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月夜,它独自对着空茫的大地,只觉遍体生寒。
盒盖直觉这一切与仙丹有关系,它不肯找她,偷摸回到天界,开始专心修行,然而它怎样也修不出人身,反倒开始夜夜做怪梦,夜夜梦见那殒命在面前的龙女,龙女让它杀了灭门者。更可怕的是,它在天界偶遇过几次刑狱司少司寇,每一次都感到异常的恐惧和警惕,不知什么缘故,好像得杀了他才能圆满些什么。
它被自己荒谬的想法震惊了。
再后来,仙丹来了天界,虽然老是说着不该见,她们还是重逢了,盒盖想日子可能又会像在藏宝库那样,空了扯皮斗嘴,仙丹下界收集灾祸神力,它还跑下界找她,没想到遇到了一个灭门者,它一下就知道该怎么杀,也杀得很顺利。
杀完良蝉,盒盖突然了悟了什么,自己总也修不出人身,应当是灭门者还没杀完。
直到掉进障火海前,它都是这么想的。
盒盖在障火里看到了真正的过往,看到了仙丹死寂的七百年和她编的无数版本的故事。
像是一下从拙劣的梦境中惊醒,盒盖瞬间明白它从前想不明白的东西。
它不过是顺应了仙丹孤寂的执念而生,仙丹自己可能都没发现,为了打破现状,她神魂里的一魄附在了锦盒上,盒盖生来就只能做个会说话的锦盒,要不是为了承载龙女的怨念,肉身都不可能有,因为它本就不该存于世,它在这世间毫无机缘,活着的三百年是建立在拙劣的梦话上,所以梦境与冰冷的现实碰撞时,碎裂的会是它。
没有什么杀光灭门者就有人身,杀完灭门者,怨念消散,仙兔身也要消散了,它若不杀,怨念迟早也会消散,它只有这个结局。
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待它?从有意识那天起,盒盖从没想过自己是这样的存在,它想起自己那些可笑的雄心壮志,尽管被障火烧得痛彻心扉,却又一次感到遍体生寒。
不,或许还有别的路,就顺应仙丹的故事,杀掉魔头疯犬,最后再杀了仙丹,把属于她的机缘夺为己有,它就有人身了,可以自由自在了。
盒盖这样想的时候,见到了仙丹一脚踹在季疆胸前,跳进障火海来寻它。
“我要怎么才能有人身?我去哪儿找仇家?我要怎么杀掉疯犬?我就是……想活得自由点……我怎么就只能是、是你的一部分?我好恨你啊,仙丹……让我活又让我只能这样活……”
盒盖抖得厉害,滚烫的血印透了肃霜薄软的鲛绡裙,烫得她也开始发抖,它听见她的心跳,像是要炸了。
那天在障火海,她抱紧锦盒的时候,也是这样。
“你来天界的时候……我要是没跑过去就好了……”盒盖苦笑,“我给自己找了好多借口……我是依托仙丹而生……我、可能对你有感情……我老觉得要陪着你、照顾你……其实、其实不是吧?”
不啊,它是,她也是。
无论盒盖实际上是什么,这些年它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所有的感情和陪伴都是真的,没有半点虚假。
“我也看到你的过往了……”
盒盖的声音低下去:“怪不得……神魂要归一……你要做……”
是的,仙丹做了选择,在下界再次面对龙渊的时候,她想做回吉光神兽。
重活至今千年,终于破开混沌,神魂尚缺一魄,不得归一,于是日渐衰竭,现在这一魄,终于要回归了。
“哼……不管你信不信,我后来没想杀……你以后可别……”
盒盖张嘴,“啊呜”一口咬在肃霜手腕上,发抖的毛团停下了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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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明天更,也可能后天更。总之15号之前,上部可以搞定吧。
第61章 半边明镜遇今生(三)
肃霜静静看着血淋淋的毛团在怀中慢慢变回一只破损严重的锦盒。
它最后是想说“别”什么?
别再像上回那样无情地让它离开?盒盖是为仙丹而生,盒盖也杀过一次仙丹,可是当仙丹真不要它时,最慌的反而是它。
或者,别再犯奇怪的傻?世上有变成仙丹的吉光神兽,那是一场执念与一个帝君用七成神力换来的结果,却不会有被织进锦盒,说话还软唧唧的妖君。
肃霜想起独自在藏宝库的岁月,无数遍故作镇定地提醒自己:不许怕,该来的总会来。
于是等来了盒盖。
整整三百年,她的顾影自怜。
天好像渐渐暗下来了,也可能是肃霜的眼睛暗下来了,她突然望见自己的仙丹真身,鸡卵大小,完整光滑,上面一丝裂缝也没有。
不知不觉,仙丹已彻底愈合。
世上没有盒盖那样的妖君,当然也不可能有自己能愈合裂缝的仙丹,更不可能有疾若闪电的仙丹,与神魂是谁无关。
刚拜师的时候,师尊说:“少君既非寻常丹药精,亦非吉光神兽,正是混沌时,也是最危险时。”
肃霜曾以为是说她五官混沌神力不稳,现在才明白,她可不就一直混沌着?
最初只是不想做回吉灯,想做全新的肃霜,想恣意快活些。
可肃霜救不回犬妖,既没能带他逃出生天,也没能白骨生肉挽回性命,两相拉扯下,仙丹反而裂开了缝。
她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裂缝是在遇到祝玄后才有了愈合趋势。
又看见了,那一场不顾一切的疾驰狂奔,那一刻的她到底是为了犬妖还是祝玄,亦或者是为了自己,到如今已说不清,唯一清楚的是她做了选择,想成为吉光神兽,她做不了铁石心肠独命独运的死物成精。
是不能铁石心肠,无法独自在风雪中徘徊,总是要被火光吸引。
所以会有盒盖,所以仙丹裂开了缝,所以才会在失望与希望中心神煎熬,以至于神魂急于归一,越来越虚弱。
绣了金丝的锦缎靴落在视界中,季疆垂头看着她。
“恨我吗?”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萦绕一万多年的旧梦重临,同样的病恹恹瘫软在地的神女,弱得像是马上就能碎,他已送她一场痛楚,接下来她会怎么做?
这么久以来,他在各种相似的影子身上见过各种反应,有的胡乱宣泄怒火,有的哭着垮下去,最后都会变得惧怕他,任由宰割。
不想看见无趣的反应,想要不屈的恨,来啊,把恨给他。
藏在黑斑下的眼睛曾经灵动妖娆,此刻像是变成了枯石,无神地盯着怀里的破旧锦盒,过了许久,季疆听见她开口,略带沙哑:“还有一刀呢?怎么不扎腿上?”
“……什么?”他怔怔地问。
没有回答,风忽然大了起来。
从玉清园传出的喧嚣声也越来越大,禁庭司所有的护卫都出动了,凄厉尖锐的铜钟声响彻天际,昭告全天界太子在酒宴遇害。
源明帝君怔怔站在深坑前,从未有过这么难看的脸色。
乙槐是他最得力的心腹,太子更是重要至极,他花了许多年,千挑万选才找到一个与重羲有两三分相似的神君,拿到畅思珠后便剔了神脉送去栖梧山,为了把“重羲”推出来,他用尽全力,这么多年的筹谋都是为了走到这一步。
他想过太子酒宴可能会生出风波,却没想到仅仅一瞬间,什么都没了。
几个神官匆匆跑来,急道:“帝君!正灵大帝……几位大帝走得太快,属下没能拦住!”
竟然走这么快?源明帝君只觉喉中发紧。
天帝应天之道而生,唯有天帝血脉者方能登上宝座,他源明再怎样把持天界事务,也不可能做天帝,所以他寻正灵大帝相助,是用重羲做的诱饵,如此大帝们才愿意借势。
太子殒命,前功尽弃,他知道正灵他们会撤,却没想到撤得这么快,乙槐也没了,他一下便失去两个最有力的助力。
刺耳的钟声敲得源明帝君心神烦乱,他厉声道:“这么久了,禁庭司护卫连一只仙兔都抓不住?”
神官们不知所措:“方才护卫长说,仙兔突然消失,可能是被厉害的战将救走了!”
源明帝君怒极:“那就让禁庭司去刑狱司找!必然是两头疯犬……”
一语未了,忽听龙吟般的风声自天宫那里游曳而起,狂风顷刻间便扑进玉清园,满园花树被吹得几乎斜过去,落英挡了半边天。
一团金光比闪电还快,“轰”一声重重砸落,却是一条巨大的金蛇。
季疆立在蛇背上,一手捂着脖子,猩红的血从指缝里汩汩涌出,他一动不动,既没有治愈伤处的意思,也没有反击的意思,只死死盯着前方。
深坑旁多了一道纤细身影,甫一落地便摇晃着摔了下去,她大半张脸上盖着黑斑,目光却如冰刺一般,同样死死盯着蛇背上的季疆。鲜血斑驳在雪白的鲛绡裙上,她手里捏着一根血淋淋的玉珠花树簪,看起来伤了季疆的正是这根簪子。
季疆忽然开口,声线微微发颤:“……是你?我在做梦?”
没有回答,一团团风绕着肃霜打转,吹拂青丝,她挣扎着好似难以起身,却又好似下一刻就能被燃烧的血裹挟着扑上来。
季疆眼怔怔看了片刻,正要跳下蛇背,冷不丁一双漆黑巨掌抢先抓起那纤细的身体,银龙化作长鞭,“唰”一声锐响,硬生生将他抽去地上,肩上一重,一只脚踩在上面,如山压制,他微微仰高下巴,对上祝玄幽深冰冷的眼睛。
“别妨碍我。”季疆没有挣扎,声音略带沙哑。
祝玄充耳不闻,先偏头看了一眼肃霜。
她像是耗尽了气力,瘫在玄凝术中一动不动,衣服上虽然血迹斑驳,不过应当都不是她的血。
玄止居下了多少限制祝玄很清楚,熟悉他的紫府,又能避开限制无声无息带走肃霜的,除了季疆不会有谁,怪不得他突然跑来凑太子酒宴的热闹。
“带走她想做什么?”他问。
季疆笑得料峭:“我早就叫你让给我。”
又是让?
祝玄眯起眼,声音一点点沉下去:“我说过叫你不要犯病,这是第三遍了。”
季疆上回犯病是八百多年前,他在下界遭遇妖族偷袭,祝玄赶到时,满地血泊中只有个狼妖还留了口气,季疆满面失落,将那不成形状的狼妖捏在手里盯着眼睛看,一面喃喃:“之前是怎么看我的?不对啊,不是这样……真让我失望。”
他那次伤及无辜的山神土地,在夏韵间地牢里关了三十二年。
时隔八百年,会发疯的季疆又出现了,说着温柔的鬼话,做着匪夷所思的折磨虐待。
他果然还在笑,话语像从舌头尖弹出来般轻巧:“我也说过叫你放心,也是第三遍了。”
他们作为兄弟被水德玄帝抚养长大,对彼此过往与脾性了如指掌,祝玄淡道:“当年一落千丈,是你自己蠢,有空发疯,怎么不多想想你母亲?”
骤然被他提到母亲,季疆面上的笑瞬间淡了,金蛇跃然而起,倏地和银龙缠斗在一处,但见金银两道光如电光般急闪,锐利的尖啸声回旋不绝,大半座花林被神力卷成了碎末,漫天烟尘乱滚。
电光石火一瞬,两道光又一下分开,银龙重新盘踞祝玄发间,金蛇也重新回归季疆右耳。
滚烫的神血落在季疆脸上,他的视线扫过祝玄左臂,那上面被金蛇拉出一道狭长深邃的血口,他复又抬手握住自己的右臂,上面同样有一道银龙扯出的伤。
四下里一片死寂,季疆停了片刻,正要说话,却闻狂风又起,风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漩涡拉扯下,火光瞬间凝聚,又瞬间分开,化作十点幽幽魂火,悬在肃霜头顶。
书精也好仙丹也好,都不可能有这般旺盛而磅礴的魂火,那是真正神族的神魂。
祝玄只觉玄凝术掌中一空,肃霜似风一般散开,狂风再落地时,已化作一头华美的神兽,四肢纤长如鹿,自头顶至后背披散的皮毛丰盈而绚烂,说不出是什么色泽,似星光,又似霞光,看一眼便再难离开视线。
“是……是吉光神兽啊!”周围的神官们惊骇地叫出了声。
“是她。”季疆定定望着魂牵梦萦的身影,声音很低,“别妨碍我,祝玄,就这一次……我找到她了。”
神力迸发,金蛇盘旋而起,托着他高高飞上天,华美奇妙的神兽也疾电般窜上天——快,一切都快到反应不过来,绚烂的光重重撞在季疆胸前,只在天际留下一道残影,曲曲折折地绕出玉清园。
源明帝君怔忡半日,突然嘶声道:“禁庭司何在?追上去!抓住那只吉光!”
诸神急急沿着残光追逐,却是来到了众生幻海畔,但见华光比任何电光都迅捷,弹指刹那间,季疆已被吉光神兽踏于蹄下。
神血从他五官中溅射,他却一直在笑,突然抬手攥住神兽纤细的前蹄,血珠从睫毛上滚下来:“我抓到你了,你别想跑。”
丝丝缕缕奇异而陌生的神力似乎随着神血从他身上漫溢出来,源明帝君两手剧烈颤抖,急道:“救他……救他!快!”
救谁?季疆?禁庭司护卫们错愕地愣住了。
今儿发生的事太过奇诡,突然间太子被怨念黑龙切成碎片,突然间书精秋官变成了吉光神兽。更奇怪的是帝君,前一刻他还怒气冲冲叫抓两头疯犬,后一刻又开口叫救他,那个季疆需要救?看起来他明明是自己要被吉光神兽当球踢。
护卫们正为难,却见祝玄抬起手,一柄漆黑的宝剑悬浮在了身后。
夜一般的雾气如滴进水里的墨,巨大的水墨神像落在天顶,漆黑的宝剑“飒”一声清响,四下里登时暗如黑夜,黑雾把季疆与吉光神兽的身影团了个结结实实。
祝玄身形一晃,钻入黑雾,站定在季疆身旁。
他浑身都是血,却笑得欢畅,显然乐在其中,被他攥住前蹄的吉光神兽不知在他身上踢了多少下,他却怎样也不放手。
他自然是乐在其中的,当年被吉灯少君踹了一脚,从此她就成了季疆的梦魇,这么多年,他多少次发疯,都是为着相似的影子。
可这一次不是影子,那是真正的吉灯少君。
祝玄想起延维帝君说“混沌将过,静待归一”,这位帝君自然是对肃霜的身世一清二楚,都说吉灯少君不知殒命何处,如今看来,她应当是无意闯入炼丹境,被炼成了仙丹,难怪延维待她非同寻常。
方才那些魂火是神魂归一?这些天她的衰弱与此有关?
她还真是藏了如山高如海深的一堆秘密,也罢,捉住了再细细盘问。
祝玄手掌张开,一道符被他重重打进季疆心口,他声音极低,杀意潜伏:“父亲的神术要破了,要么我送你上路,要么别动,自己选。”
说罢,他反手便去捉挣扎不休的吉光神兽。
肃霜眼前只有一片昏暗,脑海里只有杀了季疆这个念头,似乎这是唯一一个能叫她轻松些的法子。
下一刻一双胳膊环住了脖子,一只手掐住口鼻,一只手盖住了眼睛。
熟悉的几乎刻入神魂的香甜气味萦绕四周,是桂花蜜金糖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