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老师也不会接吻。
冰冷金属气味铺天盖地,艾薇漂亮的鼻子被他的鼻梁狠狠撞了一下,泪水刷地一下流出,艾薇差点叫出声——
你不会亲亲吗?
幸好她没有接受任何外观上的整形手术,否则现在的鼻子就真的被撞歪了。
这个不顺利的插曲让艾薇心中警铃大作,她开始忧心忡忡;显而易见,他很具备侵略性,也很强势……这并不是不好,只是对于两人初吻或初做其他事,她大约要吃点苦。
洛林很快调整好,微微侧脸,高挺的鼻尖压到艾薇脸颊上;她手心发麻,感受到手背被洛林的温热大手用力握住,他一直抓住她的手,阻止她跑掉,冰冷的金属搭扣刮到她手指侧面,凉得像一块刚被速冻好的冰。
太糟糕了。
艾薇想。
这种地方其实一点儿也不浪漫,完全不符合两人间的初吻。
不应该像电视剧中演的那样吗?晴朗的阳光,广阔的沙滩,一望无际的碧蓝海洋,有情人款款对视,慢慢靠近,温柔一吻——至少不是现在混乱的黑暗区,她此刻站立之后的墙角爬满阴暗的藤蔓,不见天日的地方长满浓密的青苔。她能嗅到那些苔藓特有的阴暗潮湿味道,和土腥味在一起,虽不是席地幕天,但这种地方甚至还不如野外,至少不会存在被发现的风险;两人身高差异大,除非他抱着她,但这样难度未免有些过高了。
三楼上的家长在打孩子,没关窗,鞋底扇孩子声音清脆作响。
“我让你打!游!戏!”
“还!充!钱!”
“6!4!8!”
“氪!金!”
后面一字一顿,一停隔一声啪,恨铁不成钢的家长,火冒三丈地打着孩子。
洛林俯身,安慰她:“没人能看到你。”
黑色宽大的风衣将艾薇整个人都裹住,现在的确没有什么人能看到她,洛林的衬衫纽扣冷冷的,她没仔细看,感觉是某种合金材质。
艾薇的汗水让训练服和她后背紧密贴合,楼上的人家只要走到那摇摇晃晃的阳台上,就能看到下面的她们。
她想,洛林平时一定很少安慰人,他现在说的话生硬极了,完全没有平时骂人时那么流畅。
“只是接吻而已,放松,”洛林说,“哦,我不是要你手放松,你的手可以继续紧张。”
艾薇结巴:“那个,老师,我觉得这个要求有点过分。”
“别叫老师,”洛林提高声音,又压低,再度保持冷静,“你不需要时刻提醒我。”
艾薇说:“好的老——”
咽下去那个字,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手腕因紧张而缓缓升起的高温打断思绪,荒谬和不真实感在黑暗区混乱的夜中明显,手掌上的生命线像潮热的濛濛雨季,艾薇分不清那雾气是她的汗水还是什么。
“艾薇同学,”洛林说,“你学得很好。”
说到后面,他声音压低,多了一些呼吸声;巷道外时有狗叫声,一汪接连着一汪,声音的飘渺让危险显得格外遥远。
艾薇说:“这是你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夸我做得好。”
洛林叹口气:“你总有办法告诉我在做错事。”
他不打算继续和她沟通,托住她后脑勺,再度堵住她的唇。
艾薇没办法再去思考他会弄散自己小马尾了。
真的是疯了,她模糊地想,和最上流的老师在黑暗区肮脏的角落做最下,流的事情,两人衣冠楚楚,黑风衣罩住她,金属搭扣更凉了,冷得要有了痛感,像生冷生冷、刚刚从冰箱中取出的方格冰块;偏偏呼吸和手掌心是火热的,洛林微微垂着眼,黑色眼睛专注望着她,片刻后,忽抬手,蒙住她的双眼。
骤然的安静,如取物时不慎打翻桌上牛奶杯。
艾薇感觉连续上两节体能训练课。
洛林没有说话,呼吸慢慢平稳。
艾薇察觉到他的心情算不上多么好。
或许这样肮脏的小巷子,也不是他起初预计的初吻场合。
她想,洛林老师看起来是很正派、保守的那种,他或许会像那些老旧爱情电影,会绅士地邀请女伴去吃烛光晚餐,然后顺理成章地亲吻。或许他也在尴尬,尴尬在她面前失态。
“其实我是左撇子,左手也很灵活,”她主动说,“不过一开始学射击时,射击课老师教我用的是右手,后来习惯性用右手啦,等会儿追击那个仿生人,我可能还得用它。换左手吧,就是大拇指侧面有个茧子——”
“闭嘴,”洛林说,“我又不是畜生。”
艾薇脸上流露出那种“喔喔喔原来你不是”的表情,这种宽容令洛林心情更不佳。
“回旅馆,”洛林简短地说,这种计划外的失控让他有些失衡,“我会帮助你。”
“好呀,咦咦咦???”艾薇流露出那种茫然的表情,“帮助我?”
“你大学课程修习的是生物类,”洛林说,“应该知道,不同性别的构造不同。这里的确有些,”
他停顿片刻,选了一个合适的词语。
“不净。”
艾薇说:“你把这里描述的像是会闹鬼的角落。”
“暂时忍一忍,”洛林安抚地说,“我们很快就能回去。”
艾薇:“?”
忍什么?
她需要忍什么?
她不知道,但现在的情况的确不适合再去追击敌人。洛林在这件事上的气定神闲缓解了艾薇的焦灼,她相信对方的掌控力。
只是她没想到,从踏入黑暗区的那一刻起,洛林就已经预测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全部。
双手所带来的感觉并不能欺骗过心理,黑暗区的房子不需要通过验收合格的报告,这里的墙甚至只有正常墙壁厚度的一半,左边居住的客人在开银帕,右边的客人在通宵达旦地打着牌,楼上在打群架,黑暗区的生活总是你死我来,高跟鞋咚咚咚踩得地板吱呀呀响,艾薇看到洛林锁骨下的伤疤,有子弹的贯穿伤,手术刀切割皮肤后留下的刀疤,还有几处明显腐蚀后的痕迹,她抬手,精准无误地摸到他锁骨上那一块熟悉的印记。
她皱眉,紧张让她无法放松:“这是酸雨留下的痕迹?”
酸雨。
十五年前,艾薇跟随父母穿越荒废区时险些死掉的那场自然灾害,只在第一区附近的荒废区中下了一场。
她记得洛林是第一区的人,父母在讨论时提到过这点,这场酸雨意外降临时,他应该只有十四岁,完全不到参军或参加探险队的年纪。
普通的居民,还是个未成年人,怎么可能会去荒废区?还遭到酸雨的侵蚀?
“是失败的化学实验课,放松,”洛林沉沉,“你太紧张了。”
艾薇清晰看到他手背的同样腐蚀性疤痕,这个更像酸雨侵蚀后的痕迹让她的话语变了语调:“或许我需要一些麻醉剂。”
她仰面,看到洛林皱紧眉头,片刻后,他说:“我明白了。”
艾薇:“你明白了什么?”
她震惊地用胳膊撑起身体,想要从他脸上看出具体动机。洛林的下一步行动永远都在她想象之外,他平静地单膝跪在地上,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这里的卫生很糟糕,她坐着他黑色风衣也一并向他倾斜,俯身埋首。
艾薇不安:“我们的关系已经好到这个地步了吗?”
洛林没有回答她,现在也没办法回答她。
艾薇仰脸,看到天花板上那盏陈旧不堪的灯。最后一个吗和挣扎都在瞬间消弭,她想到百合用一个词语形容具备良好厨艺的厨子,“沉水”,如浸泡在温暖的水中,她在这瞬间前想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有没有认真清理会是什么味道,天啊他真的是传统男性吗还是说正常的传统男性是这样子的,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信息最后集中于沉水的一刻,艾薇瞳孔扩大,看到洛林的脸。窗外溪流开闸,洪然倾流,她的大脑迟一步才察觉到自己呼吸的急促。
艾薇没有告诉洛林,其实她右脚脚后跟处有一小块小小的腐蚀性痕迹,而是不是酸雨,真实的、化学实验课上的失败事故,合作的队友不小打碎了试管,其中的液体溅到这里,留下一块红疤痕。
片刻后,脚上这块痕迹和他口中那道“失败化学实验课留下的痕迹”很接近,越是一晃一悠地靠在一起,艾薇越能看它们的不同。
只是现在的她分不清那些感受,哪一部分来自于她的主动,哪一部分是来源于洛林。
这不是教授,她们在学习一些正规课程上不会有的内容。
楼上面打群架的声音愈演愈烈,咚咚咚地跺着地板,外面淅淅沥沥地响,不知道是下雨,还是楼上某一层的居民在偷偷往外泼脏水,比二人年龄还大的木板有着被虫子啃噬的痕迹,在木头深处咯吱咯吱啃东西的虫子已经被晃晕了,和那些木屑一并被摇到地上。
隔壁打牌的人因为赌注不均而打起了架,其中一人被从窗子里丢下去,惨叫一声摔在地上。路过的醉醺醺酒鬼看到了,哈哈大笑,解开裤,子蹲着尿,他一脸。
这是一个混乱的区域,是很多二十三区难民也无法想象的黑暗区。
没有法治,没有道德,只有无序的邪恶与混沌的善良。
艾薇再度扩大的瞳孔映照着洛林冷静的一张脸,还有他凌乱的黑发,不知属于谁的呼吸声。
洛林忍不住皱眉,思绪浓重的模样。艾薇用力抓了一下他的黑色衬衫,又缓缓松开,她看不透洛林的表情,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一边为她沉迷,另一边又自矜老师的身份。艾薇想让自己努力想一些乱糟糟的东西,企图分神,避免再度在他面前丢脸。
她失败了。
“比上次有进步 ,”洛林低头,老师的身份久了,他没办法若无其事地对她说出很多过于暧,昧的话,语气淡到就像夸奖她作业完成得很好,“三分钟已经很不错了,艾薇。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再锻炼几次,就能达到正常人的能力了。”
艾薇惊诧沙哑:“原来你也会鼓励学生啊。”
洛林安静片刻,她如今还在测试中,以她的性格,一定是要抓到那个仿生人贝曼。他让艾薇说些话刺激一下,但对方只会懵懵地问怎样算刺激?提到前男友算刺激吗?这种分不清轻重缓急的话语让人恼火,洛林一时无言,最终只好强迫自己离开。他缓过神,看着恍惚的艾薇。
她看起来有些失神。
“谢谢你,”洛林说,“艾薇同学。”
这是这一天他们交谈的最后一句话,墙上秒针忠诚擦过12的标志,零点到了,黑暗区深处沉闷的钟声响起,新的一天即将到来,宣告着特殊时期的正式来临。
药物失效的第一天,洛林的计划被全盘打乱。
疲惫的艾薇睡得很沉,她不知道现在的不适缘于追捕那个仿生人,还是洛林,但都不重要了。她已经尝到自己想点的菜,很满足,厨子炒菜的技术很棒,厨具也很宽阔气派且干净,手艺很不错,三星好评,扣一星服务态度,扣一星冷漠的语气,有机会再来。
次日清晨,七点钟,送餐机器人来送早餐。
楼下太吵闹了,打架的、捉奸的、醒来后的醉汉怒气冲冲找肇事者……吵闹得令人头痛,她们选择在房间中吃饭,干巴巴的黑面包,一口下去能噎得脖子伸到十八楼;一盘蔬菜沙拉,草叶子和黄瓜搅碎了拌在一起,艾薇在其中一片生菜叶上发现了害羞的蜗牛,它羞怯地将触角缩进娇小的壳。
艾薇想要干呕。
洛林告诉机器人,再点两份牛肉,烧熟即可,再来一些黑胡椒和酱,不需要其他佐料;他点单时很熟练,就像经常和这边的人打交道。
他分明衣着严谨,与这里格格不入。
机器人有些年头了,磕磕绊绊地说:“好的,主人,奴婢竭诚为您服务。”
艾薇弹跳起来,不小心碰到洛林未戴手套、裸露在外的手。
触碰瞬间,双方几乎是同时不自在地挪开。艾薇尴尬地将碰过他的手重重压在桌上,而洛林则沉默地戴上黑色皮质手套,遮住那道疤痕。
艾薇飞快看他一眼,才震惊尖叫:“是谁给机器人设定这种称呼?”
圆滚滚、邮筒状的机器人转过身,老旧显示屏跳了跳,立刻换上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诚惶诚恐:“主人,奴婢说错什么话了吗?请您尽情处置我吧,不要因为我是娇花而怜惜我……”
艾薇说:“这是什么奇怪的游戏吗?”
机器人说:“啊,呀咩爹,一待……”
“这是百年前流行过的家政机器人,早在六十年前被淘汰掉,除了黑暗区,你不会在其他地方见到它们,”静坐旁边的洛林终于说,“每个机器人的性格都来源于人类输入的语料库,换句话说,每个机器人如何,都要看调,教它们的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