怕多有不妥,我这就连夜搬出去,免得给表哥添麻烦……”
李淮泽哪里耐得听她说这些,径直冷声打断了她的发言,
“深更半夜的,你在鬼哭狼嚎些什么?”
什么鬼哭狼嚎?
那分明是在练歌,且哪有那么难听?不过就是生涩了些罢了。
尤妲窈缩着脖子,却并不敢反驳,却也只憋了憋嘴,并不说话。
李淮泽望着她这副心虚的模样,眼周一紧,直接戳破了她的心思,
“你莫不是…想要靠着把破嗓子,去仙客来耍手段吧?”
他怎么知道?!
尤妲窈顿然抬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李淮泽看她神情,便知定然没有猜错,他对此事实略微有些无言。
忽然觉得她不仅倔,甚至还没有丝毫自知之明。
“想要以歌声惑人,那歌技至少也需上佳,至少要能在天桥底下卖唱时,得几声吆喝或者几枚铜板吧?可我听你方才唱了那么许久,莫说能赚银钱了,不遭人抡了棍棒来打,那便已是幸事。”
不是?
所以这世间是真的没有什么能让他留恋了的么?
身患绝症的人,说起话来都这么狠?嘴巴都这么毒?已经恣意猖獗到此等地步了吗?
尤妲窈眸光震了震,忍不住反驳,
“……我只是太久没练了,还未开嗓…”
“开嗓了又如何?
敢问谁在仙客来宴饮时,不请几个名伶艺妓,届时你方唱罢我登场,各个雅间中都有歌声,你自信能比得过她们?”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
也怪尤妲窈鲜少去那些宴饮之地,所以并未想到此处,看来这两日的话本都白看了,尤妲窈面上流露出些伤感之情,那她应该怎么办呢…
她正想着,对面又传来阵轻咳声。
竟忘了,患病之人是不能受寒的,她岂能让表哥在此处久站?他的脸色好像愈发苍白了,唇瓣好似还被冻得抖了抖。
尤妲窈心中不忍,望见他骨节分明,修长清矍的指尖还在外头露着,扭身就回屋取了个手暖出来,跨过石阶,裙摆翩跹迈步跑到男人身前,将其塞到男人怀中,甚至还异常仔细将他的手掌放入柔软的手暖当中,然后轻拍了拍……
“那些都是其次,表哥的身子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更深露重,表哥先行回去歇息……至于我,我这就与阿红回葭菉巷,不在此处搅扰。”
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引得李淮泽呆楞了几瞬。
那是个素白的手暖,材质比起宫中的御用之物来说,仅仅是粗简的棉料,可胜在很柔软精致,用针线绣了好几朵梅花,套口处更是点缀了些小巧的编绳,看着很是温馨可爱。
他在入住之前,早就将这间宅子的主人的身份背景摸清楚,也暗自将此处盘了下来,不过告诫那人莫要声张罢了,所以眼前的这个小白兔显然不知,他并不是她说认为的那个身患旧疾的表哥,所以才伸出了这许多的误会。
这不过就是小事,他并不着急澄清,且也觉得没有同她澄清的必要。
可却实实在在被她方才的行为暖到了。
权势之巅,至高皇座上,总是孤寂。
尤其大内深宫中,哪怕是母后想要关怀他,也只会同他身侧伺候的宫人浅浅交代几句,哪里有她这般来的直接热忱?
望着那个转身离他远去,吩咐婢女收拾行囊的背影,他心中莫名生出些异样,到底蹙着剑眉,清冷道了句,
“葭菉巷容得下你一时,容得下你一世么?
我懒得打理那些庶务,你便就留在此处,哪儿也不必去。”
尤妲窈闻言,脚下的步子一顿,立马扭身朝男人望去,却只能望见那人早已跨出院门,身上的狐氅向后翻飞,逐渐与黑浓的夜幕融为一体。
听表哥这话的意思,便是允她留下来了。
尤妲窈内心是送了口气的,毕竟这大晚上的,若是她真的漏夜回忠毅侯府敲门,那实在也是太过不妥,想来二人打过这么多次交道,表哥也必然清楚她现在沦落到如何凄惨的情况,所以才大发善心让她住下来的吧?
可既然不能回葭菉巷,那留在小花枝巷又是长久之计么?
她还是应该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有个属于自己真真正正的家。
她现在的目标,就是赵琅。
务必要抓住每一个能勾诱他的机会才是!
若是能如愿让赵琅对她动心,那他们二了就能经营出个自己的小家来。
只是她原先自作聪明,要施展歌艺,方才却被表哥倒了盆冷水,这条路子俨然是行不通的,那该如何是好……
*
次日。
因着还有要事,所以李淮泽特意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在何嬷嬷的服侍下迅速穿戴好衣物,快步流星就朝后在府门外停着的车架走去…
结果才刚刚出院门。
就在朦胧的清雾中,望见个小巧的身影,走近了一瞧,竟是那只小白兔?她好似一晚都没有睡,眼下青黑,有些惺忪,可望见他的瞬间,立马就迎了上来。
“这么早,表哥这是…要出门?
想来还未来得及用早膳吧?俗话说食疗大于药疗,表哥还需按时按点用膳才是……”
她将手中的食盒递了上来,
“我特意做了些养胃的粥点,表哥带在路上吃?只是不知合不合表哥胃口,若是不喜欢你同我说,我再换几道菜做给表哥吃……”
谁知却被李淮泽用言语堵了回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何事?”
尤妲窈当下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可迅速调整好心态,脸上挂上几分讨好意味的笑容,小心翼翼道。
“表哥既听见我与狐仙娘娘许愿了,想必也知道我心中抱负。
只是我人确实拙笨了些,在狐媚之道上总是不得章法。”
“……可表哥好似对此颇有心得。
所以,表哥能不能发发善心,指点指点我?”
第二十三章
“……可表哥好似对此颇有心得。
所以,表哥能不能发发善心,指点指点我?”
现在不过卯时一刻,甚至都还未到公鸡打鸣的时候,春晨还带着些陡峭的寒意,她张嘴说话时,还会冒出呼呼的雾气,她疲倦的面容上尽是期盼,或是因为太过害怕被拒绝,怯怯将手中的食盒往前送了送。
她不会昨晚未阖眼,熬夜做的早膳,一直在院外等着吧?
望着那个食盒,李淮泽只沉着眼不说话。
他心中只觉有些无端荒谬。
是二人这接连不断的偶遇,再加上他屡次大发善心施手相助,所以给了她一种予取予求的错觉?现在她胆子愈发大,竟央告到了门前?
是。
她现在确是身陷囫囵,也或许确是束手无策。
可他堂堂一个九五至尊,犯得着去指点个民女,如何勾搭男人么?
李淮泽甚至没想过会再见到她。
不过滚滚红尘中,有过几面之缘而已。
能得见几次天颜,于她来说或已是幸事了。
二人之间,实在犯不着再有更深层次的勾缠联系。
“也不必表哥多费心,偶尔点拨几句便可。
好不好?求你了。”
见他久不回复,她好似愈发着急,甚至眸底好似涌现出些晶莹,好似他若是开口拒绝,她下一秒就能哭出声来……以仅仅打过的几次交道来看,她是个坚强不屈的性子,按理来说不会这么容易哭鼻子吧?
可李淮泽蓦然又想起了陋巷那日,她仿若被全世界抛弃,蹲在地上抱着双膝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情景……推却的话语声都已到了嘴边,却又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了。
女人,真真麻烦。
李淮泽剑眉微蹙,并未说可,也并未说不可,只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陆无言上前接过食盒,然后抛下一句,
“罢。
便试试看你这块朽木,能否雕出花来。”
这便是应承下来的意思?!
尤妲窈望着那个快步离去的背影,心中涌出些不可自抑的欢喜,她只觉这一晚上没有白熬,付出总有回报,有了表哥在旁祝她一臂之力,必然事半功倍!
她瞬间觉得精神振奋,困意全无。
忽又想到,离去仙客来仅有两天了,时间只剩下不多,还需要好好筹谋才是,她转身向站在旁侧,旁观了所有一切的何嬷嬷问道,
“嬷嬷,表哥这是要去哪儿?
他何时回来?”
从昨天晚上,一直到今天早上。
这小娘子与主上所发生的所有事,都让何嬷嬷觉得匪夷所思。
何嬷嬷是宫中伺候久了的老人,原本早就退下来回到本家,也是得皇上信重,一纸调令将她拨回来在此处当差,以多年在宫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老道经验,何嬷嬷一眼就瞧出来昨夜二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早先就有交集。
这显然不在何嬷嬷意料之中。
她是个在深宫中浸*淫多年,还能功成身退的老人,对于帝王身侧莫名出现的女人,总是会异常敏感,毕竟主上的地位虽已至高无上,可这些年来,由于皇权旁落,朝政受摄政王把控,所以他一直暗中排兵布阵,致力于如何才能重整朝纲,从未将心思放在男女私情上过。
后宫空置,未立皇后,无嫔无妃。
对异国番邦献上来的美人,一丝兴致也无,平日里近身伺候的除了太监,嬷嬷,就是禁卫,鲜少让宫女近身。
可现在宫外头,主上身侧却莫名冒出来了个女眷?
尤嬷嬷不得不从心中开始揣测二人的关系。
虽主上面上瞧着对她冷淡至极,兴趣缺缺,可昨夜能被歌声惊扰亲自出院来寻,便能窥见他对这小娘子并不一般,否则遣奴才过去说噤声便是,何故要自己跑去告诫一番呢?
如此看来,显然不能将这位尤大姑娘,当作是只来寄住的女眷。
她此时既能引得主上心软松口,那指不定……今后会有大出息。
何嬷嬷心中有了决断之后,应对尤妲窈的态度也变得更谨慎恭敬。
……可面对此番的询问,何嬷嬷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作答,毕竟此处只不过是主上京中众多的暗所的一处罢了,他行踪向来成迷,偶尔一两个月才来住一次,偶尔三五日来歇一晚,何嬷嬷实在也不知他何时回来。
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之际,何嬷嬷忽想起了此地原主人的病重人设,这小娘子此刻显然认错了人,而主上眼瞧着好像也并不打算揭露身份,此时何嬷嬷灵机一动,只能顺着这个误会继续讲。
“……姑娘也知,我们主上身子不好,常在外寻医问药。
前几年得一世外高人指点,道以他如今应少在喧嚣闹市居住,而该不时去山川大岳中小居,如此才能吸收日月精华之灵气!,所以此次出门,理应也是外出养生了,至于去多久,全是随主上心意的,有时一两日,有时一两月,所以老身也不知他何时回来。”
原来竟是如此。
难怪尤妲窈好几次见他,都是在通天寺附近,想来平日里,表哥就是在通天寺附近隐居的,她也曾听京中百姓说过,那处乃钟灵毓秀之地,适合患病之人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