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分离,仿佛他的一根头发丝都能够取悦她,顺理成章,理所应当。
她竭尽全力去拽,怎样也拽不回那一半,莫名的焦灼令她眼前发黑,耳朵里渐渐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凄艳的红光偶尔露出昏暗罅隙,血淋淋的眼睛静静藏在后面,肃霜挣扎着朝他伸出手,想握住那双烫如热砂的手,却只握住了云雾似的帐子。
手腕很快被抓回,帐子骤然落下半幅,流水一般滑过床沿,无声无息堆在了地上。
*
三月初四,青鸾帝君的继任典礼如期在栖梧山开启。
前青鸾帝君私藏太子一事闹得上下两界沸沸扬扬,后续发展却异常平静,前帝君既然一力承担所有罪行,心地仁善的重羲太子便并未多加罪责青鸾全族,甚至亲自提出让池滢继任青鸾帝君,以安抚其余五凤大族,而池滢公主则柔顺地谢过恩泽,全无怨怼之意。
事态看似平缓下来,继任典礼依旧来宾稀疏,不过总归是比前帝君的送魂礼要好些。
仪光这次还是躲在阴影处,默默看着高台上的典礼。
她与源明帝君决裂后,便一直暗中注意青鸾族,更做好一旦源明下狠手,她哪怕供出四海鸿运镜的事,闹个鱼死网破,也不叫他得逞的准备。好在事情没走到那一步,或许他是忌惮她真说出去,也或许他有别的筹谋,池滢终究安然无恙地继任了青鸾帝君之位。
仪光微微吁了口气,端起案上的茶浅啜,因觉身旁的归柳好似心神不宁,一直左顾右盼,便问:“你怎么了?”
自那次归柳救了她,他俩的关系便日渐融洽亲密起来,归柳虽机灵,却也时常说话直来直去,好似不过脑子,仪光反而很喜欢这点,慢慢拿他当弟弟一般,见他喝茶也不稳,茶水泼在袖子上,便抬手替他掸了掸。
归柳避过她的视线,目光扫过台下不多的来宾:“我在找少司寇,按理他二位总归该有一个要来的。”
仪光奇道:“确实。说起来,肃霜也有好些日子没找我修行了,传信也不回。”
她提起肃霜,归柳不由干笑两声。
他以后可再也不上这狡猾书精的当了,上回是她自己拜托他跟雍和元君说回仙祠的事,可前日遇着雍和元君,她又怪他信口开河,说什么书精并没有想回,害他好生尴尬。
眼看继任典礼结束,贺宴即将开启,还是不见两位少司寇的影子,归柳心中不由隐隐起了不祥的预感。
他有几天没见到祝玄了,他不知遇到什么事,影子都摸不着,归柳只能找季疆商讨自己的任务。老实说,比起祝玄,季疆这位少司寇总叫他有云里雾里之感,明明是他自己说今日必来,可现在看上去他并不像要来的样子。
贺宴开始,很快有女仙侍从们捧上无数佳肴,归柳无心吃喝,只把玉箸放在手里不停绕,下一刻便见仪光端了一碟碧藕片送来。
“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她微微一笑,“怎么心事重重的?吃些东西缓缓,要我陪你饮上几杯么?”
归柳被她不由分说塞了只酒杯在手里,不由怔住,又见不善饮的她当真斟酒作陪,当即抬手阻止。
“仪光。”他面上掠过一丝复杂神色,“我……”
话音未落,忽听季疆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仪光战将在这里,捆仙绳。”
仪光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捆仙绳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霎时间几十个秋官鬼影般落在四周,挡住外间视线,季疆罕见地穿着少司寇官服,满身肃杀之气,站定在她面前。
“……少司寇这是做什么?”仪光惊愕万分。
季疆慢悠悠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笑眯眯地问她:“仪光战将认识这个?”
是四海鸿运镜!怎会落到季疆手里?
仪光倒抽一口凉气,一时间心念急转,想起源明归还四海鸿运镜后,她因着心绪大乱,根本无心查看,当夜便在紫府里寻了个暗处将它藏了起来。
是被季疆找到了?不,不可能,擅闯紫府她怎会不知?那天她接触的除了源明便只有归柳,是归柳趁她昏迷时调换了?
仪光望向归柳,见他迅速背过身去,心中登时一沉。
季疆道:“这一个月刑狱司暗中做了不少调查,青鸾帝君认罪自戕实在蹊跷,恐怕与这面四海鸿运镜脱不开干系,既然这是仪光战将之物,还请随我们去一趟刑狱司。”
他一挥手,立即有数个秋官架起仪光便走,来去悄无声息,半个宾客也没惊动。
季疆回头看了一眼归柳,笑道:“辛苦你了,做得好,这几天就能回刑狱司。”
归柳低低垂着头,轻道:“少司寇,仪光……不会有事吧?”
季疆耸了耸肩膀:“这可说不好,此事是祝玄来审,他的手段你清楚。怎么?良心不安?我不是说过,你觉得不安随时能退么?要不你想想被灭门的龙王,自戕的青鸾帝君,良心有没有好受些?”
归柳急道:“属下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祝玄……少司寇当时和我说,要捉住源明帝君的破绽……你、少司寇你怎么像是要给仪光定罪的样子?她是无辜……”
“镜子是她的,自然是她的罪。”季疆笑得两眼眯起,“就看源明老儿为了她能做到什么地步,他有良心就自己出来顶罪,没良心的话,也怪不得谁。你觉得我手段粗暴?觉得祝玄会做得更好看?别傻了。”
他在归柳肩上拍了拍,转身便走,却见已成青鸾帝君的池滢款款朝自己行来,遥遥做敬酒之意。
季疆迎过去,接过女仙递来的酒杯,笑得客套:“以后该叫殿下帝君了。”
池滢头戴冕冠,姿态庄严,乍一看还真有帝君之威,不过一开口却露出一丝莫名的幽怨:“季疆神君怎么也和我生分起来?许久不见,你可愿陪我聊几句?”
虽是询问,她的架势却不容拒绝,示意女仙们端着酒案摆去僻静处,朝季疆做了个“请”的手势。
季疆只得陪她坐过去,刚端起酒杯,便听她问道:“那个女神将,是他的爱侣吧?”
季疆笑了笑:“帝君看到了?那可真是抱歉,我本无意干扰帝君的继任典礼。”
池滢冷笑一声:“上次父亲的送魂典礼她也来了,这次还来,鬼鬼祟祟,当我没看到。真可笑,她是来看我如何落魄?被利用却不自知的蠢货!多谢季疆神君,刑狱司抓走她,令我舒畅不少。”
她举杯敬酒,宽大的袖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很快从里面兜出一只仙兔。
季疆一见仙兔,眼睛都撑圆了:“这是?”
池滢摸了摸仙兔的耳朵:“前些天它自己跑来栖梧山的,我见它乖巧,便一直带在身边。”
起初见着仙兔她只觉眼熟,依稀是当日与她在那座溢满九幽黄泉水的洞窟共患难过的小东西,好像是哪个仙祠侍者养的,不过看它到处乱跑,多半是前主人不管它了,且它一直奔着自己来,柔顺且可爱,总算能稍稍抚慰她晦暗的心情,她索性便自己养着。
季疆盯着仙兔看了片刻,忽然半俯下来,笑得格外讨喜:“这只小仙兔好生可爱,我好喜欢,帝君可愿割爱?”
那仙兔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一般,立即往池滢袖子里钻。
“看起来它不愿意。”池滢笑了一声。
话音刚落,袖子被握住,漫不经心又带着些讨好地摇了摇,季疆偏头望过来,右耳的金蛇坠熠熠生辉,映得他两只眼脉脉含情:“看在我三番五次英雄救美的份上,我和帝君也算交情匪浅,你就让给我吧,好不好?”
倒是很久没见他这轻佻模样了,上次听他鬼扯这些暧昧话,还是父亲的寿辰。
池滢下意识握紧酒杯,深深吸了口气。
凡人有“世态炎凉”之感慨,想不到她也体会了个透彻,她永远不会忘记天牢里那大片的猩红血迹,不会忘那一场惨淡的送魂典礼,那些从骨头里透出的寒意,比什么都可怕。
也正因此,她对那时相助的季疆感激且依赖,不过季疆看似亲切,其实颇有些疏离,越靠近越能看得清楚,难得他有什么想朝自己要的,她怎忍心拒绝?
池滢垂下眼睫,轻声道:“季疆神君,我……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若答应我,仙兔就给你。”
季疆凑过去,兴冲冲问道:“什么不情之请?说说看。”
池滢声音更轻:“此话说来唐突,但却出自我真心……不瞒你说,其实你一直让我有种熟悉感,出了这么多事,见到你更觉亲切,所以难免……自父亲去后,再不闻谁叫过我的小名……”
“阿滢。”季疆沉着嗓子唤了一声,含笑朝她伸手。
池滢手里的酒杯倒在了酒案上,忽然间止不住的泪意狂涌,眼泪几乎一瞬间就打湿了衣襟。
季疆提溜起仙兔的耳朵,拎在手里当风铃轻轻晃,好似没看见她的泪,隔了一会儿又道:“听说帝君打算应邀半个月后的太子酒宴?”
池滢迅速抹去泪痕:“不错。”
血海深仇怎可能忘却?那是她难得的复仇机会,她绝不会放过。
季疆慢悠悠说道:“太子酒宴可胡闹不得,帝君谨慎。不如交给仙兔,一只仙兔胡闹,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捏了捏仙兔的耳朵,盯着它惊恐的眼睛,柔声道:“对不对?小仙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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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了。
下次更新在5月8日。
第57章 明月照我怀中雪(二)
细眉般的弯月攀上天顶,今夜无云,月色分外皎洁,榻上少了的半幅帐子还没有挂回去,银白辉光毫无遮挡倾泻而入,洇开在流动起伏的乌发上。
祝玄稍稍撑起一些,松垮的束发丝绳搭在脸旁,宝珠贴着鼻尖一下下晃。
香气漫溢枕畔,不是墨香,不是丹药香,却渗透蚀骨,勾绕神魂。
月色映照怀中雪,万种风情,祝玄想起肃霜是为了春风一度而来,那时他可完全不觉得如此荒谬的事会成真。
这是春风几度了?他竟陷得这么厉害。
哽咽声细密起来,一只细软的手推在唇畔,指甲用力刮在上面,又来了。
祝玄掐住那只手,将它拉高环住脖子,俯下去循着香气翻找搜刮,一定要将尖刺顺软,看看尖刺后到底藏着什么样的仙丹。
月色绕过剩下的半幅帐子,又有风起,带来仙紫藤的味道,祝玄扶正肃霜的脑袋,她那双细长的眼迷惘地睁着,像在漫天大雾里不知往何处去。
他拭去她睫毛上细小的水珠,低声道:“看着我。”
他不厌其烦地迫她把视线投向自己,要往她神魂里打烙印。
浑身都是刺的仙丹此时软成一抔真雪,晃晃能散一地,意味不明的眼泪滚落,祝玄又将它们一起揉在自己面颊上,他听见她的心跳,急促得似乎马上要蹦出来,那团雪在发抖,含糊地呢喃着什么,只他一个能听懂。
他将唇贴在她鼻梁上缺了一点的地方,给她回答:“你哪儿也回不去。”
肃霜觉着自己该睡了,那一半不受控的神魂却舍不得,贪恋着火光,拽着她一次次醒过来,每一次入目都是同样的帐子。
已无力再拉扯什么,她找不到那双血淋淋的眼睛了。
肃霜合上眼,这次再睁开,四周终于换了模样,春日里的辛夷玉兰正在盛放,每一朵花上都滴着血,淅淅沥沥如下细雨。
她急忙迈开脚步,在林间寻找犬妖,可是哪里也找不到他,怎样也找不到。
肩头越来越沉,踽踽独行间,似有什么如生命般沉重的东西一点点压上来,压得她渐渐再也走不动。
再没有谁可以迁怒,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过那一半沉下去的自己。
山风阴冷萧瑟,师尊的声音回荡在其中:“天上地下于心神最损耗者,莫过于得了希望却又失望。”
肃霜停下来,低声道:“师尊,我是不是很坏?”
她真想做一颗无辜的仙丹,没有谁当真,祝玄只是觉着丢了面子,把她打一顿再赶走,回头她还能理直气壮在心里痛骂他凶残不解风情。
最初她也确实只想着能常常见就好,疯犬桀骜,着实与犬妖无一丝相同处,她脑子里有一块小地方一直对此心知肚明。
然而血腥之名传遍天上地下的疯犬从未真正拿她怎样过,或许是不屑与一个书精计较,又或许真就一下入了他的眼,无论为着什么缘故,她是他的一个例外。
虚幻的喜悦越来越多,肃霜想要更多,把他当成凶神恶煞的犬妖,想像着与他来一场风花雪月,偏偏疯犬不肯上钩,他越如此,她越渴求。明明越来越不能把祝玄与犬妖叠在一处,明明知道不对,可是欲罢不能,为着那点藏在最深处的不可告人的心思:她得到的从来都太少,偶见火光,于是贪恋又回避。
知道祝玄有过两百年剔除障火的经历时,心里的狂喜连她自己都吃惊,擅自抓紧希望,希望变成失望后又受不了自己恨自己的煎熬,只能把恨一股脑倒在祝玄头上,真是个糟糕的仙丹。
天道讲究因果,种下什么因,得出什么果,最后她品尝到的是最坏的恶果。
到头来,她谁都辜负了。
师尊说:“情痴情怨自古不少,往后亦不会少,不当一回事,它就不是事。”
“我要是做不到呢?”肃霜问。
等了许久,不闻回声,她不由怅然一笑。
凄白的月色洒落林间,看不进无穷无尽的染血花朵,听不尽的风声,过往一个个向她倾吐冰雪,一路走来,怀中一片冰寒彻骨,肃霜低头望去,望见厚厚一层雪,雪中埋着一盏灯,火焰细小而孱弱,却仍在竭力跳跃着,不肯被扑灭。
她缓缓坐下去,双手将这盏灯护住,轻道:“我歇一歇再走。”
风声又送来不知谁的声音,一遍遍提醒她:“别停,别停在这里,还缺一些,你还缺了一些。”
什么叫“还缺一些”?
肃霜茫然四顾,花林深处隐隐有光,她起身慢慢走过去,忽然又变成一粒不能动的仙丹,窝在了锦盒里。
*
自那天仪光在栖梧山被刑狱司悄悄带走,已过去两日,消息还未传开,天界平静如常。
源明帝君知道,是两位少司寇刻意压着消息,刀已抵在要害,不急一时,他们在观望他的态度,要么他大费周章把四海鸿运镜的事圆过去,多半还圆不了;要么直接舍弃仪光,把设计青鸾帝君的罪行都甩到她头上,一切便简单得多。
似乎并不用犹豫,自发觉仪光与自己并非一条心后,他便起过心思,当初找她要四海鸿运镜,正是为着一旦发生今日之事,正好可以切割掉这个不稳定的麻烦。
一万多年了,从无名小神一步步成为帝君,再成为把持天界小半事务的实权者,他走到这一步不容易,能把重羲太子推出来更不容易,一个无足轻重的替代,一段虚无缥缈的抚慰,算得了什么。
源明帝君把仪光丢去脑后,提笔处理公务,忽然间,耳畔响起她的声音:“你活着,我活着。你事败殒命,我跟着一起。”
他的手一顿,眼前又浮现她血溅白梅林的景象,这些天他梦见过许多次同样的景象,越是想驱赶,那些画面越是像生根一样不肯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