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外界彻底隔绝了,外面的风吹草动都不再与她有关,她好像活在了一个真空的世界里,每天都在循环着同样的事情,盼着白闻赋能早些回来,同她说说话。
白闻赋知道她在家等他,再忙都会赶回来,跟她一起吃晚饭。然而之后的一个傍晚,叶芸却没能等回他,一直到了半夜他都没有回来。
没有人知道叶芸住在这里,白闻赋不可能将他们住的地方轻易告诉旁人,叶芸只能坐在门口担忧地等着,到了下半夜,她实在支撑不住上了床。
家里留了灯,叶芸始终无法睡沉,熟悉的停车声在院中响起,叶芸一骨碌坐起身。白闻赋推开家门看见她时,愣了下:“怎么还没睡?”
她眉头轻拧:“发生什么事了?”
白闻赋眼里的冷意未散,从外面进来时,身上还带着寒意。
他脱了外套,神色缓和了几分,告诉她:“出了点小事,解决了,快睡吧。”
叶芸心神紊乱,重新躺下,闭上眼听着他在屋里走动的声响,叶芸才逐渐松懈下来。困意来袭,迷糊中她被白闻赋抱了过去,他将脸埋进她的胸口。
叶芸抬起手,摸了摸他又短又扎人的头发,这个动作无疑是在老虎头上拔毛,白闻赋警惕性很高,他忌讳别人碰他头,平常叶芸手还没抬起来便会被他捉住。然而今天,他却毫无反应,在她摸他的时候,他将脑袋陷进柔软里蹭了蹭,没一会儿就睡沉了。
第46章
从前在筒子楼, 叶芸哪怕不出门,也要去水房、去浴室,总是能通过各种途径和这个世界建立联系。而这段时间, 叶芸的世界缩小到只有十几平, 她不知道外面的人都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这扇门之外的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
桃李年华,正是对这个世界充满期待的年纪,再一次被迫关进命运的枷锁, 只不过这一次,是她心甘情愿囚禁自己。
在这样的束缚下,叶芸萌生了一个灵感。她要做一款金属皮扣的腰带, 系在冬衣外面, 皮质随性,金属硬朗, 腰线以下膨出优雅。冬天的外衣并不具备美感,不像夏天款式多样, 她试图摆脱老式臃肿的冬衣,用束缚展示女性的曲线美。
这样的想法诞生后,她需要和方丽珍见一面,确定版型和缺少的辅料, 她托白闻赋回去的时候捎话给方丽珍。
很快,白闻赋带回了消息, 翌日下午方丽珍会在邮局门口同她见面。
再次踏出家门, 阳光透过薄雾洒向大地, 微风轻拂着金黄的叶子, 飘飘零零摇晃在半空。叶芸停下步子用手接住,叶子轻落在她的手心里, 痒痒的,又再次被风吹走,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都不能算得上是什么趣事,却让她眉梢染了笑意。
她到的比较早,站在街头等了一会。同样的街道,同样的景色,却恍若隔世。从前去供销社,这条路是必经的,来来回回那么多次,从未觉得有什么特别,如今光是站在这里,看着来往的人群,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
方丽珍还没到近前,就对叶芸招手:“不好意思啊叶裁缝,我来迟了。”
叶芸转过身,露出浅笑:“是我来早了。”
“别站着说,去前面石凳子那。说真的,昨日白闻赋来找我,我还挺意外的,我以为你没心思管我那件衣裳了。”
叶芸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不会的,我答应过你。”
她们在不远处的石凳子那停下,叶芸再一次精细地给方丽珍复了尺,把还需要的辅料写下来递给了她。
“你也知道,我现在不去裁缝店了,有些东西不好找,你要是能找到,就让闻赋带给我,找不到的,你可以去张裁缝那问问。”
方丽珍叠好单子,放进上衣口袋中。
“行,只要你还肯帮我做,这些东西我来想办法。”
叶芸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方丽珍,轻声问道:“他家里这阵子怎么样了?”
方丽珍抬起头,意味深长地说:“你是想问他家老二的事吧?”
叶芸落下眼睫,听见方丽珍长叹一声:“他现在都不怎么来家,那天你们在楼下闹过后,他哥回去说要带他上医院,大家说他有病,他可不就发神经了。我听说那天他哥前脚刚走,他夜里就跑出门了。”
闻斌的情况显然需要医疗干预,先不说以国内的医疗条件,对这种病到底有没有医治办法。单就说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闻斌并不觉得自己病了,也没有办法接受别人说他精神出了问题,要说服他走进精神科门诊,目前来说是件很困难的事。
叶芸皱起眉:“他跑去哪了?”
“现在整天跟些不三不四的社会青年混在一起,也不着家,连班都不上了。隔三差五还把几个不着调的人往家里领,你婆婆......”
方丽珍说到这止了话,意识到叶芸和老二这关系不能叫婆婆了,又突然想到她跟了老大,还得叫婆婆,凌乱中,她改了口。
“佟大婶子被她这个二儿子折腾得够呛,他一带人回去,家里就鸡飞狗
跳的,没一天安生日子,只能指望老大回去,她才能喘口气。幸亏你现在不住那了,前阵子公安员都找上门了。”
叶芸心口一沉:“怎么回事?”
“老二在外面惹了事,公安员上门抓人,从家里被带出来的时候,他身上还有血,把我们都吓死了。说是他跟人在外面打架,他大哥赶过去处理,赔了不少钱才跟对方谈和。”
叶芸的胸腔被无形的阻碍堵住,就连呼吸都变得短促。
“是上周二的事吗?”
方丽珍想了想,回她:“这么说好像是周二,那会儿我家他刚下夜班。”
难以言说的酸涩冲破咽喉,叶芸的眼神有片刻地失焦。
白闻赋提出跟她在一起时,还在顾虑他那段不清白的过去,会不被接受。他尝尽人间冷暖,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所以拼了命也要将自己的亲弟弟送上一条康庄大道,让他能够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
然而现在却要眼睁睁看着用命给闻斌换来的前程,被他亲手毁了,看着他一天天堕落下去,她明白过来那天夜里他的反常。
叶芸和方丽珍道别后,恍惚地往回走,街上吆喝的摊贩,哄闹的孩子们,追逐的小狗,这一切都不再能引起她的兴趣。
快要拐进棚户区时,叶芸的脚步猛然顿住,巷子口站了几个男人,抽着烟污言秽语。其中一个头发前滚翻样式的男人,瞧见叶芸模样标志,不怀好意地对她吹了个口哨。
闻斌抬起视线朝她看了过来,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逐渐变得讽刺嘲弄。
叶芸怔愣地望着他,一阵子没见,她差点没认出来。他穿着喇叭裤,留着长鬓角,站在几人中间痞里痞气。
吹口哨的男人见叶芸朝他们张望,轻浮地对她喊了句:“姑娘,过来认识一下啊?”
闻斌将烟嘴拿开,嘲讽地说:“那是我媳妇。”
一旁几人压根不信他的鬼话,调笑道:“你哪来的媳妇?见着漂亮姑娘喊人家媳妇,要是你媳妇,你喊她过来啊!”
叶芸垂下头快速绕过他们,闻斌将烟嘴扔掉,碾灭,堵住了叶芸的去路。
颀长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叶芸赫然抬起视线,闻斌直接握住她的手,回过身跟那群人说:“骗你们干吗,都跟我在一张床上睡过,你让她自己讲是不是我媳妇。”
本来闻斌冒然上去牵姑娘手,让几人震惊不已,听他这么一说,全都狐疑地把目光落在叶芸身上,就连坐在一旁的大爷大妈都在看热闹。
叶芸垂着眼睫,藏住眼里颤抖的眸光,声音疏离而冰冷:“松手。”
闻斌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握着叶芸的手却不禁越收越紧。他那几个狐朋狗友调侃他:“没听到人家叫你松手,小心姑娘报警抓你。”
闻斌冷笑了声,松开叶芸,却依然挡住她的去路,低下头满眼奚落:“大哥还真是金屋藏娇,把你藏到哪了?”
叶芸没再同他说话,转过身警惕地换了条道,向着前面的街继续走了下去。
薄雾散去,阳光刺进她的眼里,寒风凛冽,吹起枯叶,她再也没有心思用手去接了。
一辆车子从街对面远远开来,放缓了速度,苏红从车窗探出头来,对着街对面的叶芸喊了声:“丫头。”
叶芸茫然四顾地抬起头,将视线落在街对面。
“布票取消了!”车轮缓慢地滑了过去,苏红的声音被风吹得模糊不清。
叶芸伸着脖子,问她:“你说什么?”
“你没听说吗?布票取消了!”
车子消失在街尾,叶芸还愣在原地。
12月1日,商业部通告全国,取消布票,所有纺织品实行敞开供应。
这个消息如同久旱逢甘露,在叶芸的脑子里来回冲击着,让她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马建良从前说票证会逐步取消,那时候叶芸还觉得不可思议,她以为就算是真的,也会是很遥远的事情,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突然。
叶芸加快了步子,从另一头的巷子绕回家。路上,她的心情此起彼伏。
过去她苦口婆心跟客人说什么款式适合,怎么改时新。绝大多数客人看不到效果,又考虑到难得能做件衣裳,最终都会选择保守且不会出错的款式。
布票取消了,意味着可以敞开来买布了,不用局限于一张小小的纸票,束手束脚,也不需要再指着客人带来的布料做衣裳,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采购想要的料子,做出不同款式的衣服。
这个想法在叶芸的脑海里蔓延、滋生,瞬间点燃了她的血脉,紧接着浑身的细胞都跟着舞动起来。
她可以将那些大胆的想法和灵感,从前没机会尝试的款式,统统做成成衣,展示出去。不再被动听人摆布,而是掌握主动权,让客人看到成品,挑选、试穿,甚至不用再等上十天半个月,随时可以买走。
但是随即,她便想到一个问题,她做出的那些衣服对于二尾巷来说,接受的客人并不算多,只有一部分追求时髦的年轻姑娘喜欢她做的衣裳,她需要更大的市场,更时髦的客人群体。
她想到了市中心,如果去市中心开家店,或许会比二尾巷适合。但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市中心的确有穿着时髦的人,但这一部分人群大多会选择去百货商场,他们更在乎的是面子,是这件衣服的出处,是跟人炫耀的资本,而不是款式。这座城市的繁华在省内虽然靠前,但底蕴还不足以让绝大多数人能够思想开放到轻易接受新事物。
除非是更加发达的城市,客人对于着装的接受度可以做到百花齐放,尤为重要的是,与时俱进的审美、较高的包容度和需求,愿意为她的创新和突破买单。
然而一路走到家,这个想法逐渐熄灭了。
无论是在二尾巷,还是跑去市中心,终逃不过旁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她已经不愿再活在那些言论下。走出这片棚户区,路上的人多盯她看一眼,她都会应激而害怕。想到客人们背后不堪入耳的议论,她一腔热血便被浇得彻底。
她不可能去逼迫白闻赋在她和家人之间作出抉择,离开这座城市。
目前来看,白闻赋甚至都不能远离二尾巷,他需要考虑很多人,平衡很多事。随时会出状况的闻斌,同样活在煎熬里的佟明芳,事情变得再糟糕,终归都是跟他连着血骨的至亲。哪怕安顿在这片棚户区,也是经过他的深思熟虑,这里没人打扰,能给叶芸一个相对安宁的环境,家里有事,他也能及时赶回去。
“不论造成什么样的局面,最后担着的,只能是他。”
苏红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她脑中。
踏进家,关上门,叶芸又一次将自己锁进了这十几平的小屋里,连同刚才那些短暂而憧憬的幻想。
第47章
几天后, 方丽珍凑齐了叶芸需要的辅料,让白闻赋带给了她。
白天叶芸干活的时候从不休息,她不喜欢有什么事情中途打断她的思路。她习惯在忙碌完一整天, 傍晚拿上书去院中看会儿, 而后在那把藤编的椅子上小憩片刻,让眼睛放松下来,等白闻赋回家。
院子外面有颗光秃秃的枇杷树,望得久了, 她连树上几根枝桠都了如指掌。
近来,她时常会梦见和二妹在田里奔跑玩闹,醒来后空荡的房间总会让她恍惚好久, 每当这个时候, 她都会觉得这两年的光景像是一场梦,推开这扇门, 她好像还能望见那片无垠的田埂,在天地间, 遨游自得。
白闻赋回来后,会将她连人带书抱回家,跟她腻歪一会儿,再吃饭。
这天, 叶芸跟往常
一样,将书卡在身上, 窝在那张小椅子里阖上眼。夕阳暖暖地洒在她身上, 听着树枝晃动的沙沙声, 没一会儿, 她又梦到了那片金黄色的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