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与雪——十四郎【完结】
时间:2024-06-27 23:12:11

  对不起,没能一起活下去。
  飒飒风声盘旋而起,像是应和自远处追来的龙渊,水墨般的神像现出形状,渐渐眉目清晰,再渐渐,水墨变成了浅金色,最终散逸出夺目的金光。神像头戴冠冕,身后有天道宝轮明灭,这是天帝血脉之像。
  龙渊呼啸而至,恰恰落入神像巨掌之间,一瞬间,像是凝滞了,紧跟着便发了疯一般上蹿下跳,狂风与剑气从四面八方切过来,吉光神兽又要回头看,祝玄再一次捂住了她的眼睛。
  “马上就到。”他说。
  天边那一线光很近了,祝玄已经能看见那层光里的景致,是萧陵山,春色正浓,辛夷玉兰开得热热闹闹,眼睛都要被晃花。
  身下的吉光神兽像是渐渐跑不动,“咻”一下变回人身,祝玄一把拽住她的手腕,继续向着那层光狂奔:“别停!快跑!”
  他竭力朝满山盛开的繁花伸出手,冷不丁脚下一空,他下意识将肃霜揽入怀中,一颗泪掉落在他眼尾。
  祝玄心中一沉,耳畔响起她的声音,细若蚊呐:“我累了。”
  别走!
  祝玄一跃而起,抬臂去捉,却只捉住一把青纱帐。
  寝屋内点着香炉,细细的香刚烧了一半,久违的父亲半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他,淡道:“终于肯醒了,梦中可曾得偿所愿?”
  梦中……得偿所愿?
  祝玄怔忡良久,忽觉左边眼尾烧灼似的痛,抬手一摸,那里多出一粒细小的疤,一颗泪盈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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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继续~
第87章 徒留泪痕点做绯(二)
  谁的泪痕?肃霜的?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漫长的数不清次数的轮回奔逃记忆犹新,那究竟是幻梦,还是真实?
  ……明明已经逃出来了,不甘心,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祝玄慢慢松开青纱帐,正要说话,父亲忽然一挥手,紧闭的木窗“吱呀”开了一道缝,细细一阵风钻进来,带着案上的青烟香气,萦绕身周。
  那香气乍一入鼻,便如寒冰生刺,刺得祝玄一激灵,无数次轮回奔逃的记忆立即沉淀为幻梦的败絮,压在心底的那段真实经历得以抬头。
  没有什么失败后的下一次,龙渊再度当着她的面,把犬妖撕成了碎片。
  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藏在里面幽幽闪烁的灯彻底熄灭在眼前。
  眼尾的疤如针扎般剧烈疼痛起来,痛得祝玄有一瞬的视线模糊,他用力捂住眼角,掌心触到湿意——原来盈在里面的不是她的泪,是他的。
  水德玄帝静静看着祝玄,他紧紧捂着左边眼尾,久梦惊醒后短暂的失神很快便消失不见,他睫毛低垂,面上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
  水德玄帝想了想,开口道:“从众生幻海里出来后,你睡了四个月。”
  祝玄依旧不动,好似突然成了凝固的石雕。
  看来这段百多年前未竟的旧缘,对他的影响超乎想像,不但四个月梦不能醒,醒来也异于往常。
  一直以来,祝玄对自己“烛弦”时期的事都是闭口不谈,水德玄帝对他父母的纠葛了解也不多,然而祝玄性情里最偏执激烈的部分,确实是他父母带来的。关于“情”,他极力回避,极力摆脱,执念之深,连龙渊都对抗不得。
  可四情是本性里的东西,他本就是有执念者,一面向阴,一面向阳,两相拉扯,他此刻的滋味必然极复杂,极难过。
  水德玄帝低声道:“四情如水,是杀不掉的,你强行中断历练,不但众生幻海不承认,你自己也把这些事忘了个精光。”
  祝玄的睫毛颤了两下,还是不动不言。
  水德玄帝又道:“跌落众生幻海,于你未必是坏事,强行中断的历练若得不到结果,他日反噬更加严重。能出来就好,得回历练记忆,了结旧缘,这一趟不成,总还有下一回。”
  不知什么触动了祝玄,他终于有了动作,慢慢放下捂住眼尾的手,那一点殷红的疤比先前鲜艳许多,如血一般。
  “……假如当日我放任不管,又会怎样?”他轻声问。
  水德玄帝摇了摇头,淡道:“祝玄,世间没有假如,过去便是过去了。”
  但这一时这一刻,他难以控制要去想,想那些假如。
  假如龙渊没有下界,会不会直到现在,犬妖与仙丹仍相伴一处?假如那一天仙丹真带着犬妖逃脱了龙渊的追杀,她的泪是不是永不会落?
  假如……
  祝玄忽然“呵”地一笑,说不出是自嘲还是无奈。
  父亲说的对,世上没有假如,眼尾的泪痕才是真实,落泪的那一瞬间,肃霜会想什么?想眼前这个叫祝玄的家伙玩着可笑的自欺欺人把戏?想着她不多的美好是被他亲手砸碎?
  【你是为我胡搅蛮缠,用尽手段,好好记住了,别忘。】
  祝玄突然想起自己那一场不可理喻的威逼,威胁的狠话居然是真的,相隔一百多年,从下界到天界,用尽手段胡搅蛮缠,她确实为他而来。
  得到的是另一场更加盛大的心碎。
  昔年大劫时,贯穿身体的冰刺像是又一次扎进胸膛,祝玄掩唇沉沉咳了两声,数点殷红滚落被褥,水德玄帝见他眼尾与唇角都在流血,终于露出慎重之色。
  “心神乱了。”他抬手轻抚祝玄发顶,“静一静。”
  祝玄用袖子死死盖住面上血痕,破天荒头一回,声音里带了沙哑虚弱:“……让我、自己……”
  水德玄帝不由想起当年从大劫中救下的帝子,那时他也是只想独个儿待着,独自把所有事默默消化掉,这么多年了,一点没变。
  他到底放下青纱帐,缓缓走出了寝屋。
  隔日卯时正,水德玄帝正要一如既往打开小洞天大门,却见灰雾中立着一道挺拔身影,祝玄已换了身窄袖青衣,一扫昨日虚弱,冷酷的少司寇又回来了,只有左边眼尾多了一粒小小的血红泪痕。
  “父亲。”他躬身行礼,“您这些年一直留在云崖川附近?”
  他不提前事,水德玄帝也再不提,微微笑道:“不错,你怎知此地是云崖川?”
  因为在众生幻海里遇见了他,当年的四情历练,倘若犬妖没有留在萧陵山,而是执着寻找隐山,应当也会遇见父亲。
  祝玄环顾四周,即便这里是父亲开辟的小洞天,也挡不住那些没有生气的灰雾弥漫萦绕,他问道:“这些灰雾好像更浓了,会不会影响到凡人?”
  水德玄帝叹道:“大劫若来,何止凡人被影响,是上下两界的浩劫。”
  祝玄不由微微一震:“您是说……大劫还要来?”
  水德玄帝抬眼凝望他:“你如今心可静下了?为父叫神官把你带来此处,是有要紧正事相商,若心神不定,不妨再歇息几日。”
  祝玄默然片刻,正色道:“父亲请讲。”
  “说来话长,在此之前,为父还有事要问你。”
  水德玄帝长袖骤然一拂,霎时间四周景致突变,竟是从小洞天换到了林间深处,四下里灰雾翻滚,三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少见他这种刻意避开旁人耳目的行径,祝玄多了五分谨慎:“父亲请问。”
  水德玄帝嘴唇不动,下一刻却有声音直接钻进祝玄耳中:“大劫来临前夜,天帝陛下偷偷去见了你们母子,他说了什么?你如今可有想起?”
  祝玄重重吸了口气。
  他确然在幻海里重历了一遍往事,然而因着对生父的疏离厌恶,他的话自己听是听了,却压根没往心里记,此时突然被问及,竟毫无头绪。
  水德玄帝的传音术又到:“为父不客气地说了,天帝待你们母子如同玩物,为何最后见的是你们?你母亲不像是全无骨气者,为何甘心追随殉情?你那时年纪幼小,遭遇巨变,只怕想不起什么,所以为父不问,此次跌落众生幻海,你还没有想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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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继续
第88章 徒留泪痕点做绯(三)
  一串问题抛过来,祝玄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玩物”?父亲竟有如此尖锐的评判,实在罕见,他还是头一回从父亲的语气里听出情绪波动,他是带着怒气问这些的。
  怒气是为谁?不像冲着自己,是对天帝动怒?
  祝玄正要说话,水德玄帝却失笑道:“看样子,九九八十一遍四情历练也仍是不够,为父失态了。”
  他顺了顺衣袖,有些喟然:“为父心里有个猜测藏了许多年,这些年在上下两界勘查到的迹象与异动,也都从旁佐证猜测可能是真的,只是缺更关键的证据。”
  祝玄一瞬间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怀疑天……我生父。”
  水德玄帝定定望着浓厚的灰雾:“他在大劫前的举动太过诡异,为父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将那么多帝子帝女一并带进大劫。当年天界不是没有声音对此质疑,只是上一场大劫留下太多阴影,天帝表态愿意替众生扛劫,质疑声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祝玄淡道:“他那晚曾说,母亲会是唯一的天后,我则是唯一的天界太子。”
  或许是父亲的话语,也或许是灰雾的效用,残留脑海深处那些他一直不愿忆起的古早回忆,此刻一点点冒头,他语气冰冷:“他说愧对我们。”
  这个答案似乎并没有出乎水德玄帝的预料,他先点头,复又摇头道:“为父考虑过这个原因,只是再往深了想,还是不通。大劫来得毫无预兆,我等竭尽全力也未能找出劫数缘故,他怎么就确信,不会有第三次大劫?”
  父母爱子女,为其远谋,天上地下再常见不过,天帝就算内心真的只偏爱祝玄母子,也不可能不想到,大劫无常,此种情势下天帝宝座非但不是至尊,反而是随时要为大义殒命的位置。再自私卑鄙些,反而应当多留几个上任天帝的帝子帝女,将祝玄母子好生藏起,活下去才是第一位。
  水德玄帝只能猜测,天帝对大劫的因果了解的比任何人都多,牺牲除祝玄外所有天帝血脉,是他认为能终结大劫的最稳妥法子,如此才能说祝玄是“唯一的天界太子”,如此,天帝宝座才不是送命宝座。
  祝玄思忖片刻,道:“上一任天帝以身扛劫,也许他只是效仿?”
  水德玄帝叹道:“效仿?此事也是为父最大的疑惑点,天界诸神祇知那时天帝与四方大帝密谈一夜,隔日便以身扛劫,其实那晚你生父忽然闯入,自告奋勇愿意舍命扛灾,只求殒命后天帝愿意给他和陈锋氏公主一个正名。”
  无论他的话是真心还是做戏,天帝真切地为之动容了,兴许是联想到自己,帝后与太子重羲皆灰飞烟灭,或许心存愧疚,或许心如死灰,天帝没有应允兄弟的请求,反倒在隔日只身闯入大劫。
  在那之后,祝玄的生父继任了天帝宝座。
  这些往事放在当时,似乎顺理成章,只是再结合第二次大劫时继任天帝的表现,水德玄帝到底生出点疑心——这位天帝是不是早知道天帝血脉能中止大劫?
  “两次大劫毁去天界近六成典籍资料,尤其是关于你父母的过往,连为父也遍寻不着,多半是他继位后暗地销毁了。不过为父还是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你可还记得,大劫预兆第一次来临,罹难的是何处吗?”
  祝玄眼尾的泪痕骤然一红,他眯了眯眼,淡道:“駺山,吉光一族尽数殒灭。”
  “不错。”水德玄帝颔首,“当日是吉光帝君寿辰,为父在大劫废墟中寻到了来客名单,有你生父。直至第一次大劫真正降临前,零星预兆无数,这些年为父派遣神官四处搜寻,凡劫数降临的地方,都有你生父的踪迹。”
  祝玄合目低声道:“您是说,大劫受他所召。”
  水德玄帝抬眼看着他:“为父只有猜测,尚缺关键证据。”
  他迈开脚步,在灰雾弥漫的林间缓缓踱步,忽然又道:“你母亲是陈锋氏仅剩的血脉,为父知道你早些年翻阅过陈锋氏相关典籍,但如今留存的记录皆为残缺,利用障火修行之罪,不至于株连全族,陈锋氏的罪行要大得多。”
  说到此处,水德玄帝停了下来,目光落在祝玄脸上。
  他眼尾那粒泪痕又细细流出一行血来,他却浑然不觉。
  许是沉默太久,祝玄目露疑惑,水德玄帝微微一叹,压下心中不忍,复又道:“你知道上古时的相顾帝君之祸吧?吞火泽正是他弄出来的,后来其神魂被碾,神躯却毁不掉,至今仍放逐在下界极北之地。”
  “相顾之罪,在于试图颠覆天之道制定的规则。天帝血脉应天之道而生,相顾并不服。障火最初之火种是上古一位天帝斩断一切情念妄念业障的产物,因无法销毁,一直封存天宫内,相顾因缘巧合下接触到火种,逆反心更盛,只是他后来的诸般举动,却是带来了更大的祸患。”
  “陈锋氏当年所行,正是要复刻相顾所为。”
  水德玄帝再次望向祝玄,他面上血痕已干,徒留一线枯红。
  “祝玄,你仔细回想一下,你母亲当真对陈锋氏所为一无所知么?”
  一时间,祝玄脑海里掠过无数声音与画面。
  是了,就是那天,第二次大劫来临的那个清晨,母亲状若癫狂喃喃自语了许多,之后便头也不回追随天帝进了大劫,她说了什么?她到底说过什么?
  祝玄凝神细想,却听水德玄帝低声道:“你还未出生时,为父曾见过你母亲三面,印象里,她心事重重,从不正眼看人,但被问话时,还是会大方报出家门,无惧议论。虽不知她与天帝有何恩怨情仇,可天帝待她如此,她执着殉情,为父不懂这结局,其中是否有蹊跷?”
  是否有蹊跷尚且不知,母亲却不止殉情,祝玄思绪冰冷,她是想带着自己一起殒命。
  他竭力从脑海里挖取旧日记忆,不防水德玄帝突然走到近前,握着袖子替他轻轻擦拭面颊。
  “为父并不急着今天就问出什么。”他将祝玄面上再度涌出的血迹细细擦干,“越是要紧事,越急不得。走吧,说了这半日,为父口干舌燥,回去喝杯茶,陪我下盘棋。”
  祝玄默然看着他将袖子上的血痕藏起,抬手按住剧痛无比的眼尾,轻声应了个是。
  *
  又到晚霞漫天时,季疆也又一次结束了少司寇的发呆一日,缓缓步出刑狱司。
  大门附近的凉亭里,昔日看守恩怨册的书精早已不在,可他每次走过还是下意识要多看一眼——凉亭里有个身影,是如今新换上的看守恩怨册的秋官,见到他,秋官恭敬地行礼:“见过少司寇。”
  季疆听他声音甚是洪亮,不由得停下脚步,散漫地四处打量,问:“书精……不,恩怨册一直是归柳看管,怎么许久不见他了?”
  那秋官答道:“少司寇日理万机,许是忘了,四个月前刑狱司遭遇偷袭,关押在夏韵间的仪光战将和当日负责看守的归柳秋官,都失踪了,至今未见踪迹。”
  季疆没什么良心的胸膛里到底闪过一丝丝愧疚。
  从众生幻海里出来后,又遇到源明帝君自爆真身,他整个儿没精打采到今日,什么都懒得想懒得管,倒把归柳这小子给忘了,多半是当日跟仪光一起被源明帝君掳走了,搞不好吃尽了皮肉苦,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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