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林说:“抱歉,我不知道你存在这么多不满。”
真不容易啊。
还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道歉。
艾薇看着洛林的军装,那上面的金属纽扣有着精致繁复的花纹,像一圈一圈环绕的藤蔓,微微裂开花苞,谨慎吝啬地开着细细的一缕。
“我们之间存在一些问题,”洛林说,“我承认自己忽视了你的部分想法。”
艾薇飞快地说:“我知道,因为我们有一定的年龄差距。”
“和年龄无关,”洛林说,“我还没有老到放弃思考。”
艾薇发现他的毒舌真的是无差别扫射。
“你可以提出,”洛林说,“我会听。”
“但是,我如果说的话,那就是我讨要来的东西,它不是你真心想要给我的呀,”艾薇说,“老师,洛林,赫克托上将——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想像乞丐那样捧着碗四处乞讨,不想可怜到处处寻找爱,不想只要有人给我一点点爱——我就像飞蛾扑火那样飞快地扑上去——我有自尊的!”
洛林递过去一张手帕,干干净净、素朴的白,右下角绣着赫克托的姓氏,艾薇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接过手帕,她其实伤心极了,但还必须控制着表情,压抑着情绪,不想将这些糟糕的东西发泄在洛林身上。
她们只是不合适而已,并不能因为性格的不合适而向洛林发这样大的火。
艾薇非常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从洛林角度来看,他也没有犯什么错误。
“为什么要压抑自己情绪?你不需要为我共情,”洛林看着艾薇用手帕捂住眼睛,她现在就像伤心的兔子,用力地折下耳朵挡住眼,他说,“想说什么都可以。”
艾薇声音有点哽咽了:“算了,我想保持自己的素质,不想说那些脏话。”
“总之,”艾薇说,“很感谢您这么久以来的帮助和照顾,之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会很乐意帮助您——”
她像个学生,姿态标准地向洛林鞠躬。
“我知道您肯定有自己的考量,比如为什么更信任辛蓝,而不会告诉我,因为我的确还年轻,您不能完全信任我,我知道,也理解,”艾薇说,“我们的婚姻和普通的有所区别……我当然明白,您所做的一切都有自己的谋划,是出于大局观的考虑,爱对您来说算不上多么重要,您并不缺这一点。当然,您现在也会说对我有好感,可我现在不需要了。”
洛林不想看到她此刻的样子。
他甚至不愿听她这样平静、通情达理地表达着那些东西,平静意味着经过思考,通情达理证明有自己的正确判断。
离婚并不是一时兴起,是她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判断。
“你一直是个好孩子,”洛林说,“现在我——”
“是的,感谢您的夸奖,”艾薇仍旧保持着那个深深鞠躬的姿态,她垂下头,只给洛林看她梳理整齐的头发,她不断地重复,“非常感谢您,老师,但现在的我不需要了。”
她完成这个鞠躬,将那条沾了眼泪的手帕递给洛林。
「现在的我不需要了」
艾薇反复重复着这点,用一种柔软礼貌的姿态,将自己封闭,将他所有的话都拒之门外。
“我不会用您妻子的名义招摇,也会为您的隐私保密,”艾薇说,“从现在开始,我会一心一意地将您当作老师对待……非常感谢您。”
她又深深鞠一躬。
洛林抬手,抓住艾薇的手腕。
这种动作非常失礼,但在她起身的那一瞬,洛林有种她会像蒲公英般消散的错觉——
就像辛蓝和赫克托在他面前被机械人撕碎的时刻。
洛林问:“不想听我说话吗?”
“是的,”艾薇说,“我承认您有出色的演讲技巧,也承认您口才很好——我不是不想听,是不敢听,老师,我害怕您的话语会动摇我……”
“动摇什么?”
“您这样太过分了,明知这样继续下去我会很内耗,”艾薇猛然抬头,没有手帕的遮盖,充满眼泪的眼睛看着洛林,那些微咸的泪水圆滚滚地凝成珠子,从她睫毛下一颗一颗落下去,“您明明知道是什么——”
洛林握紧手,艾薇疼得皱起眉;察觉到弄痛她后,他微微松开手,那种她会消失的感觉更重了——
“洛林。”
同样如金属的女声响起,下达裁决的女总裁决盯着两人,她说:“按照法律,您不应该强行抓握妻子的手——我可以用家暴的名义起诉您——艾薇,你还好吗?需要我帮助吗?”
对艾薇说话时,女总裁决的声音温柔了很多。
那双和洛林如出一辙的黑色眼睛看着艾薇,她快走几步,不悦地看着洛林,虽然很愤怒,但还保持着礼貌,提醒:“您差点弄断她的手腕!”
“没有,谢谢您,”艾薇道谢,“没事的,只是被抓一下,很意外,他没有伤到我。”
洛林看到她仓皇又尴尬的神情,那种模样能令疼爱她的父母心碎;方才被洛林抓握的手腕处,慢慢地浮现出红色指痕。
他长久和机械打交道,力道的确比寻常男性大。
洛林没有看挡在她身前的女总裁决,侧身,视线牢牢捕捉、锁定住艾薇。
这里显然不适合再谈私密的事情。
他说:“艾薇,来我宿舍,我有话对你说。”
艾薇没有回应,匆匆地跑掉了,阳光落在她白衬衫上,照的那一片纯白的颜色都轻飘飘飘起,像温柔的蒲公英,展开她的翅膀,蓬勃地飞开了。
她不想听洛林说话,除了道谢就是基于礼貌的维护。
就算是被他刚才抓痛,她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摩天轮最顶点的晚霞已经结束了。
太阳要落山了。
“洛林,”女总裁决说,“恭喜你离婚成功。”
“也恭喜你放弃原则和下属恋爱,”洛林客气地叫她的名字,“吉蒂·赫克托,我早就说过,婚姻是我个人的选择,你不该来这里。”
“至少有个女孩子成功脱离了苦海,”吉蒂说,她的声音是赫克托家中、一脉相承的沉着冷静,“希望您永远记得自己的名字和姓氏,洛林,我表弟的灵魂会永远注视着您——别忘记您对他的承诺。”
吉蒂·赫克托。
洛林·赫克托名义上的表姐,属于赫克托这一代孩子中年纪最长的一个,在政府中工作。
洛林·赫克托从军之前,她是赫克托家中最耀眼的明珠,被寄予重望。
洛林没说话,黑色皮质手套下,手背的疤痕有被烈火灼伤般的痛觉,他只看着艾薇奔走的方向,耳侧又响起吉蒂的声音。
“……不要忘记赫克托家当初对您的资助,也不要忘记,是谁将您带出黑暗区……”吉蒂说,“尊敬的赫克托上将,您还记得当初在墓碑前的承诺吗?因为您,我那可怜的表弟,罗林的墓碑至今只能藏在家里的蔷薇园中……”
“我知道,”洛林侧身,他那黑色尖晶石般的眼睛下,是死寂般的情绪,“我想在正式的离婚文件上加一部分。”
吉蒂说:“什么?”
“提高离婚后的抚养金,”洛林说,“在现在的基础上,上调百分之二十,给艾薇。”
他没说为什么,也无意和吉蒂继续聊下去,迈步离开,握过艾薇手腕的掌心隐隐发烫,像被她身上的尖刺狠狠刺穿。
此时此刻,洛林脑海中只有艾薇那破旧的、反复磨洗到脆弱单薄的裤子。
连补血剂都买不起,只能在生理期忍受着贫血的痛苦。
吉蒂提醒:“……还有眼睛,虽然你原本的瞳色就接近黑色,但近期瞳纹识别系统进一步升级——”
“我知道,”洛林打断她,“你所说的升级,两年前的军方已经在使用了。”
吉蒂终于不再说话。
洛林回到军官宿舍,床单还没有更换,上面仍旧有艾薇的气息,还有淡淡的、椰水泼洒后留下的痕迹。他坐在床边,侧身看着仪容镜,昨天,里面还倒映着艾薇爽,到脚趾都绷紧、用力蹬他的的影子,现在,只有洛林独自一人坐着。
片刻后,他走向镜子,和里面的自己对视。
缓缓抬手,洛林取下右眼中的透明薄片,露出毫无遮盖的原本瞳色,深沉浓郁的墨绿,像黑色尖晶石和翡翠重叠伴生宝石,死寂的深渊。
——伪造的、属于罗林的瞳色让他和艾薇百分百匹配。
她在认真地写,理想中的伴侣,有着浓密的深黑色卷发,像宝石一样的黑色眼睛。
事实上,洛林——西里尔,是异瞳。
洛林在镜子前久久地站着,艾薇始终没有敲响他的宿舍门。
她让送物机器人送来了通行证,没留下任何话语。
“可以打扫房间了,”洛林对负责清洁的机器人说,“不过,我需要将床单带走。”
……
艾薇在夜晚沉寂时得知了洛林和他的军队、茨里以及罗伯特离开的消息。
蛇咬人的事情貌似终于得到妥善处理,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郁墨的手还在受伤中,只能简单地为队员看诊、检查,泰格的膝盖需要好好休养,荡荡晚餐吃自己煮的蘑菇吃出来幻觉,漫无目的游荡中被松旭发现,热心肠地打晕带回……
鸡飞狗跳的一天结束后,次日凌晨,Green队开着探险车、唱着歌,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安全区开。
艾薇握住方向盘,看着后视镜中的新安全区越来越远,郁郁葱葱的树木被彻底砍伐,周围建起重重高墙,郁墨放生了救助的那些小动物和及时捕捞上来的小鱼苗……天高云阔,地远物博,艾薇在开阔辽远的大地上站稳脚步。
人类的安全区越来越大,而属于野生生物的“安全区”越来越小。
不远处,一只黑色苍鹰向苍穹而去,艾薇注视良久,看它越来越远,冷不丁想起洛林军装上的纽扣——只有一瞬间,她又默然,侧身,对郁墨说。
“我们该走了。”
郁墨的手指都包裹着白色纱布,他慈爱地告诉艾薇:“小宝,如果不舒服的话,可以接受部分记忆和情感清洗——”
“我不要,”艾薇继续走,“用’遗忘’来逃避现实太懦弱了,我不是懦夫;离婚的事情虽然会让我难过,但也能让我吃一堑长一智——”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呆了一下,想,如果是洛林的话,现在肯定会冷笑着“你只会吃一堑吃一堑再吃一堑”。
艾薇说:“我不要。”
“好吧,”郁墨叹气,手自然地抚摸上她的头顶,“但有时候,情感是人类最大的弱点。”
“郁墨,”艾薇认真地叫他的名字,“不要再试图说服我了,我不会接受这类的手术;还有——”
她停了一下,低声:“以后也不要再控制动物或者读我的心了。”
郁墨的手还抚摸着她的头发,但笑容已经渐渐没有了。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因为你看起来不会伤害到我和我的家人,所以我可以不在乎,”艾薇说,“只是我也有一些底线,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式可以读取我的心意,是因为得到过我性格养成前的全部记忆吗?还是其他?”
艾薇的记忆还不错。
她记得洛林一些忽然的询问,比如和松锋打架受伤后的那次,洛林问过她,是否和郁墨说过“回家”之类的事情和时间;比如她刚在心中抱怨了,希望对方的枪走火,而松锋和松旭后来的谈天时,就提到了那次智能机械的忽然走火——
那些被刻意忽视的东西,其实都是摆在明面上的真相。
“爱丽丝也好,郁白也好,你们是一起的,或分开……”艾薇说,“无论你们有什么计划,还是难言之隐——请不要再和我讲了,我只想当艾薇。”
郁墨柔软地笑:“小宝,你当然是艾薇,最完美的艾薇。”
艾薇还想说些什么,荡荡歪歪扭扭地走过来,他还陷在毒蘑菇的幻觉中,磕磕绊绊地艰难跋涉,向他们用力挥舞着双手。
郁墨将外套盖在艾薇身上,温柔的声音被旷野骤起的风吹乱。
“你永远都是自己,”他说,“不会有人能替代你。”
……
艾薇本以为回到安全区后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谁知回到阔别已久的基地总部的第一夜,就收到一个不那么美妙的消息。
按照惯例,每次探险队回到安全区基地,都会进行一场友谊比赛。
比赛分得很细致,枪械组装、射击、近身格斗……
总共七类。
每一类比赛获胜者都能拿到五万块奖金。
刚好,Green队有七个人,每人报一项比赛。
问题是泰格膝盖受伤,他的近身搏斗暂且空下。
队长魏柠找到了艾薇。
“你肯定行的啦,”魏柠说,“你身体素质是我们队最好的,而且灵活,最重要的是,只有你报的射击比赛和近身格斗比赛时间完美错开——听说你之前拿到过第四名?”
“第三,”艾薇轻轻叹口气,她说,“我知道,没事,我参加——奖金能全给我吗?”
——当然没有问题。
不能代表Green队出战,泰格内疚极了,他和聪聪将发下来的补血剂都送给了艾薇。
聪聪还感叹:“没想到探险队的待遇又增长了,我完全没想到居然还给多发四套制服,还有补血剂……是好心肠的神听到我们的祈祷了吗?”
艾薇想说,是好心肠的男人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