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与雪——十四郎【完结】
时间:2024-06-27 23:12:11

  柔软的小手们贴在心口,似是想往里钻,想让她痛,原来这就是障火。
  既然只烧血肉之躯,那变成书多半便能终止幻象。
  肃霜刚一动,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凄凉的歌声,她不由慢慢睁开了眼睛。
  眼前还是模模糊糊,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池塘里,遥远的灯光也落在塘中,像蒙了无数层纱。
  更远的地方有凡人在唱歌,被雨声遮蔽大半,听不清词,只是曲调异常悲凉,来来回回地就那几句,好似在哭诉。
  肃霜听见自己的声音:“凡人大半夜也要唱歌,真奇怪。”
  下一刻,魂牵梦绕的声音骤然响起:“是村里有寡母死了独女,在办丧事,唱的是悲歌。”
  肃霜心跳一下快了。
  她睁大眼,想看清他模糊的轮廓,那时的肃霜却头也不回,用与盒盖扯皮时的语气慢悠悠地说:“凡人的事你一个小狗狗也知道啊,那你说说,他们唱的什么?”
  犬妖并没有生气,只道:“他们唱的是人世间苦难之事太多,人在红尘中仿佛身陷囚笼,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去,苦苦煎熬着,却是乍得欢喜复又失去,孤零零地活着,最终再孤零零地死去。”
  “……都是这样的吧。”
  犬妖的声音听起来像不甘心的咕哝:“谁说的。”
  “我说的。”
  “你个没良心的,我不是一直陪着你么?我可是你的眼睛!怎么?才当了十年眼睛,你就要对我始乱终弃?”
  听听,始乱终弃四个字都用上了,肃霜无声地笑,可那时候的肃霜满脑子只有自己好不了的眼睛:“十年怎么了?我跟我家兔兔在一块儿一百年了,不也是说不见就不见?唉,我现在只烦我的眼睛,睁眼瞎到底要做到什么时候?”
  犬妖声音温和:“你想看什么?我说给你听。”
  “谁要你说,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
  犬妖并不在意,给她讲春天阳光的颜色,暖洋洋像骨头缝里在开花;讲初夏盛开的石榴花,是落日霞光映在眼皮上的颜色。他还讲极西之地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不用飞的,光两条腿走,许多天也走不完,草原最深处藏着一片最清澈的小湖。
  “下雨下雪的时候,湖水的颜色和我眼睛很像,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肃霜看见犬妖轮廓的阴影凑近她,动作小小的,声音也小小的:“假如我们两个是凡人,十年可不短,看那些聚少离多的凡人夫妇,有些一辈子加一块儿待在一起的日子都没十年。只要你想,不要说一百年,一千年我们也会在一处,你的眼睛那时总该好了吧?不过不管好不好,我都会陪着你的。”
  密密细雨声里,他急促的心跳声好像小兔子在蹦跶。
  缠绕身周不得进的障火像是终于摸到缝隙,钻进跳个不停的心里,烧灼般痛了起来。
  肃霜重重吸了口气,沉重的银流苏忽然压住眉眼,冰冷地贴着鼻梁和眼皮,神兵利器的尖锐呼啸声在身后肆虐,一双手紧紧抓住了她,带着她四处奔逃。
  他们在崎岖的山路上摔倒,滚了好长一段。
  肃霜奋力推着他,她好像说了很多话,催他快走,叫他不要逞强,他就是个普通的小犬妖,没有什么珍稀血脉,也没有惊人的妖力,装什么话本的英雄?
  丢下她,快跑,不然要丧命。
  滚烫的鲜血渗透银流苏,一团团洇开在额头与眉眼,犬妖的声音像在笑,又像在发抖:“你个睁眼瞎……没我给你指路,你逃得掉吗?”
  鲜血越积越多,刀一般切割出双目,一瞬间,天清地朗。
  肃霜的手抵在他心口,他的心跳如擂,他说:“让我看看你。”
  一只手颤抖着撩开沉重的银流苏,肃霜望见生平所见第一双眼,单薄的眼皮,睫毛顺着眼尾像细细一道墨线划上去。
  他的脸已血肉模糊。
  血珠顺着他的睫毛掉在她鼻尖上,犬妖声音很轻:“长这样。”
  障火的柔软小手紧紧握住心,擦燃全身的血,肃霜觉得身体像是又被丢进炼丹境,滔天的火焰烧得她痛彻心扉。
  对了,她现在是仙丹,可以白骨生肉,可以白日升仙,可以……可以救他。
  心突然裂开般地痛,一路向上,脑袋也像是要裂了,肃霜按紧眉间,掌心触到冰冷的宝石,像一根针扎在神魂上,如水的凉意从眉间顺着血脉缓缓流淌至脚底,洗刷着烧灼的痛。
  她一下醒了。
  入目是一根根纠缠在一处的障火,忽远忽近——她不想看到这个,让她看别的,再看看那双眼,或者听听他的声音。
  于是眼前的景致马上变了,她躺在茫茫草原里,旁边是一座池水清澈的小湖,日光落在上面,点点金波。
  这是……犬妖提过的那座湖,他渺茫的声音被风送过来:“你看湖水和我眼睛的颜色像不像?”
  看来障火执着地要让她痛。
  肃霜缓缓起身,扶着眉间宝石又坐去湖畔。
  撕去金箔衣,仙丹裂开缝,夺天地之造化的至宝,还是没能救回犬妖,他粉身碎骨,魂散如烟,死得彻彻底底,就像从未在世间出现过。
  师尊很快来了,据说突如其来降落的神兵是上古时便铸就的龙渊剑,因杀戮太多,渐渐入了魔,连天帝也轻易靠近不得,虽被层层封印在天宫地下,却三天两头撞破封印试图逃窜,前几日它又一次逃了出来,来到下界,莫名其妙追着肃霜不放,可最后死得魂飞魄散的却是犬妖。
  是惨烈的巧合?是注定的劫数?肃霜不知道,她还是跟着师尊回去了,从此她五官齐全,双目清亮,就是眉间多了一粒宝石封印,封住仙丹裂缝。
  师尊劝慰她:情痴情怨自古不少,往后亦不会少,不当一回事,它就不是事。
  肃霜于是想,不错,她小半辈子都活得像浮萍,有太多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所以重活一场,她不会再做浮萍,想随心所欲地过,她要做一颗滴溜溜滚遍天上地下,自由自在的仙丹。
  犬妖那些琐碎的言语,那些留白的沉默,那小兔子蹦跶般的心跳,与母亲当年宴上的笑声有什么区别?
  不过一场突如其来的邂逅,一段戛然而止的陪伴,都是犬妖一个人的情痴情怨,等岁月的漫漫长河流淌过去后,终究要化作灰白的陈年旧梦,她可以掸尘般拍拍衣裳掸去,不当一回事。
  只是这天太无趣,这地也无趣,便是再恣意放纵,还是如此无趣。
  肃霜去了一趟极西之地,寻找犬妖说的那片小湖。
  她没有腾云,两条腿走了十天十夜,终于在天明时见到了清澈的湖水——骗子,和他眼睛的颜色一点也不像。
  她回头想唤他,冷风穿透指缝时,只觉身体在发抖。
  原来有幸得见过真正的和风丽日,只是乍得欢喜,复又失去,到如今又只剩风雪茫茫。
  冰冷的雪一直下,似乎与做吉灯时没多大分别,抓不住多少手里的温暖,望不清眼前不成形状的一切,遇到一双相似的眼,竟成了凤毛麟角般的趣味。
  肃霜想起那些控制不了时常来临的幻觉与梦境,犬妖模糊的身影总是在眼前晃。
  他到底是她的抚慰还是纠结成了心魔?她也说不好,似乎两者都是,她一面极度依恋,一面又盼着能有什么法子甩脱这些沉重的遗憾与痛苦。
  直到这一刻的障火让她这样痛,她才惊觉自己贫瘠而惨淡的生涯中,为数不多的甘味都藏在这些痛里。
  所以才时常梦回,与犬妖相见于血泊中。
  所以即便知道眼前都是虚幻,她竟舍不得太快离开。
  模糊的视界里突然望见不远处有一只锦盒,肃霜伸手拽过来紧紧抱在怀中。
  障火带来的巨痛令她意识也快要变得模糊,隐约听见盒盖在大吼,特别生气的样子。
  “你这个疯子!我看到你踹季疆了!谁叫你这么做的!回头他跟疯犬一起把我们剁碎!你是不是有病?!”
  可她就想这么做。不多了,能握在手里的温暖,所以一定要握紧,不能放手。
  “变回原身障火就不烧你了!你是不怕疼?!”
  可她又能看见犬妖了,近在咫尺,模模糊糊一团阴影轮廓,尖尖的耳朵在头顶晃啊晃,俯身凑过来看她。
  他冰冷的手像一团夜一般的雾气,擦过脸颊。
  天顶忽然传来环狗凄厉的惨叫:“我的火!你竟然……你这招是什么?!”
  无人回答他,群山压顶术突然间烟消云散,翻卷摇曳的障火海像是被滴下大团墨水,渐渐晕染成片,柔若无骨的小手们迅速变得黯淡,一寸寸枯萎衰败下去。
  巨痛与幻象也随着障火的枯萎寸寸消散,冰冷的雾气仍贴在脸上,还有更多的落在身上——是那些墨水雾气般的术法。
  肃霜眨了眨眼睛,下一刻,神像漆黑的巨手便重重砸进枯萎的火海,飞快搅动翻找,最后不耐烦起来,硬生生把身下大片地面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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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开始的所有双更都是2000字的章节,存稿不多了……望天。
第21章 引火烧身尝余甘(二)
  她被晃得摔下去,在翻滚的沙地里也跟着滚了两圈,突然“咚”一声把脑袋重重放在地上,眼睛闭得死紧。
  “怎么了?”盒盖惊道。
  肃霜声若蚊呐:“我踹了季疆一脚,上去后场面肯定难看,我得酝酿一下怎么演才能应付过去。”
  去她的!她这会儿又晓得正常了?!
  脚踹刑狱司少司寇,还是在人家剿灭环狗的时候!还好没踹下来,季疆真要进障火海出什么问题,疯犬还不得把她俩从脚开始碾成一粒粒的?
  谁要她来救了?无论是被环狗掳走,还是掉进障火海,它都没有要求仙丹来救,都是仙丹的擅自决定,它确实震撼,却也恐惧着,好像有比群山压顶术还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它才不……
  盒盖咬紧牙关,想起仙丹一声不吭任由障火焚烧的模样。
  它知道,仙丹其实也瞒了自己很多事,即便去问也会被随便拿话绕过去。
  其实这样挺好,正好它也有许多事不会、也不能告诉仙丹,彼此都有所保留,对它来说才是再好不过。
  泥沙从身下巨掌指缝间滚滚而落,仙丹的身体被一把握住,盒盖一骨碌变回仙兔,钻进她袖子里。
  璀璨的阳光很快重新落回脸上,肃霜只觉玄凝术捏猫似的捏着自己,飞了一段又停下,她正想把眼皮撑开一咪咪缝看看战况,一只手突然轻轻掐住她的脸蛋,逆着光,低沉的声音响起:“晕过去了?”
  对,晕过去了。
  肃霜紧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那只手掐着她的脸蛋轻轻晃悠两下,又一把丢开。
  “哦,是假晕。”祝玄的语气十分肯定。
  谁说的?她不醒不就是真晕?
  肃霜只觉身体很快被巨掌送回金蛇背,衣衫拂动声靠近,不知谁重重往她身边一坐,一手掰过肩膀,一手也轻轻掐住了她的脸。
  意味不明的哼声响起,像疑惑,像惊奇,又像琢磨什么难题。
  是季疆。
  归柳问道:“少司寇,侍者是不是被障火吞了神智?”
  季疆托着肃霜的脑袋,转过来转过去地看,语气莫名清淡:“她是书精,不会有事,不是疼晕便是吓晕了吧。”
  死物成精的肉身也是血肉之躯,但因原身是死物,障火没法像侵扰神族妖族那样侵扰他们,相反,一旦他们沉溺障火造出的幻象,反而会被烧得痛不欲生。
  归柳嘀咕:“我看她不像胆小之辈……”
  这位侍者朝祝玄巧笑倩兮在前,脚踹季疆在后,不像能被吓晕的样子。
  季疆心不在焉地说:“你说的对,确实不像。”
  他松开肃霜的脸,却捉住她的手,拉高了去掸胸前被她踹出的脚印,掸完了又用自己的袖子再替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细细擦灰,一面擦,一面扭头去看环狗。
  妖府上方的战斗还在继续,天顶巨大的神像高举漆黑宝剑,剑身黑雾缭绕,“飒”一声清响,祝玄手中的宝剑与神像手中的宝剑同时挥过一道锐利弧光,这一剑下去,环狗缭绕斑斓的障火长尾便断了三根,惨叫声简直穿透云霄。
  季疆听着听着,不由“啧”了一声。
  这趟打环狗真是被祝玄玩出了花,宝剑上加持的是玄冥术?什么时候玄冥术这么厉害了?连障火都能扑灭,这就是他花了两百年时间得到的提升?简直匪夷所思。
  环狗忍痛避开神像的第二剑,剩余的尾巴在火海中卷起滔天火焰,硬生生将诸神逼退,他的身体屈成一张弓,猛然跳起,竟是扑向金蛇背上的肃霜。
  “快替我收了黑线!”他急吼。
  再也没想到竟有神术能扑灭障火,一定有什么谬误!一定是头悬黑线的缘故!运势不在他这里,继续悬着的话,他迟早没命!
  季疆与归柳一瞬间都动了,然而环狗搏命相夺,动作快绝,眼看便要将侍者抓在掌中。
  可他抓了个空,一怔之下,季疆的长钩已钩入胸膛,将他高高挑起。
  环狗眯起眼,涣散的视线四下捕捉,望见那侍者轻盈地落在蛇头上,快得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场荒谬的梦,梦里面,向来睁一眼闭一眼的天界对他赶尽杀绝,近乎无解的障火撞上铁板,连一个小小的仙祠侍者都能轻松逃脱自己亡命般的抓捕。
  神像张开漆黑双掌,掌心有夜一般的雾气缭绕,将环狗的身体握住。
  祝玄面无表情看着他,不知什么缘故,此时的他好像与平日截然不同,有什么极危险的东西凝聚在眼底,他缓缓开口:“干儿女做火种,妖君的杀手锏我见识了,他们好歹视你如亲父,你呢?”
  环狗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笑起来:“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们天界不是也一样?那个天帝不是把帝子帝女们都带进了大劫?你不懂为什么?我进了天牢,他们几个还能活?倒不如随我一同战死也罢!好过继续被欺压!”
  祝玄的声音真正冷了下去,几乎能冻伤耳廓:“你只是用他们的命替自己搏一线生机,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他手执宝剑,利落而优雅地一剑指向环狗眉心。
  神像轻缓地合拢双掌,将环狗一段段的惨叫封在里面。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再也不闻声响,巨掌缓缓张开,夜一般的雾气消散,掌中只剩一副骨架。
  秋官们立即将骸骨收进灵木盒,贴好封印,天顶神像缓缓散去,祝玄身影微微一晃,落在了金蛇背上。
  他看着季疆的手,声音里还残留了几分森然冷意:“断了几根手指?”
  季疆反而“嗤”一下笑起来,厚颜无耻地自夸:“我要是掉进障火海,你麻烦可大了,只断几根手指,该谢谢我才是。”
  下一刻,两双眼睛便一齐望向肃霜。
  是要兴师问罪了?
  肃霜还没酝酿好,可方才环狗那一抓,她是在众目睽睽下躲开的,这会儿再装晕就会显得很心虚,她可一点不心虚,反正怒气该发也发过了,迟早要走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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