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太糟糕了,若一直瞎着也罢,好了又瞎才真真是折磨。
肃霜用力按住双眼,掌心传来的触感令她错愕——眼睛长好了?什么时候?什么缘故?
洪亮的玉钟声突然“当当”响起,有客来访,是谁?犬妖吗?
肃霜踯躅良久,终究还是摸索着起身,往洞天石门方向行去。
犬妖抱臂斜倚在洞天外一株桃树下,玉钟已经响了许久,石门还没有开启的征兆,但他耳朵极灵敏,隐约可听见门后不远处细碎迟疑的脚步声,看样子肃霜当真失明了,他甚至听见她不小心被绊倒的动静。
他的视线扫过洞天外不成形状的石阶,真成了睁眼瞎,她怕是能一路从这里滚下去。
尽管石阶变成这样是自己的功劳,犬妖还是选择冷血地无视之。
昨天他依约来到洞天时,肃霜已被那假太子掳走了,石门一直敞着,数不清有多少妖类盘踞在暗处,对着洞天里的奇珍异宝虎视眈眈。
收拾他们花了他不少时间,地形乱成什么样他可没工夫管,他找延维帝君是为了最紧要的一件事,排除所有阻碍,顺利推进才是重中之重,肃霜是帝君弟子,出意外就是变数,他不能让变数影响计划。
脚步声渐近,石门终于“轰隆隆”地开了一道缝,肃霜带着朦胧鼻音的声音自门缝后传来:“请问是哪位?”
犬妖开口应道:“是我。昨天你精神不济,今天好了没?”
石门又慢慢敞开一些,肃霜小心翼翼探出身,看得出她十分谨慎,多半只想露个脑袋,方便随时关门,但失明后失了准头,一脚踩中门边滑腻腻的青苔,整个人斜斜往旁边呲溜,踉跄着跌出来,眼看真要在乱七八糟的石阶上从头滚到尾。
犬妖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在她肘间扶了一把,触手却先摸到一层泥。
他这才发现,肃霜半边身子都被泥水泡透了,连左边脸颊都沾着几点污渍,可见开门这一路跌得不轻。
简直狼狈不堪,她一定不愿让人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道谢后立即扶着石门站直,脑袋微微垂下去,脸上泛起一丝苍白。
犬妖顿了顿,语气如常:“昨天我依约前来拜访帝君,你却不在,周围的妖说你被天界太子抓走了,他为何抓你?”
肃霜迟疑地想了片刻,终究摇头:“我……不知道,没印象了,我有被太子抓走?”
曾经的吉灯少君确实被真天界太子掳走过,要她变成吉光神兽拉车,但那已是数万年前的旧事,时光荏苒,天界两次大劫,如今连天帝都没了,又何来太子。
犬妖见她声音低哑,形容不振,料想多半遭受过什么折磨,自己找过去的时候,她满头满脸都是血,眼睛还瞎了,她不想提这些再正常不过。
“那个假太子已经死得灰飞烟灭,忘了最好。”犬妖利落地跳过这个话题,“帝君还未归来?”
肃霜想起师尊留给自己的信,他走得未免太巧。
“师尊前日一早就出门寻仙草了,我也是那天回去才发现。他老人家但凡出门,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归期难定……我不知道你找他有什么要紧事,若是炼制丹药,我可以帮忙。”
肃霜停了停,又道:“谢谢你昨天帮我,力所能及的话,我义不容辞。”
虽然记不起昨天发生了什么,人家出手帮了她是事实,她自然要释放善意,然而犬妖似乎并没有尽释前嫌友好往来的意思,语气十分冷淡:“我并非为了炼制丹药。既然帝君归期不定,劳你将水玉归还,我三个月之后再来。”
……怎么就忘了这犬妖刻薄的性子呢?
肃霜没心情与他扯掰,只点了点头:“好,请稍等。”
她摸索着把石门拉开一些,谨慎地小步小步往里走,印象里这条路应该十分好走,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动不动就踩中异物,眼下又是没走两步就踢到了什么,她微微一晃,手肘便被托了一下。
“这里很乱,看样子昨天那些妖进来过。”
犬妖一句话把她惊得差点蹦起来:“什么妖?怎么进来的?”
犬妖环顾四周,不愧是上界帝君开辟的洞天,宽敞通透,清气浓郁,原本应当十分气派,可惜眼下遍地凌乱,书册药匣之类的杂物东一堆西一块,连铺路的青石砖都被翻过。
“昨日我辰时正来的,”他说得简洁,“来的时候石门已经敞开,围了许多妖。”
肃霜只觉脑壳里嗡嗡乱响,洞天被洗劫,她竟一点没察觉,甚至一无所知地在里面睡了一夜!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成了睁眼瞎!
身旁的犬妖似乎在施术清点遍地凌乱,她低声道:“等下我自己收拾……水玉珍贵,我放在了师尊的书房,稍等,我马上拿来。”
她转身要走,犬妖再次跟上,手掌在她肘间虚托,一面道:“水玉摔不得。”
他不过不想磨蹭,随口一说,可走了一段,肃霜异样的沉默让他忽觉不妥——突然变成个睁眼瞎,岂有不慌张的?她能镇定应付已经挺不容易了,自己随口一句,在她听来反而像是轻慢的嘲讽。
犬妖默然瞥了她一眼,她脑袋比先前垂得还要低一些,一只手正悄悄擦拭左边脏污的脸颊。
不知何故,他想起前日在山道上初见肃霜,她脸上虽挂着银流苏,脖子却挺得笔直,即便装傻示弱,也是抬着下巴的时候居多,更像轻松娇俏地开玩笑。
……倒还是挺着脖子更顺眼些,犬妖又瞥了一眼她耷拉的脖子,默默想着。
师尊的书房位于洞天最北,也是最里面的位置,沿途经过的卧房库房藏经楼花草田等等,都没有被群妖洗劫的痕迹,或许他们也知道这座洞天主人非同一般,并不敢擅闯真正的要地,只把两个炼丹房翻了个底朝天。
肃霜悄悄松了口气,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
水玉不见了。
她在师尊书房里摸索了一遍又一遍,其他东西都与先前一无二样,一件没少,唯独放在柜子里的三枚水玉无影无踪。
肃霜僵在原地,半晌,才声音干涩地开口:“……抱歉,是我失……”
“我知道是谁偷走水玉了。”犬妖打断她的道歉,俯身在柜子上细细嗅了几下,旋即转身便走,“不要紧,能拿回来,与你无关。”
肃霜下意识跟上去想说点什么,肩膀却撞在书柜的笔架上,师尊收藏的十几根毛笔叮叮当当散了一地,她蹲下去想捡,脑袋又重重在柜门上磕出好大声响。
轻风拂过,犬妖施术将毛笔归拢,不去看她发白的脸与耷拉的脖子,迳自走出书房,淡道:“石阶我会修好,告辞了。”
飞来横祸惨遭折磨,一夜之间成了睁眼瞎,还只剩她一个人,确实挺可怜,但这世上可怜可悲者何其多,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浑浑噩噩,各人自有自的缘法,眼下他只能专注自己。
犬妖在林间随意休憩了一夜,天还未亮便动身前往洞天,清理起碎得不成形状的石阶。
刚清理到一半,却听石门“轰隆隆”开启,肃霜纤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她今日穿着浅绿裙衫,一改昨日的萎靡无助,从头到脚清清爽爽,连头发丝都理得格外顺滑。
脸上没有银流苏,她失神的视线落在不知哪个点上,甫一开口,语气却是轻快的:“平整的青石块可不容易找,洞天里还有许多,我来吧。”
像是要扛住无常的命运,她修长的脖子挺得笔直,下巴比之前抬得还要高。
晨曦乍现,幽幽晨光落在她眉间,忽然间将它们映得无比清晰。
犬妖静静望着她,忍不住眯了一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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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
第68章 痴雨哀风入梦来(一)
正午灿烂的阳光洒满林间时,洞天前的石阶终于也修补完整。
犬妖唤起零星小雨,将青石砖洗得闪闪发光,连缝隙里的点点零星青苔都没放过。
轻缓的脚步声再一次自石门后传来,肃霜也再一次稳稳停在石阶边缘,身后还是悬着一堆东西,不过之前是一块块青石,这次却是一张玲珑石桌,两只小小石凳。
“我记得这边有桃树。”
她侧耳细听风声,依稀确认了方位,身后的石桌石凳便晃晃悠悠飘起来,稳稳落地——还是偏了不少,没摆去桃树下,反而落入一旁老榆树的树阴里。
“桌子没歪吧?”肃霜问。
犬妖本打算不声不响走人,一下被问到,只得应道:“没有。”
肃霜摸索着行去石桌旁,指尖一弹,桌面上立时多了两枚琉璃茶杯,指尖再一弹,又多了一只茶壶,她吁了口气,视线转向石阶附近:“没想到一上午就能补好石阶,我一个人的话,少说也得五六天。来喝杯茶,谢谢你帮忙。”
犬妖停了片刻,到底缓缓走过去,一面道:“石阶是我打坏的,理应是我修补,算不上帮忙,为什么谢我?”
肯定没人教过这犬妖怎么好好说话,不知道他怎么顺利长大没被打死的。
肃霜大度地不跟他计较:“我想谢就谢了,请坐。”
她轻轻把另一只琉璃茶杯推去对面,还是歪了一点点,却比之前娴熟许多,犬妖两指捻起茶杯,并未沾唇,淡道:“你适应得挺快。”
即便对仙神来说,失明都是相当痛苦的事,刚开始修补石阶时,她不是不小心把青石砖摔裂,就是带错石材,但同样的错她从没犯过第三遍,能这么快适应,这个帝君弟子总归有点货真价实的东西。
肃霜微微一笑:“先前不是说过?我真做过睁眼瞎,后来眼睛突然好了,这会儿不过是又做回去罢了,再等几天,你可就看不出我到底瞎没瞎了。”
她说得那样笃定,犬妖莫名跟着起了一丝趣味:“当真?”
“当然。”
肃霜又竖起耳朵细听林间风动,听上一阵,忽然抬起手,浅绿丝袖顺着手腕滑下去,露出莹白的手背,纤细的指尖似兰花般弓起,旋即指向身侧。
“我选的位置特别好,头顶有桃花,那边是杏花,对不对?”
……不对。
犬妖瞥了一眼她指的方向,那里是一丛丛半人高的野草,杏花离他们八丈远。
他的视线落回肃霜脸上,这一次她的眼神没失准头,那双乌溜溜的眼珠正正对上他,盈满了期待的笑意。
爬满老榆树的藤蔓突然间变得鲜艳夺目,浓郁的绿在金色的阳光里酝酿,像是要滴下来,细细风声一阵阵拂过耳畔,那双眼仿佛并没有失明,还在看着他。
犬妖别过脸,端起一直未沾唇的茶杯,浅尝一口。
“嗯,对。”他答得利落。
对面的肃霜满脸惊喜:“真的?可我是瞎说的。”
她那双略带狭长的眼瞪圆的时候有万分无辜,此时笑得眯起,便有说不出的俏皮。
像是有什么极柔软的东西在神魂深处轻轻点了一下,酥麻,微痒,却欲罢不能,犬妖反而骤然生出一丝警惕——不该在这里虚耗光阴,他还有最紧要的事没做。
他不再去看肃霜,放下茶杯正要起身,忽听她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好问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犬妖道:“我没有名字。”
肃霜诧异道:“怎么会没有名字?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无事闲聊的行径显然不为犬妖所喜,他的语气冷淡下去:“有事往来才需要称呼,你我并无事往来,此间事暂了,三个月后我再拜访帝君。”
他向来不拖泥带水,说走就要走,肃霜急道:“等一下!关于水玉……”
“我会找回来。”犬妖身形一晃,重新落回石阶,“水玉丢失与你没有干系,不必放在心上,告辞。”
本就是他自己把水玉交出去的,原先只想避免引来更厉害的妖出手抢夺,既然起了变数,那解决这个变数就是他应负的责任。
细细风声又带来肃霜的声音,似乎提到什么妖族,犬妖没有听完,迳自离开了洞天。
在这世间他从来都是孑然一身,没有名字,不掺和际遇因缘,如果那天在山路上没有寻肃霜问路,事情的发展必然简单得多。
犬妖自己都说不好为何那天会主动搭话,只是望见了她的身影,下意识就这么做了,遇着她满嘴鬼话,他也下意识陪她胡闹,无比自然,仿佛理所应当,现在回想,着实有点荒谬。
不过是一根柔丝般朝他递过来的友善缘分,没什么大不了,他也不需要。
*
酉时末,下了大半天的雨终于停了,藏身枝叶后假寐的犬妖睁开眼,无声无息拨开滴水的树叶,望向不远处的妖府。
那天肃霜的话他没听完,但他知道,她是想提盘踞萧陵山中的妖族。
萧陵山距离下界王城不算远,无论山神还是天界巡逻官,都比其他偏僻地方要尽责得多,故而从未出过什么妖乱,但没有妖乱不意味着没有妖,萧陵山偏偏就有几个厉害妖族盘踞,敢趁机潜入帝君洞天偷走水玉,多半是他们中的一个。
犬妖在山中循着偷走水玉者的气味找了许久,终于在山南背阴处寻到了妖府——是虎妖一族。
他暗中观察了三日,看看天色,马上妖府便要开门,到了为首的虎妖出门访友的时间。
犬妖缓缓抽出长鞭,只听“吱呀”一声,妖府开了门,一排排灯火亮起,说笑声由远及近。
身为妖族的本能告诉他,自己未必是虎妖的对手,然而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强大又冷漠,他说:你怎可能打不过?
犬妖纵身跃下枝头,长鞭挥舞着发出锐利的破空声,疾电般砸向那只高大的虎妖。
*
亥时上下,萧陵山又下起了小雨,肃霜懒得施术避雨,更懒得回洞天拿伞,只随手扯了片大叶子挡住额头。
又是白等的一天,盒盖没来找她。
师尊以前说过,等不到盒盖不是它找不到,多半是它不肯来,说是这么说,可自己还是每天花时间这么等过来了,今天依旧没等到。
不知什么缘故,想起“等盒盖”这件事,心里总有莫名其妙的酸楚,本来该是开心的期盼才对。
肃霜吸了口气,下一刻又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只犬妖。
他离开快十天了,不知道有没有抢回水玉,也不回来告诉她一声。往好了想,他顺利抢回水玉,只等三个月后再来;往坏了想,萧陵山盘踞的妖族可不简单,搞不好他已经魂飞魄散……
肃霜胸膛里的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不晓得怎么回事,“犬妖魂飞魄散”这件事让她坐立难安,从头到脚都不爽利。
该不该四处找找?若她的眼睛还好,必定一早就去寻他,偏偏眼下什么都看不到,贸然离开洞天只能是自找苦吃。
肃霜僵持半日,到底还是小心翼翼下了石阶。
师尊不在,她不能随意腾飞,不然撞上树木山壁又是一场麻烦,好在这些日子她算是找回往日做睁眼瞎的经验,上下石阶不再磕碰。她不敢走远,只来来回回在长长的青石台阶上徘徊,时不时轻轻唤两声:“犬妖……犬妖你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