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桩丑闻是不是虚赵琅不知,可他却能看得出来,她确受荼毒之深,向来这阵子必然被侵扰得茶饭不思,心神不宁,竟已开始信神鬼之道了。
只是那桩丑事,是被众人当场撞破的,传闻中的更是有许多不堪入耳的细节,仿若有人在侧旁观,所以赵琅依旧对她心生警惕,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且赵琅不是个头脑昏沉,同情心泛滥之辈。
他正值议亲的紧要关头,自然分得清楚孰轻孰重,此时婚事尚未谈定,绝不该同个深陷丑闻的女子牵扯过密,这若是被人瞧见了,只怕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出于人道主义,赵琅先是温声安抚了几句,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姑娘一时困顿而已,熬过这一关,说不定就有大福在后头等着呢?”
说完这几句,赵琅也不欲多呆,生怕与她沾上丝毫干系,道了声“告辞”,立马扭身顺着斜径就离开了。
不是?
就这么走了?
尤妲窈望着他的背影,呆楞在原地丝毫缓不过神来,这原本是天赐的良机,可她甚至都没有和他说上几句话,人就走了?且赵琅这副距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更是让她心中有种浓浓的挫败感。
她或是道行还不够深?
胆子不够大?
计划不够详尽?
须得……再拜拜狐仙娘娘?
此时身后传来阵细微脚步声。
尤妲窈不由心中一喜,不会是赵琅又寻回来了吧?!
她眸光锃亮,裙摆在空中划了个半圆,蓦然转身,瞧见的却不是赵琅,而是个黑衣男子的胸膛,她被来人吓得脚底一软,直直向后倒去,眼看就要摔落在地。
腰间却被股遒劲的力道拖住。
她抬眸缓缓向上看,映入眼帘的,竟是恩人那张英朗非凡的面庞!
他穿了身乌黑沉沉的劲装,给人压迫感十足,只单手捞着她,却并未将她扶起。
甚至俯低了身子逼近,眉峰微挑,望着她的眼底尽是狭促,语气中也满是调侃。
“还当尤姑娘有何高明手段……
若仅是方才那般,想撩获人心,狐媚天下……恐难于登天。”
第十九章
“还当尤姑娘有何高明手段……
若仅是方才那般,想撩获人心,狐媚天下……恐难于登天。”
尤妲窈瞳孔震动,呼吸微窒,她仰头望着绚烂春光下的那张脸,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这分明是她安排给赵琅的桥段,怎得阴差阳错,对象换成了恩公?
且恩公怎知她要撩获人心,狐媚天下?
尤妲窈反应过来后,立马从怀中挣扎站起身,恨不得地上裂了条缝,让她能立马钻进去。
聪慧如她,自然猜到恩公已瞧见了她方才拜狐仙那一幕。
她的第一反应是难为情,毕竟世间皆要求女子不可逾矩,守身如玉,可她偏偏反其道而行,决意玩弄人心,施展手段去取悦男人,这落在恩人眼中,只怕是真的将她当成了另类妖孽。
可既然决意走这条路,就必要做好心理准备,被旁人冷眼指摘。
恩公若是觉得她不正经,那也应该只是第一个,但绝不可能是最后一个。
若是真这么在乎他人的目光,蜷缩着伸展不开手脚,那岂能成事?
尤妲窈强按下心中的羞耻,先是往后退了一步,紧而绷直了身子,干脆先给他扣了顶帽子,抿唇轻道了句,
“恩人听人墙角,恐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虽早就看出她身上有些带刺的荆棘,可李淮泽明白,那些刺都是对外的。
对他这个恩人,她从来都是姿态低微,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她言语中流露出些许锋芒来。
在宫廷中,她若敢这么说话,只怕早就被禁卫军拖走,将头砍了八百遍。
可李淮泽却并未觉得不满,毕竟谁会将奶猫亮出的爪子当回事儿呢?
且他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也并不觉得尤妲窈此举有何不妥。
毕竟自小在后宫长大,见过不少后宫嫔妃争奇斗艳,她们为了争夺帝王宠爱,为了当上皇后,为了皇储之位,那可是什么狠辣手段都能使出来,莫说狐媚此等小事,谋财害命,利用母家舞权弄势……这诸多种种的奸谋简直是手到擒来。
且帝王心术,本就更冰冷无情。
只要能拿到结果就好,至于过程如何,他并不太过细究。
她如今想要勾诱男人,无非是想为自己寻个可靠依附,想要从这桩丑闻中完全抽身罢了,李淮泽表示很理解。
只是,这尤大姑娘表现得……也实在是太差强人意了些。
他方才特意跟过来,原本是抱着些期待,想要看好戏上演,谁知她竟就这般轻飘飘让赵琅离开了?这无疑就像是高潮迭起的折子戏,在鼓点越来越密集时,台上演员忽然谢幕退场,简直让人觉得扫兴极了。
以她这样的道行,只怕等到猴年马月,估计也不能得偿所愿。
索性方才将公事已办妥了,李淮泽面对这个想耍狐媚子手段的新手,倒也乐意指点一番。
他蹙着眉头,将眼前的女子上下打量一通,
“你这身衣裳,倒不像出来勾引郎君的狐媚,反而像要从此剃发修行,常伴青灯古佛。”
恩人非但没有指责她行径不洁,反而开始对她的穿着指手画脚了?
今日到底是与表姐来寺庙礼佛,若是穿得太过艳丽反而惹人注目和疑心,所以她只穿了见淡绿的宽袖交领上衣,浅白浮纹马面裙,缀以银钗,略施粉黛而已。
尤妲窈有些不明,追问了一句,
“这么穿……有何不妥么?”
“尤姑娘理应看过话本?
风流尼遇俊王爷,俊俏尼姑会书生,诸如此类的?”
尤妲窈懵然点了点头,她倒也看过些谈情说爱的话本,可一时想不明白它们与这身衣裳,又能扯上些什么干系。
“既将相会地点挑在寺庙此等古朴庄圣之地,那衣着便不能太普通随意,否则与寻常香客没有区别,根本就不能让人有记忆点。”
还有这样的说法与讲究么?
尤妲窈脸上的疑惑更甚,“那……那应该怎么穿?”
“越是此等肃穆的地方,越是要穿得香艳无极,如此才用极强烈的反差吸引眼球。
取经的高僧唐三藏,要用最美艳绝伦的女妖去勾诱,便是这个道理。那些话本子里头是如何写的?万字纹袈裟披身,盖在下头的是薄如蝉翼的蚕丝……此等禁忌感,才能让人见之难忘,入神嗜魂。”
这些话显然远超过男女之间的界限。
若是换个男人讲,尤妲窈必会觉得此人放浪不正经,可被恩人这般神情淡漠,一本正经说出来,她心中竟有种……受教了的感觉?
这些话说得确有些道理。
尤妲窈甚至开始顺着这是思路想,
“那…那我应该身披件素白的薄氅?里头穿套衣不遮体的艳衣?这,这如何使得?风一吹,只怕不知赵琅,其余人只怕都瞧见了,我还不至于能这么豁得出去……”
“又错。”
李淮泽冷觑了她一样,仿若在看块朽木,“话本是话本,实际是实际,必要学会举一反三才是。现如今众人本就视你为狐媚祸水,你若再穿着暴*露,行为出格,岂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做实了传言?只怕那赵琅愈发远远瞧见你都避之不及,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那…那怎么办?”
“寺庙香客众多,人员冗杂,本就不是能施展狐媚子手段的好地方。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挑错地方了。”
尤妲窈恍然大悟的同时,又开始觉得为难,
“可不在寺庙又在哪儿呢?探花郎实在太过抢手,无论在哪儿,周围的女眷都只多不少,我只怕挤都挤不进去。”
虽说她这狐媚手段还不够纯熟,可压根就没有能容她施展的空间。
正在尤妲窈焦头烂额之际,在恩公的示意下,他身后的随从上前几步,递上来张帖子。
“五日后赵琅要在仙客来会客。
我正好在隔壁也定了桌席面,可现下有事去不了,便赠给你助一臂之力吧。”
第二十章
仙客来乃京中最繁华的酒楼,是京中勋贵们请客摆宴的首选,每逢年节时,往往需要至少提前一月预定,而眼前这张烫金的帖子,是仙客来中规格最高,最难预定的天字号雅间。
仙客来各个雅间等级森严,天字号更是只有提前报备过的贵客才能出入,闲杂人等是进不去的,这不比寺庙行事方便得多?
若真能在仙客来碰见赵琅,她略施小计,说不定真能让他青睐有加!
那张描了金边的精致帖子,在绚烂春阳下格外刺眼。
尤妲窈看得眼馋,却不敢伸手去接这份厚礼,毕竟她现在寄住在舅父家,身无分文,而仙客来天子号的雅间却是一席千金,哪怕是倒卖出去,也有许多人愿意重金求购。
“脸皮这么薄,还想魅惑人心?
罢了,当我多事。”
正在犹豫之际,恩公好似等得有些不耐烦,摆了摆手立马就要让人收回拜帖,尤妲窈见状,干脆心一横,朝前走了几步,伸手接过了那张帖子。
“小女已欠了恩公多次,左右也不差这一回。”
尤妲窈屈膝转手,道了个谢礼。
她眼中垫脚伸手都够不着的天字号入场券
在李淮泽眼中,甚至都不如张白纸。
他微颔了颔首,如同对下属布置任务般道,
“那赵琅瞧着对你并不排斥。
你好好钻研钻研,使出十二分的气力应对,未必就不能将他拿下。”
之前的两次碰面,恩人都少言寡语。
这还是尤妲窈第一次,见他说这么多话,他非但没有如想象中嫌恶他,且还这么出谋划策,这般费心费力一而再再二三襄助,不禁让她心生好奇……这神出鬼没的恩人到底是谁?莫非真如舅父说揣摩得那样,是舅父相熟的旧相识?
好像也只有如此,才能说得通了。
以往恩公不说,尤妲窈也不敢多问。
可或是二人打了几次交道,她胆子也变得略微大了些,只试探着问道,
“恩人可是因为舅父的原因,所以才对我多番照拂?”
和忠毅侯又有何关系?
不过是脑中的那根弦,精神在诡谲多变的朝堂党争中紧绷久了,正好瞧她比旁的女子多几分有趣,想要瞧瞧她能顺着狐媚这条路走多远,寻些别致的乐子罢了。
只是这些心思,却不必让她知道。
李淮泽似是而非道了句,“忠毅侯军功至伟,他的家眷自也应该照拂。”
此言无异于做实了尤妲窈心中的想法。
可恩人这浑身的上位者气质,透露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俨然不像是如舅父般苦出身,定然不是从军中摸爬滚打出来的,那估摸着便是舅父起势后,识得的某个世家大族的子弟?
李淮泽并不知,也混不在意她心中的猜疑。
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便扭身朝来时的方向离去了。
尤妲窈仔细将那张拜帖收在袖中,也忽觉到了与楚潇潇汇合的时间,便带着阿红往寺庙门口赶去,通天寺离京城不算不得近,此时又正值午膳时分,许多香客都留在了寺中与僧人同吃斋饭,可有前车之鉴,毛韵娘担心她们二人再出好歹,所以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让她们早些回来。
寺庙门口也早就侯了许多返程的香客,尤妲窈一眼就望见了站在车架前等候的楚潇潇。
她虽因此次对赵琅扑了个空,可内心倒也不觉得非常沮丧,主动关心问道,
“表姐逛了大半天,可累了吧?寺中的诸多景点中,最喜欢的是哪里啊?”
楚潇潇以往总是精力旺盛,今日看上去有些恹恹的,只略略答了几句就结束了交谈,姐妹二人先后踩着踏凳上了车架,坐定之后她轻笑了句“逛得有些乏累”,然后就斜斜倚着车壁小憩。
回去路途遥远,需要整整两个时辰。
尤妲窈觉得肚饿,先是喝了几口早就备着的小麦茶,然后吃了几块糕点垫肚子,紧而眸光顺着被风吹得翻腾,望向车外飞快向后掠的景色,心中不禁开始为狐媚事业担心起来。
她现在住在舅父家,虽受庇佑,却无形中形成了种掣肘。
就比如说五日后,她若想要如愿去仙客来,那必定要通报舅母一声,且为了不让她一人在外头出差错,表姐也必然会相伴她左右,若真如此,首先她们就要过问这张拜帖的来历,其次她顾及颇多的情况下,也无法更好应对赵琅。
且勾引男人这事儿,若能成便罢了,若是不成,事情败露后她必然会被千人唾,万人骂,或许整个楚家都会被连累……所以最好还是从舅父家脱离出来,可离了楚家她又能去何处呢?
尤妲窈的思绪,随着摇晃的车架越颠越远,眼眸也愈发沉重,渐渐阖上了眼睛靠着阿红逐渐睡去,等再睁眼时,已经到了葭菉巷。
车架刚停稳,门前一直候着的楚文昌就迎了上来,他先是向车夫查问路上是否一切顺利,然后又略带了几分解释的意味,朝踏下车架的二人温声解释。
“你们两个去通天寺祈福,怎得也不同我说一声?我合该和与你们一同去的,否则若是像上次那样,再出什么岔子可如何是好?”
楚潇潇经过一路的休憩,精神显然好了不少,她踩着踏凳下来,抿唇笑着调侃了句,
“这么多家丁都跟着,还能出什么事儿?哪用得着哥哥再跟护着?
更何况,以往我也常出门,从来都是不同你说的,倒也不见你如此紧张。”
楚文昌被戳破心思,面上有些讪讪,抬眸望了跟在身后的尤妲窈一眼,立马往回找补道,
“现在与以前怎能一样?
以前那是在潭州,现在可是在京城,且以前只有一个人,在外头向来是耀武扬威惯了的,可现在你不是还带着窈儿么?”
楚潇潇抿唇一笑,眸光在楚文昌与尤妲窈二人身上转了转,到底也未说什么,只吵嚷着肚子饿了,然后就赶忙拉着尤妲窈往院中跑,早就有小厮回来送信,毛韵娘得知了她们二人即将抵达的消息,掐准了时间命人往膳厅中传菜。
楚丰强已正式就职,被调遣到京郊练兵去了,须得几日后才能回来。
楚文昌,楚潇潇,尤妲窈依次落座,三人相处得倒也异常和谐,楚潇潇也时不时说些在通天寺的见闻,引得厅中阵阵欢声笑语。
饭罢后,楚潇潇带着芳荷想回去休息了。
尤妲窈原本要回清霜院,楚文昌跟在她身后,刚准备张嘴说顺路一起走……
可此时毛酝娘脸上挂着笑,招了招手,
“窈儿留下来,陪舅母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