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里头的仆人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了。
一年前刘妈妈来时,宅子里头的佣人个个都是磨洋工的,干起活来倦怠极了,可现在穿梭在里头的仆婢们气场完全不同,腰杆板直,干活俐落,精气神十足,给人感觉就像是受过严格规教的,哪里像是下人?更像是大内皇宫中出来的女官。
受此氛围影响,进入宅子的一行人,脑中的那根弦不自觉也开始紧绷起来。
阿红甚至吞了吞唾沫,在后头扯了扯尤妲窈的袖角,
“姑娘,若咱真住在这儿……
只怕不是你给他们立规矩,而是他们给你立规矩吧?”
“……混说什么。”
尤妲窈嘴上轻声反驳着,可到底心里也没底。
此时长廊处,一嬷嬷拱手颔首走了上来,她头发已然花白,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衣裳一个褶子都没有,神情肃正,
“想必这位,就是要在此小住的尤大姑娘吧?老身是这院中的管事,姓何。
昨儿个接到信后,奴婢已命人将茗芳院洒扫干净,也将忠毅侯送来的物件归置好了,只待姑娘下榻入住了。”
刘妈妈见了来人,心中觉得有些蹊跷,
“咦?我记得这院中的管事,是一姓刘的老汉,怎得……”
还不待刘妈妈说完,就被何嬷嬷冷声打断,
“老刘头年岁大了,传了封书信给主子说要告老还乡,老身也是后头过来接手的。”
这何嬷嬷虽是在解释,可挺直了腰板,一副不容人质疑的模样,刘妈妈便也不好再问了,且更换管事,这原也是人家家宅中的私事,既然是主家授意的,那自然也容不得刘妈妈这个别家的下人来插嘴。
刘妈妈虽说心有疑惑,却到底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且尤妲窈到底是忠毅侯的外甥女,就算寄住在这儿,她也不相信会有谁敢怠慢。
就这样,一行人在何嬷嬷的引导下,行至了地处西南方向的茗芳院中。
这是个四进的宅邸,并不太大,茗芳院也并不特别宽敞,可胜在精致小巧,该有的都有,中间的庭院中甚至还有假山流水,池子里头甚至还养了几尾颜色喜人的锦鲤,且此处离偏门很近,出入都很方便,比在尤家时住的院落不知要强上多少,尤妲窈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眼睁睁瞧着尤妲窈安置好,刘妈妈也算是完成任务,扭身回葭菉巷向主母回禀去了。
何嬷嬷引着尤妲窈主仆在院中绕了圈,又唤来两个婢女让她用以差遣,尤妲窈此时摆了摆手,轻声推却道,
“住在此处本就已是叨扰,岂能真将自己当成了主子?
这宅子打理得这般好,想来各处都缺不了人手,不必让她们在此伺候,做好之前的活计便是了。”
何嬷嬷古板的脸上并无任何变化,只眼观鼻,鼻观心,
“姑娘既已住了进来,那便已是半个主子,不仅仅是她们两个,这院中所有人都任由姑娘差遣,且姑娘也莫要担心,她们若是连这点子小事也做不好,自也是不配待在这院中的。”
何嬷嬷这四平八稳的口吻,再配上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度……好似这两个婢女当的并不是个普通差事,而是能令一世吃喝不愁的皇家御用铁饭碗,尤妲窈只是在大事上倔了些,原本小事上最怕麻烦别人,可现下何嬷嬷这副口吻,她也不得不应答了下来。
“忠毅侯夫人派人来交代过,尤大姑娘过来小住是想要学管家理事的,那住进来之后也不必拘束,若有任何不懂不通的,您只管问老身便是。”
“只有一点……”
何嬷嬷说到此处,神情忽变得异常严肃,“前头主院是我家郎君住的地方,他人虽不在京城,可于姑娘家来说到底也是外男,所以若是没有旁的事,尤姑娘最好还是莫要随意出入。”
尤妲窈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
“自是如此。”
得了这句,何嬷嬷终于放心,退出了茗芳院中。
尤妲窈就这么住了下来,她并未忘记舅母的教导,这两日先是将院内的仆婢们认了个全,然后又查看了这几年的账务……自然,在处理这些庶务的同时,她也并未忘记三日后要去仙客来之事。
只是……到底如何才能成功勾诱男人呢?
这个问题让尤妲窈实在是伤透了脑筋。
这个世上的书籍中,有教人如何考取功名的,有教人如何培育粮食的,还有教人如何建造宫殿的……便就没有教人如何施展狐媚手段的。
主要是这样的事儿,尤妲窈也不知应该去同谁请教,忽又想起那日的恩公提起的话本子,她无奈之下,只能命阿红去书斋中搜罗来了许多谈情说爱的话本,希望从这些书册中汲取些养分。
终于!
尤妲窈将那些书册翻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寻到了个自觉合适的桥段!她眸光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按照书中所说的练习了起来。
—
—
夜已深了。
月挂高空。
在漆黑的夜色中,一辆古朴大气的车架,缓缓驶向花枝巷巷尾。
在驶停的瞬间,车夫利落将踏凳抽出摆好,然后立即扭身伸手撩起原本垂下着的帷幔,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仿若已排练过千万过。
在垂幔撩起的瞬间,一个男人从车内踏了出来。
英朗非凡的面庞,由黑暗中一点点显露在了月光下,他披了件黑色薄氅,领旁围了圈溜光水滑的狐毛,随着他的一举一动,颈间的狐毛顺风前后飘荡,给他通身的矜贵更添了几分俊逸。
踏下车架后,男人阔步朝门内走去,何嬷嬷立马迎了上来,请过安后,紧跟在他风驰电掣的脚步后,恭敬禀报道,
“主上许久未来,此处生了些许变化。
这空置许久,原本一年到头都不会有人踏足,可前阵子这主家的亲戚,引来了位小娘子在此小住,说是要学掌家理事之道,因主上之前吩咐过,切莫插手这宅子的主家之事,免得引人疑心,所以老奴并未阻拦。
这几日瞧着,那小娘子虽名声不大好,可倒也安分守己,不像是细作。”
李淮泽的脚步微顿,剑眉微微蹙起。
他常在宫外行走,为了掩人耳目,在京中各处都有方便下榻的暗所,而小花枝巷这间宅子,因着地处闹市旁边,去哪儿都四通八达,又闲适宜居,一直是他除了宫外,在京中的首选,甚至在三月前,还特意命人暗中休憩了一番。
作为帝王,专制霸道惯了,自然是容不下此等外来侵入者的。
可现在天色已晚,他亦有些疲累,懒得再折腾挪去别处。
他微微扭头,露出冷峻的侧脸,冷声道了句,
“此处废了。
过了今夜,你们再另寻隐蔽之所。”
“是。”
何嬷嬷毕恭毕敬答了句。
主院门大开,院内灯火通明。
与简单粗陋的院外不同的是,内中金碧辉煌,另有乾坤,所见之处全都是只有皇家才能用的金丝楠木,庭院门前,更是树立了块九龙飞天的影璧用以隔绝视线,遍地都是奇花异草,连柱上的雕花都镶着金箔。
乍眼一看有些浮夸。
可在李淮泽踏入院中的刹那,有觉得这一切都与他如此契合。
他今日跑了好几处暗桩,委实有些疲乏,入院后就朝浴房中走去,整块白玉雕的浴池中,早就在何嬷嬷的操持下打点妥当,蓄满了热水,正是适合沐浴的温度,李淮泽褪尽浑身衣物,泡在水中舒心解乏。
蓦然。
由深幽的夜空,传来阵歌声?
这歌声甚至不太熟练。
咿呀呜咽,时断时续,甚至让人听不完整歌词,略有些像鬼哭狼嚎之声。
能在李淮泽面前现役的歌姬,哪个不是唱得若黄鹂,声音婉转动人?
他从未遭过这样的罪,也从未被人如此扰过清闲,剑眉当时就紧紧蹙起。
……等等。
这歌者的声音,他听着怎么觉得有些熟悉?
何嬷嬷并未就细枝末节,而将这位忽然住进来的小娘子身份禀明详细,她只说了句此人名声不太好……
李淮泽脑中立刻浮现出了,在陋巷中哭得撕心裂肺的,那张梨花带雨的清艳面庞。
*
茗芳院中。
房中的圆桌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话本子,全都凌乱无序散落在各处。
尤妲窈这几日翻看钻研了一番,发现狐媚子这事儿,门槛还是略微有些高的。
若想要成功,除了天时地利人和,对技艺也有要求。话本中的狐媚祸水,能成功的大抵靠着两项技艺,一个是舞,什么能身轻如燕做掌上舞,什么翻腾跳跃能冰嬉,什么腰肢柔软踩着鼓点裙摆翩跹……若说舞,慧姨娘从小也教过她些,可她早就不练,现在也已生疏了。
可三日后就要去仙客来赴宴。
现在练肯定来不及,且此次到底,她与那赵琅分别在各自的雅阁中,这舞艺说不定也没有能施展的余地。
所以只能走另一条路。
那便是歌。
因着慧姨娘以往在烟花巷柳之地呆过几年,所以在尤妲窈儿时,也是教过她些歌舞技艺的,她也喜欢歌唱,自小晨起时就起床开嗓,偶尔遇上家中来个戏班台子,她亦能跟着那些个角儿咿咿呀呀唱上几句,还被班主夸过有天份。
只是这些都是些在嫡母眼中上不得台面之事,后来渐渐的知事明礼后,她唱得便少了。
现下捡起来倒也不算难。
三日之内,她还是有信心将一首歌练出来的。
练歌这事儿,宜早不宜迟。
左右仆人们住的居所离她甚远,而离得近的主院有不可能有人居住,所以尤妲窈选定了一首江南小调后,也顾不上现在是深更半夜,立马练了起来。
只是许久唱,嗓子有些涩,且怎么也不在调上……
她对着谱子咿咿呀呀了一阵,忽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这么晚了,莫非何嬷嬷找她有何事么?
她止了声,披了件氅衣就往屋外走去,此时婢女们已经提前将院门打开了。
一个身形欣长的男人,被何嬷嬷及身后的众多仆婢们拥簇着,带着擎天的威势,昂首阔步踏入了院中。
二人隔着院子,遥遥对视了一番。
刚出浴匆匆赶来的男人,许是受了寒气,将身上的薄氅紧裹了裹,忽由袖中掏出来块浅金色的巾帕,掩住抠鼻,剧烈咳嗽了起来。
尤妲窈怔愣望着男人那张熟悉的脸。
看着何嬷嬷埋首拱手,毕恭毕敬的模样。
盯着他因咳嗽而涨到通红的英俊面庞。
她此时将二人遇见后的所有事情,在脑中又过了一遍,尤其想起舅父楚丰强那句“若不是熟人,岂会如此尽心尽力”的说辞,仿若醍醐灌顶,灵窍顿开。
她一时感怀在心,鼻头一酸,由眸底涌上些晶莹来。
对着男人的面庞,充满感激,难以置信,又略带遗憾轻唤了声,
“表哥……”
第二十二章
男人出浴匆匆赶来,发间还滴着水珠,剑眉星目晕上些湿润,氅衣上的稠带也只是松散系着,完全没有前两次见面时,那般疏远淡漠,反而很有些家常的模样。
他顺着歌声的方向,摸寻到这小院前头,院门由人从内往外打开,在烛火跳跃下,院内的景象在夜色中一点点展露在眼前……
果然。
在对面主屋门外,遥望见了方才脑中浮现的那张艳丽的面庞。
瞧她的装扮,好似是正要准备就寝,内里穿了身雪白的寝衣,脚上并未穿袜,只拖了双木屐,露出了雪白光洁的脚趾与脚后跟,身上淡青色的薄氅甚至都未来得及系上,万千青丝垂落在腰间,覆盖住了玲珑傲人的曲线。
肤若凝脂,娇媚动人。
在朦胧夜色下,宛若天上的月中仙。
她脸上的神情原是慌乱中带着无措,可在望见他的瞬间,眸光锃然变得晶亮,可那抹惊喜只涌现了一瞬,又由眸底涌现出浓烈的哀伤,喃喃轻唤了声,
“表哥……”
这声呼唤,让在场所有人都呆楞当场。
尤其是何嬷嬷。
她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心道这小娘子这几日瞧着是个循规蹈集的,可现下莫不是疯魔了?她可知眼前之人是谁?岂是她这样的身份能攀得起亲戚的存在?
主上微服私访,行踪成迷,是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
尤记得上次见过他真容之人,当下就被拖出去杀了,坟头的草都三寸高了。
她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就是想要这小娘子莫要去靠近主院禁区,以免误打误撞冲犯了主上,谁知她确是没有跨越雷池一步,却反而主动将这煞神招来了。
何嬷嬷到底不想要她命丧当场。
见她如此无状,面上神色格外紧张,立马揣着心尖上前走了几步,拱手朝男人尽力为她说着好话,
“主上,这位便是奴才之前同您提起过的那位小娘子。
她这两日在府中从不多事,大到院中装璜摆件,小到院中洒扫……事无巨细都是亲自过问的,也并未犯什么大错,今日或只是一时兴起,才会在夜中高歌,扰了主上清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