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位帝君炼制的仙丹能成精,并不罕异,然而他待肃霜非同寻常,无论是眉间封印还是特意为她寻书精这个身份,总觉里面另有隐情。
刚上回廊,不防好些乙部秋官直奔他而来,说了半日杂七杂八的事,全都是该季疆处理的,祝玄皱眉问:“季疆呢?”
秋官们苦着脸:“少司寇说今天要去参加太子酒宴,叫属下们有事找您。”
他还真要去凑那假太子的热闹,祝玄眉头皱得更紧。
季疆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这种无聊事放以前他一眼都不会瞥,他动了心思想去,多半没什么好事。
祝玄正要吩咐秋官备车去轩辕丘玉清园,却见先前派下界的两个心腹秋官悄无声息藏在阴影处朝自己行礼,他立即把手一挥:“一切事留着等明天季疆自己做,都下去。”
书房门合拢,祝玄低声问:“延维帝君还是不肯回天界?”
“回少司寇,帝君说下界更自在些,他自离开便再没想过要回。”两名心腹犹豫了一下,“帝君还说,师徒缘分已尽,希望少司寇不要再打扰他。”
祝玄不动声色:“有关仙丹他什么也没说?”
“帝君只说了八个字:混沌将过,静待归一”。
这些老一辈名声显赫且有真材实料的帝君们说话做事向来如此,祝玄不去计较,两名心腹离开后,他只摸着束发丝绳上的宝珠出神。
午后的阳光洒落书案,他想起肃霜,索性催动留在玄止居的神念,想看她一眼。
玄止居寝殿内无比安静,不见异状,然而床榻上空荡荡,半截云纱被滚落在地,一直沉睡不醒的那个纤细身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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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半边明镜遇今生(一)
肃霜听见盒盖的声音,如一尾灵活的小鱼,倏忽间破开死水:“我怎么成了只锦盒?!”
七百年停滞不动的风与光像是突然又转动起来,惊诧狂喜错愕疑惑皆有的仙丹下意识开了口:“……你是谁?”
“啊!谁在说话?仙丹?!仙丹成精了?”
那软唧唧的声音竭力撑出威风凛凛的架势,却一点都不成功,反而喊破了音,露出些狼狈的怯意。
仙丹停了一会儿,突然“噗”一下笑起来:“对啊,就是仙丹,我是天上地下艳冠群芳美貌绝伦的仙丹丹,你莫非是天上地下最暖和最结实的盒盖盖?”
盒盖大怒:“什么盒盖盖……好恶心!大胆!我……吾乃玉轮山的玉卯妖君!若非一时失察遭了那群卑劣仇家暗算,怎可能……”
“又是玉轮又是玉卯,你是小兔兔?”仙丹一点不在意它的张牙舞爪。
“放肆!你这死药渣竟敢朝我、朝吾出言不逊……”
“是仙丹。”仙丹友善提醒,“盒盖盖,陪我说话吧。”
朦胧的光影似水波荡漾起来,在涂河龙王藏宝库里待着的最后一百年,仙丹与锦盒天天扯皮斗嘴,终于不再有死寂。
直到龙王被灭门,肃霜拜了延维帝君为师,最初的那段时光,她每天都要在师尊的洞天门口待上一两个时辰,盼着某一刻突然听见盒盖叫自己“仙丹”。
因总也等不来,她到底忍不住问师尊:“或许盒盖并不能感觉到我在哪儿?师尊有别的法子吗?还是说我只能干等?”
师尊提到盒盖总有些欲言又止:“这兔子……着实奇怪。”
“您上回就说它奇怪了。”肃霜笑了笑,“师尊觉得哪里怪?”
师尊避而不答,只道:“你老说自己飞起来很快,有多快?让为师看看。”
有师尊在旁看护,肃霜这次竭尽全力地飞驰,当真疾若闪电,落回地上时,她不免有些小得意:“师尊,弟子如今虽是仙丹之身,倒也不比吉光神兽差太多。”
师尊笑呵呵地问她:“那你是想做一粒真正的仙丹,还是做回吉光神兽?”
肃霜奇道:“难道弟子想什么就能做什么?”
师尊还是笑:“你重活一场,如今正是身心皆混沌,为师也不知你何时会破开混沌,不过时候一到,你自己就该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极难得温和地摸了摸肃霜的脑袋:“不用总是挂念盒盖,它既然有了肉身,总有一日会来找你讨要机缘——你看看你,混沌到连五官都没有,多关心自己的修行吧。”
那时的肃霜并不明白什么叫“讨要机缘”,也不明白什么叫“时候一到自己就知道”,现在时候真的到了,她也真的一下就知道了。
可她又觉着可能不知道会更舒畅些。
一切光影化作烟尘消散,肃霜睁开眼,她坐在一株巨大的枫树下,视界里是大片大片如火的红枫。
这里看起来竟像是天宫偏僻一角,重重红枫包围着这座不高不矮的山崖,枫叶深处似有殿宇,不知废弃了多久,甚是荒芜,放眼眺望山崖外,轩辕丘玉清园的景像一目了然。
季疆正背着手站在崖边,察觉动静便开口:“醒了?我就差把你神魂拎出来刺一下,还好你自己醒了。”
他走过来往肃霜身边一坐,不大客气地在她左耳根处戳了一下:“玄牢术我替你去掉了,虽然找不着缘故,不过你成这样多半跟祝玄脱不开干系。你给我这么大的惊喜,我也该给你回报,回头想走就走,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可不会拘着你。”
他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一声:“也许你会不想走,你忘不掉我。”
说完他却不看她,只眯眼眺望远处祥光流肆的玉清园,过了半晌,自言自语一般:“好多年没来这边了,这地方本就荒芜,没了天帝果然更没谁记着打理一下,我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他好像想起什么久远的事,语气变得轻而慢:“这儿叫秋晖园,是个被废弃的天宫死角,我以前被送来这边住了三百多年。这里离轩辕丘玉清园不远不近,刚好能看清全貌,地势不错吧?都知道我要赴宴,我们就在这边赴假太子的酒宴,又清静又不会惹麻烦,一时谁也找不来这里,我是不是很聪明?”
他当然是聪明的,一直聪明且厉害,只要真想做什么,一定能做好。
那时候他知道父亲喜欢他活泼好学,知道母亲喜欢他摆出温文尔雅的样子,也知道在谁面前可以跋扈,在谁面前就该收敛。
后来他也努力做母亲想要的好孩子,可不管他怎样做,母亲的哭声总是萦绕耳畔。她说她是自愿陪他来这儿住,但父亲一次也没来看过,也不叫她回去,以前谁都敬畏她,后来谁都能欺负她,听说是父亲有了新欢,季疆想,母亲可能不只为他哭,也是为了父亲。
他再聪明,对这种事可没办法,被源明老儿挖出的畅思珠确实存在过,只不过存在的时间短了点,伉俪情深也是有过的吧?他不确定,一切毁得那么快,是因为他犯错的缘故吗?
所以他恨,恨那不屈服,恨那大胆的反抗,恨那个影子带来了母亲连绵不绝的泪水,不讲道理的恨,反正季疆天生就是这么个任性又唯我独尊的东西。
因为一直恨,于是一直也忘不掉,到现在那些猛毒般的恨也不知酝酿成什么了,每每想起令他痛楚的早已不在世间,便觉一切都无趣。
只有那个影子若隐若现时,他才是活着的。
季疆将垂落肩上的长发拨去背后,一偏头,对上了那双冰冷的眼睛。
像是被雷电击中后背,后颈的寒毛一根根惊醒般战栗起来,他缓缓抬手,握住了肃霜的肩膀,一时竟说不出是想撕碎她,还是求她继续这样看着自己。
遥远的玉清园传来阵阵缥缈天乐,一丝浓郁酒香被风带来这处荒芜山崖,季疆忽然又丢开手,慢悠悠地开口:“其实我挺喜欢你,也没有很讨厌假太子他们,只是不管喜欢还是讨厌,都太浅淡了,实在不够。”
他又站起身,轻缓地步去崖边,低声道:“可能祝玄会恼我,但我觉得他是不甘心居多,他可是很傲慢的,带你去慎独宫是给你看下界经历?我猜你缠着他是因为喜欢过相似的谁?反正你不喜欢他,那句话怎么说?长痛不如短痛?”
他右耳的金蛇倏地化作一道细小金光,无声无息往玉清园飞去。
“你喜欢谁都不要紧,反正你忘不掉的一定是我。”
季疆回头,微微一笑,奇异的狂热与冷酷交织,声音却变得温柔:“把你的恨给我。”
狂风呼啸而起,远处有黑龙乍现,伴随着惊叫声,一头扎入溢满祥光的玉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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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少了点,明天争取多点。
第60章 半边明镜遇今生(二)
午时正,玉清园内,太子的赏花酒宴正式开始。
此次酒宴是为了试探诸神态度,正灵大帝那颗片刻不离太子的玉石巨眼到底没有出现,禁庭司护卫也不再里三层外三层,即便如此,来宾还是比想像中要少上许多,诸神对这位横空出世的重羲太子还是怀疑的态度居多。
池滢从女仙手里接过酒杯,抵在唇边并不饮,视线投向桃树下的太子。
他身边只有稀稀疏疏几个宾客,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不知说着什么。
池滢的脚步动了。
右边的小臂撕心裂肺般灼痛着,里面凝聚了她所有的青鸾火。自父亲去后,她没日没夜地修炼这个杀招,可惜她实在没什么惊艳的资质,勉强把青鸾火凝在右臂上,右臂也差不多毁了。
不过没关系,她根本不在乎。
这些日子身边的神官们明里暗里劝过许多次来日方长,不急一时,季疆上回也隐晦地敲打过她别在太子酒宴惹事,她知道学凡人的卧薪尝胆或许是正道,但她也不在乎。
早在天宫天牢见到父亲残留血迹的那一刻,她已没什么活下去的意愿了,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是怎么度日的,每一时每一刻都那么煎熬,支撑她到现在的,是不灭的仇恨。
离太子越来越近了,池滢目光扫过他身侧那个高大英武的神将。
她认得他,神战司的正神将乙槐,据说十分厉害,他端着酒杯,看似随意,视线却一直如蛇游走,时不时落在神女们的身上,放肆地嘶嘶吐信。
池滢侧身避让进杏花林,没走几步,忽觉胳膊被谁从后面制住,两名陌生的秋官鬼影般落在身边,声音极低:“少司寇交代过,请帝君不要妄动。”
她正要说话,嘴也被他们捂住,一路被拽去僻静阴影地,却见碧草丛里藏着一只圆滚滚的雪白毛团,分外眼熟。
是那只仙兔?它不是被季疆带走了吗?
池滢心中惊疑,冷不丁天顶突然疾落一道金光,竟是季疆的金蛇,它无声无息地绕在仙兔身上,蛇口张开,针尖般的牙扎进毛团,雪白的皮毛像染了墨一般,迅速枯萎,仙兔抖如筛糠。
“小仙兔听话。”季疆的声音渺茫而虚无,“你们俩看好帝君。”
话音一落,仙兔便化作一道白光窜飞上天。
风声骤起,吹得花林落英缤纷,这阵风来得蹊跷,乙槐反应奇快,正要将太子护住,突然瞥见一道金光疾若闪电般在足踝绕了一圈,一条极细小的金蛇张口咬在上面。
这是……季疆的金蛇!
乙槐心头大震,他没与两头疯犬正式动过手,只知道厉害,却没想到这样厉害,金蛇简直快到他反应不过来,咬了他一口后,眨眼工夫便逃得再也看不见。
不好!他只觉身体瞬间不受控制,凄厉的风声砸下,冰冷刺骨的怨气也砸了下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怨念凝结的黑龙从天而降,结结实实砸中他的身体,诡异的漩涡将一旁的太子与几名无辜神族一把拽入其中,崩裂的巨响轰然而起,血雾炸开,奇异的黑龙在诸神的惊叫声中也炸了开来。
禁庭司护卫们匆匆赶到时,地面只留下一道深坑,坑旁瘫着一只仙兔。
四下里陡然陷入死寂,“叮”一下,源明帝君手里的玉瓷杯摔碎在地上,死寂突然又被打破,不知谁尖叫了一声,下一刻哭喊声便淹没了整座玉清园。
此时的季疆正在笑,笑着叹气:“这么容易就杀掉了?”
他扶住坐在身边的肃霜,一只手按着脑袋迫她望向玉清园的方向,柔声道:“小仙兔畏首畏尾的,既然是报覆灭门者,堂堂正正当着面杀多好?我算不算帮它完成心愿?哎呀,我忘了帮它逃出来,不小心把它丢在那边了,怎么办?禁庭司护卫们在抓它。”
他笑吟吟地轻轻晃她:“我记得小仙兔说过,灭门者一共六名,现在乙槐和太子也成了碎片,怨念是不是就要消失?那它岂不是唤不出怨念黑龙了?怪不得叫你帮它,还真是想趁机会一网打尽呀。那它要是被抓住,肯定会把你供出来吧?多半还要说都是你指使的。这么坏的小仙兔,我不救它了好不好?”
不,不会有这些事,盒盖马上要消失了。
它狼狈地在战将们的抓捕中窜逃,一定是拼尽了全力,左突右绕,疾若流星,可它的毛还是渐渐变成了红色的,不知谁砸了一锤在它身上,它踉跄着再次化作白光,一直往这里跑,往仙丹这里跑。
每一次走投无路,它都要找仙丹。
恍惚间,肃霜好像看到了那时候的吉灯,同样的鲜血淋漓,同样的仓皇奔逃。
几根手指在脸上轻缓地抹了几下,同一个罪魁祸首,他环着她,钳着她,逼她面对同样的遭遇。
全身的血又要烧起来了,耳朵里如虫鸣般乱响,有声音徘徊:你还缺一些。
眼前金光闪烁,小金蛇裹着血淋淋的毛团,悬在眼前。
“不要哭嘛,哭起来多没意思。”季疆把仙兔提溜起来,“救下来了,拿去吧。”
肃霜看着怀里的血毛团,艰难地抬手拔下玉珠花树,只这一个动作便让她耗尽所有气力,环住肩膀的胳膊离开,她抱着盒盖倒在了崖边。
“……不用治了,反正马上也要……要死了。”盒盖声音很轻,“何必多此一举?我宁可、宁可作为凶徒,是……被那些护卫杀掉的……”
它突然又嗤笑一声:“你……真是个蠢货,居然……才发现……”
是啊,她才发现,才发现便要面对归一与分离。
盒盖已在身边,重伤濒危,被她无意识放在外面的那一魄即将回归,流水般的回忆一段段掠过脑海,她原本有无数问题想问盒盖,现在什么都不用问了。
她看见她们被刑狱司从河神洞府带出来的那天,机灵的盒盖刚上神官的车,便偷摸逃出来溜去了下界。
那时的盒盖并未想过要与仙丹分开,妖魂依托仙丹得以苏醒,它可是个讲义气讲恩情的大妖,仙丹双目不便,它得带着她,先去下界探探路。
可是很快,盒盖就发现了不对劲。
在它的认知里,自己是大妖,也会一些妖术,然而在下界遇到妖族来抓,它除了逃竟全无应对方法,哪怕是平平无奇的小妖族,都会用一些它闻所未闻的厉害妖术。它到处找玉轮山,到处打听玉卯妖君,直到晃了许多年,几乎踏遍下界每一寸土地,才终于承认,世间没有玉轮山,也从未有过玉卯妖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