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没有犬妖来回答她的,肃霜绕了许久,终于觉得自己的行径有点儿蠢。
“真是只臭狗,也不说一下拿没拿回来……”
肃霜咕哝着转身,正要回洞天睡觉,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在绵密的雨声中显得凌乱而迟缓。
是谁?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便听犬妖低声道:“怎么……回这里……”
真的是他!
肃霜循声快步迎上去,冷不丁与他撞在一处,只听“扑通”一声,犬妖摔在地上没了声息。
“喂!”
肃霜慌了,蹲下去摸了半天,只觉他满身黏腻妖血,不会要死在这里吧?
她立即施术托起犬妖,顾不得脚下磕碰,踉跄着狂奔回洞天。
*
抢回水玉时,萧陵山又下起了雨。
犬妖在细雨中踽踽独行,他身上大小伤口无数,这一次是惨胜。
胸口的贯伤血流如注,他没有去管,只将装了水玉的木匣重重压在上面,剧痛令他视线模糊,好在脑子还算清楚,他得赶紧离开,寻个安全隐蔽的地方养伤。
可是,哪里才安全呢?
犬妖一步步迟缓地走着,他竟想不出世间有什么令他彻底安心的地方,真有吗?曾有过吗?
雨声像是消失了,也可能是他的耳朵再听不见声音,他仿佛变成了无来处无去处的孤魂野鬼,茫然地只知往前走。
可不就是孤魂野鬼?连名字都没有。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有关自己过往的一切记忆都像是被什么难以抗拒的力量抹除了,他一无所知。心底藏着一股压抑而暴烈的情绪,想撕裂胸膛把它释放出来,想得到真正的解脱。
他一定要找回过往,一定要找回名字,唯有这样,他才能平静。
恍恍惚惚,隐约有火光微微闪烁,一个声音像是从天上传来,微小得险些听不见,是在念叨他:“……犬妖你还活着吗?”
他怎么可能死?没拿回过往一切,掉九幽黄泉他都要爬上来。
那声音又开始骂他:“……真是只臭狗……”
谁?
窸窸窣窣的雨声重回耳畔,犬妖神情涣散地环顾四周,他竟来到了洞天前。
……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犬妖没能深想,眼睛不好使的肃霜一头撞在他身上,终于把他撞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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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痴雨哀风入梦来(二)
熟悉的梦境再度降临。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寒意一层层叠加,他从未体验过这样可怕的寒冷,仿佛连神魂都要被冰封,化作彻底的虚无,成为这片黑暗的一部分。
身体渐渐也要被封入寒冰,他不甘心就此陨灭,竭力挣扎着,反抗着。
可是,有一双柔软的胳膊抱住了他,这曾是他最依恋的怀抱,它依然那么温柔,却决绝地将他钳制在黑暗里,阻止他所有的反抗。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脖子上,怀抱的主人声音发抖,一遍遍和他说:“母亲活不下去啊……一起吧,和母亲一起……”
蚀骨的恐惧吞噬着他,同时高涨而起的还有绝望与愤怒。
这些暴烈的情绪堆积在胸膛,找不到出路,一次次被他强行压下去,再一次次汹汹而来。
再坚硬的意志也有疲惫的一天,他想,或许终于也到了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
昏沉间,一个熟悉又苍老的声音回旋耳边:“那就把它也送下去,你才能得到想要的最极致的安宁。”
他似懂非懂,真的吗?他可以平静下来了?
浅浅光晕穿透黑暗,梦快要醒了,醒来他又会忘记这一切。
犬妖不甘地转身,正要向光明迸发处迈开脚步,突然有一个无比熟悉的低沉声音响起,竟是他自己的。
“什么无聊的话本故事,痴雨萧陵山,哀风云崖川?哼,简直可笑,我不需要。”
奇异的灵光忽闪过脑海,犬妖试图抓住,可它溜得太快,倏忽间跑得没影,他极不甘愿地睁开眼,入目是陌生的青竹屋梁,一旁的青竹窗开了半扇,外间夜色犹浓,细雨绵绵,打湿纱帘。
风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细碎的碾磨声在角落断断续续,犬妖缓缓转动脑袋,望见肃霜正捏着药杵专心致志地捣药。
她看上去很狼狈,水蓝的裙子上不知道沾的是泥还是血,一块块都干了。
犬妖静静看了一会儿,轻声道:“……那个治不好妖。”
肃霜一下转过头,右边脸颊上也是一块块干涸的痕迹,这次犬妖看清了,上面应当是他的血。
她没做什么惊喜的赞叹,只问:“那什么药能治你的伤?这里应该不缺药材。”
犬妖定了定神,艰难地低头扫了一眼身体,他最严重的伤在胸口,被虎妖的爪子贯穿了胸膛,现在伤口被重重白布裹得死紧,他能闻到下面的药味,肃霜几乎把所有能止血的凡人药都给他用上了。
真难为她费心,可这些药没一个对妖有用。
犬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有青华丹吗?两粒就够。”
肃霜二话不说起身便走:“撑住,我马上给你找来。”
她虽是帝君弟子,师尊传授的却并不是炼丹方面的修行,不过师徒多年相处成了习惯,她略通点皮毛而已,眼见犬妖重伤,她不敢乱用药,只捡那些能给凡人用的,果然派不上用场。
好在库房里什么种类的丹药都有,她回来的时候,身后悬了一人多高的药盒药匣,一一放在床边:“你自己看哪个是青华丹。”
犬妖试图拿药,可那只虎妖爪上有妖毒,方才还未发作,此时骤然兴起,五脏六腑都要被烧穿一般。昏乱中他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很快便有一双柔软的胳膊扶起了脑袋,将青华丹揉碎了一点点喂进口中。
他本能地想挣开这双柔软的胳膊,可充斥鼻端的气味不是同一个,怀抱的主人气息幽远而柔雅,像雨中的竹林,像深藏宝库的仙丹。
犬妖胸中泛起一股奇异的宁静,用尽所有气力撑开眼皮。
眼前像是飘着密密麻麻的雪花,漫天漫地没有尽头,风雪里只有一盏幽幽灯火摇曳——是铜灯在一双眼睛里闪烁的光影。
留在这里,灯不要灭。
犬妖想伸手挽留,青华丹的药力却开始发挥效用,妖毒带来的剧烈痛苦一点点消散,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沉沉睡去。
这次没有梦临,那盏灯一直在黑暗里陪着他,一整夜。
隔日醒来,窗外已是阳光明媚,竹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没来由地,犬妖竟感到一丝极细微的失落。
他想起无聊时在凡人城镇看过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话本故事,常见套路便有“虚弱无助时给予呵护最易生情”,他曾嗤之以鼻,实实想不到落在自己身上是另一回事。
所以他弱不得。
犬妖合目深深吸了口气,试着运转妖力,体内肆虐的妖毒已彻底消散,致命的重伤也已痊愈,延维帝君炼制的青华丹果然了得。
他翻身而起,忽闻远处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他第一反应便是探头往窗外看,果然见肃霜慢悠悠朝这里走来。
又换了身衣裳,她衣服真多,犬妖默默想着。
从山道问路开始,每回见她都穿着不同的衣裳,今天是橘红的丝缎裙,上面绣满小小的莹白花朵,远远望着像一团橘色的云飘过来。
眼睛不好使,她的耳朵格外灵敏,听出他醒了,隔老远就打招呼,语气明快:“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自然是有的,昨天那场惨胜消耗了太多妖力,虚得厉害,得静修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如初。
犬妖话出口只剩两个字:“没有。”
他顿了顿,肃霜此次是救命之恩,该慎重道谢才对。
然而致谢的词句无论如何也难以在肚子里雕琢成型,支离破碎地在犬妖嘴里转了又转,吐出来又只剩四个字:“……你救了我。”
话音一落,肃霜停在了竹窗外。
她的视线准准地落在他鼻梁上,若不是离得过于近,若不是眼中没有神采,真像她说的那样,看不出是睁眼瞎。
太近了,鼻尖快撞上他的下巴,犬妖无声无息朝后挪了几寸,便听她反问:“怎么?你要报恩?”
幽远柔雅的气息若有若无,犬妖突然有些厌弃自己过于灵敏的鼻子,还有此刻难以镇定的心神。
难以镇定,好像一路以来撑在神魂里的,某个强悍而冷漠的存在突然不见了。
他应得很慢:“我从不欠任何人。”
这犬妖别扭得很,肃霜可算看出来了,他是擅长装模作样,叫旁人都怕他远离他才好。
她反而莫名来了兴头,她独个儿在藏宝库待了太久,出来遇到师尊又是个惜字如金的,如今眼睛还坏了,各种憋屈,简直要憋坏她了,眼下有个犬妖可以薅,她逮着不松口。
肃霜摸着下巴做刁难状:“你说谎。”
说什么谎了?犬妖皱眉:“何来此言?”
“你哪有从不欠任何人?”肃霜耸耸肩膀,“你欠我一个名字,欠好几天了。”
“我没有名字。”
“我不信。”
“没骗你。”
“不可能。”
她是想玩绕口令?犬妖蹙眉,盯着她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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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降温,我妈高烧断断续续,今天又严重了。
实在没时间把这章改出来,字数不多,先这样,后面空了多更点。
明天应该能继续。
第70章 痴雨哀风入梦来(三)
肃霜刚把与盒盖扯皮斗嘴百年的劲头拿出来,还没开始发挥,眼见他不接茬,她不由叹了口气:“你真没劲,以后就叫你没劲。”
犬妖还是不接茬,视线越过她,粗粗打量了一圈洞天。
上回他进来时,洞天刚被群妖洗劫过,遍地凌乱,眼下倒是井井有条,甚至算得上纤尘不染,可见肃霜打理得很用心。
他曾以为她会自怨自艾哭泣抱怨一段时日,这其实再正常不过,温言安抚一番才对,但他不知如何安抚,也不大愿意安抚,一想到耳边充斥着隐忍幽怨的哭声,他本能地想逃。
“这里景色不错……那天你清理了一晚上?”
犬妖想起第二天她出现在洞天门口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对她那根挺得笔直的纤细脖子印象特别深。
哟,还会换话题了。
肃霜又耸了耸肩膀:“洞天那么乱,不收拾干净哪里睡得着?”
“一个人收拾?”
“不然呢?难道还有某个没劲的犬妖留下帮忙?”
犬妖再次沉默了,视线匆匆在肃霜身上晃了几圈,一时不知落在何处才安稳,忽听她笑了两声,慢悠悠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是么?
犬妖抬眼看她,她似乎有一瞬的伤感,短得稍纵即逝,很快便戏谑道:“日子总要过下去,哭十天闹十天,洞天不会自己变干净,眼睛也不会变好,水玉更不会自己回来……说到水玉,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妖偷走的?”
她一下就把话题带去水玉上了。
犬妖停了一下,方道:“山南盘踞的虎妖。”
肃霜奇道:“萧陵山有虎妖?我头一回听说……”
她知道山北面住着几个厉害的妖,没一个是虎妖,不如说下界虎妖本来就特别少,听师尊说过,虎妖一脉兴于阳山,原先挺兴旺的,后来被上界不知哪个杀星给杀光了,想不到萧陵山竟住着虎妖。
犬妖不想与她聊这些血腥的东西,低头打开案上血迹斑斑的木匣,充盈的灵气扑面而来,三枚水玉一个没少,安静地躺在木匣里。
“你救了我,”他低声道,“水玉是你的了。”
他将木匣递去肃霜手里,一个顿没打。
肃霜接过木匣,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轻道:“你找师尊究竟为了什么事?”
当然是为了找回过去,为了平息胸膛里时常莫名而起的暴烈情绪,犬妖从不觉自己是有执念者,然而此事确实是他的执念,他一定要寻回过往,寻回名字,如此方能回归平静。
但这些不必与她说,是他自己的事,与任何人都无关。
“我走了。”
犬妖推开屋门,耀眼的阳光落在脸上,他甚至感到些许晕眩——妖力损耗过多,他比预期得还要虚弱。
他无视发软的膝盖,又道:“三个月后我再来拜访,多谢,告辞。”
话音刚落,便听脑后风声响动,有什么东西朝他丢过来,他反手一捞,竟是那装了水玉的木匣。
肃霜长眉微扬,似笑非笑:“我又不炼丹,要这东西干嘛?知道什么叫自以为是么?你觉得水玉抵得上你的命,我可不觉得。”
……她竟说的很有道理。
犬妖只好问:“你想怎样?”
肃霜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晃了片刻,似是在辨别方向,最后定定指向洞天东面:“那边有好几块花草田,种的是师尊四处收集来的罕见珍贵品种。”
所以?
“花草田须得精心养护,你也知道我现在双目不便。”
要他照料花草田?那岂不是要他留下来?
犬妖一口回绝:“我不会……”
“我可以教你。”肃霜打断他,“要我说,这才是相应的谢意。”
犬妖再一次沉默了,他一向独来独往,这里却有人想留他——不然干脆不谢了?
肃霜略带朦胧鼻音的声音又钻进耳朵里,带着点儿造作的娇滴滴,微妙地控制在激怒他与软化他之间:“那天你走之后,我担心了好几天呢。你虽然不爱说话,冷冰冰的特别没劲,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是那种枉顾救命之恩的犬妖,你最讨厌亏欠旁人了,对不对?”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笑吟吟地晃晃:“还有这个给你,我听师尊说过,这种药丸能滋养妖力。”
犬妖的视线在小瓷瓶上停了片刻,又抬起定在肃霜脸上,她失神的眼睛里有一丝藏得很深的期盼,盼着谁能在身边多留一会儿,令他想起昨夜那盏风雪中幽幽摇曳的灯。
他缓缓走过去,利落地接过瓷瓶,低声道:“带路。”
肃霜“噗”一下笑起来,像狡猾小计谋得逞,更像真情实感的愉悦。
犬妖默然随她走了一段,一时忍不住又垂目瞥她,她眉眼都舒展开,浅浅笑意像是凝在唇角眉梢,前所未有地开心。
他迅速收回视线,心跳得比平日快,曾经撑住所有孤傲的那个存在,那强悍而冷酷的存在,好像真的消失了,他找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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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维帝君的花草田比想像中要大得多,也多得多,又因洞天中清气浓郁,田里不光长杂草,还长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越是珍贵罕见的仙草,旁边越容易生剧毒之物,打理起来着实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