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人发觉他不在房中。
明漪轻咬着下唇,听着那嘈杂声渐渐近了,目光四处逡巡着,定在某一处。她疾步过去,将火折子吹亮,把桌上的灯烛点燃,然后捧着那灯烛走到了窗边,微微一倾,灯油倒在了床幔之上,听着已经近在咫尺的脚步声,她一咬牙,手松开,灯烛便是朝着那幅溅上灯油的床幔落去,火烧起来,她冲出去,将局面搅浑,薛凛留下的那些人也不是吃素的,未必不可一搏。
顷刻间,明漪想了许多,脚尖已是向外,就待火烧起来,她便冲出去。
谁知,斜刺里却是伸出一只手来,千钧一发之际,将那盏灯烛给接住,捞了回去,明漪下意识地张开口,一声叫还不及喊出,就已经被一只手从后头捂住了口,“是我!别叫!”
熟悉的嗓音带着微喘响在耳畔,连带着他热烫的呼吸也喷吐在耳廓,是薛凛,他回来了,可明漪没有觉得半点儿放松,反而浑身都是紧绷起来,在薛凛看不见时,她双瞳瞠圆,抬起的手用力拍着他捂在口上的那只手,带着不管不顾的慌乱和急切。
薛凛手背上被她的指甲划拉开一道,捂在她口上的手稍稍松开,她便是用力一挣,摆脱了她的钳制,“你……”
薛凛刚开口,谁知,明漪便是俯下身,“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那些秽物甚至溅起些,落在他的衣裳和鞋面上。
“砰砰砰!”隔壁的房门被撞开,薛凛的几名属下与那些纪州的官兵起了冲突,似是推搡起来,就在这时,隔壁薛凛和明漪的房门被人从里拉开,薛凛只着单衣,外头草草披着一件外裳冲了出来,脸色铁青,对着随行的护卫便是疾声道,“夫人突然得了急症,你们,快些去请个大夫来!微雨,还不进去伺候夫人?”后头一句话是对着另外一侧房间的微雨说的。
那些护卫和微雨都是微怔,连忙动作起来,微雨转头进了薛凛和明漪房中,谁知,要出去请大夫的人却是被那些官兵拦住。
薛凛面沉如水,上前一步道,“我夫人身体不适,要急着请大夫,还请官爷行个方便。至于我们,人都在这里,自当配合官爷搜查。”他虽这么说,可一双眼睛里的冷锐却恍若实质,无形的威压迫面而来,纪州官兵中领头的那个被他盯着败下阵来,虽然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轻轻摆了下手,那些官兵总算是让开道,那个护卫立刻疾步而出,请大夫去了。
薛凛将手往身后洞开的房门一伸,“官爷,请!”
第137章 为了他的面子
那领头的官兵看他一眼,转头带着人进了房门,谁知,刚进去,一股刺鼻的酸臭就是扑面而来,那些官兵大抵都没有想到,连忙捂住口鼻,一时却还觉作呕。
可却又不敢也不甘立时退出去,强忍着四处看起来,却见一个妇人躺在床榻之上,身上盖着被褥,面色惨白如纸。而方才进来那丫鬟正在埋头清理地上的秽物,也正是那股酸臭味的来源。
可是忍着那股味道看了半天,却在屋里什么都没有发现,倒是方才出去那护卫动作极快,已是拉着一个大夫快步而来,却原来这客栈附近就有一家药铺,大夫被方才的动静吵醒,才有了这方便。
大夫被让进房内,薛凛迎上前来,将他往床边引,“有劳大夫为夫人看诊。”
微雨已是有眼色地将明漪的袖子往上拉了拉,露出一截白腻的皓腕。
大夫虽是深夜出诊,可方才出门前就已被护卫塞了一锭银子,这会儿自也不会怠慢,连忙将药箱放下,伸手为明漪把脉。
明漪带着两分惶惶和心虚,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皮悄悄瞄了一眼立在床边的男人,他仍是身姿如松,面上也惯常的端持,可眼底仍可看出两分急色,只不知却有几分真心,几分做戏。
薛凛察觉到她的目光,看向她,她却心虚地立刻缩回了视线。薛凛转而看向已经把完脉的大夫,“大夫,如何了?”
“看着脉象没什么大问题,夫人许是心悸这才引得脾胃不适,要紧还是要放开胸怀,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开个和中舒胃的方子吃上一帖。”大夫起了身。
“多谢大夫!”薛凛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个眼色下,微雨忙将大夫引了出去开方子,并又奉上了厚厚的诊金。
薛凛则冷眸看向那些杵在屋里的纪州官兵,这几个人再没有留下去的必要,又听得那夫人是心悸是以才身子不适,一时有些心虚,只得转身而去。
室内安静下来,薛凛目光沉沉看向眼神闪躲的明漪,“药怕是要许久才煎好,你先歇会儿吧,也折腾一晚上了。”竟是半句没提刚才那事。
明漪身子都埋在被褥之中,只露出半张没有血色的小脸,衬着那双眼睛更是黑亮,迟疑着轻轻点了点头,好似收了利爪,格外的乖巧。
薛凛说完,转身到桌边,将灯烛拨得暗了些,“睡吧,我这儿守着,若还有不舒服,记得叫我。”
明漪转头看向他,他已是坐在了卧榻之上,微暗的烛光笼在他周身,映得他面容忽明忽暗,却始终沉静,这样的沉静让明漪也不由安定下来,又是点了点头,然后拉高被褥,缓缓侧了身子,面朝里。
身后毫无动静,她哪怕竖起了耳朵,也没有听到半点儿声息,就好似根本没有人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漪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被微雨轻轻推醒。
她睁开酸涩的眼,闻到了一股子药味,药是煎好了。
“夫人,先把药喝了再继续睡吧!”微雨一边说着,一边在明漪点头后,轻手轻脚将她扶坐起来。
明漪这才瞧见药碗端在立在她身后的薛凛手中,他眼目沉沉将自己看着,目光一贯的幽邃,只是明漪的心虚散了大半,他既不问,那便这样吧!她确实就是心悸,这才不适,本也是事实。
薛凛默然将药碗递了过来,明漪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背上那条细长如丝线的口子,正是她昨日用指甲划拉开的。明漪眼睫微颤,蓦地抬眼看向他,薛凛却是将药碗递给微雨后,就侧过了身去。
恰在此时,房门被敲响,薛凛走到门前,拉开门,门外是杨礼正抱拳见礼,“爷,胡家马场来人,胡四爷请爷和夫人移居马场别院,说是已备好了院子,扫榻以待。”
他们来纪州,本就是冲着胡家马场来的,人家都来请了,自是顺理成章去了。可薛凛还是没有立时答话,反而转头往屋内看来。
明漪眉头都没有皱地将一碗苦药闷头干了,抬眼就见薛凛看了过来,神色难得有些怔忪,似是被她干药的豪爽给惊到了,明漪想,他若是知道她前世为了不要魏玄知的孩子,吃了多少苦药,他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方才杨礼那些话并没有避开明漪,因而她也听得清楚,见薛凛看过来,片刻没有言语,她才反应过来,忙道,“待我收拾妥当,咱们就去吧!”
薛凛这才点头,迈步与杨礼一道走了出去,临去前,倒还记得将门掩上。
“微雨,去,将我备的那身衣裙取出来。”明漪转头对微雨道。
微雨看着前一刻还在喝药,这会儿却是斗志昂扬的明漪,愣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应了声“是”,转身去翻她们带来的行李。
微雨自然知道明漪说的是哪身衣裙,那是明漪特意为了此次纪州之行备下的。薛凛带她来,既是为了彻底打消那位胡四爷要招他为婿的念头,她自然要不遗余力地帮他。
于是,一会儿在外的男人们就见着明漪娉娉婷婷从客栈内款款而来,一身淡蓝色的齐胸襦裙,外罩了件妃色绣牡丹金线锁边的曳地披帛,算不上是盛装,却必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她上前朝着薛凛福身为礼,这半年来,身形拔高了半个头,如今倒是越发有女子的匀称清媚了。体态纤细,却又不失婀娜,举手投足间让人说不出的舒服好看。在这胡风盛行的纪州,便恍若一弯清流,蜿蜒而至,涤荡人心,清新中,又透着让人说不出的矜贵高雅。
这便是望京贵女的高雅之姿了,倒果真与他们都督般配得很。知晓夫人身份的那些人心里不由赞道。
薛凛眯眼打量她片刻,什么也没有说,收回视线的同时亦是转身往他的黑亮大马行去。
明漪也不在意,她穿这一身又不是给他瞧的。扶着微雨的手登上马车,心里却还是有那么一瞬的不甘,挑开帘布往外头看去,正好瞧见高居马头的薛凛,腰背紧收,身挺如松。她后槽牙蓦地有些发痒,咬了两咬。她打扮打扮虽比不得李凤娇天生的绝色倾城,但也算是不错了,这个男人莫不是木头做的,怎的半点儿表示也没有?她可是为了他的面子,让那胡四爷退也退得甘心情愿,怎的他连一句夸赞的话都没有,这盟友还能不能好好结盟了?
明漪有些恼火地摔了帘子。
难道是因为昨夜之事?可他没有问没有说不就是不在意吗?想起早上吐在他袍摆和鞋上的秽物,想到他手背上那道抓伤,明漪蓦地有些心虚,踌躇着还是重新撩开了帘布,轻声唤道,“爷……”薛凛望过来时,一只纤白的手已是扣着一只精巧的瓷瓶递到了眼跟前。
“这是德济堂陈大夫专门调制的伤药,可是疗伤圣品,抹一抹,别留疤了。”明漪一壁说着,一壁瞄了瞄薛凛持缰的那只手,意有所指,末了,对上薛凛看过来,莫名幽深的眼神,心不知为何一慌,便是探出身子去够他。
“你小心点儿!”薛凛看她探出半个身子,双瞳微缩,沉声说出时,已是伸出手来,要触到她的手时却微微一滞,转而一个下挪,隔着衣袖稳稳撑住了她的胳膊,只是下一刻,手心里就被塞了一个东西,而她已抽身退回了马车内。只有被风荡起的一缕发丝拂过鼻端,带着淡淡的香气,便好似他们庭中那棵桃花一般,一拂而过,只余残香,却很是痒,那痒,一路窜至心尖。
薛凛扣紧手里那只精巧的瓷瓶,低眼看了看手背上那道再不治疗可能就要痊愈了的伤痕,低低笑出声来。
车室内,听着他的低笑声,明漪狠狠皱起眉来,手掐了掐掌心,笑了,他又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原上风带着醉人的温暖拂来,安西的暮春姗姗来迟。
第138章 我家夫君
胡家马场在马里城南郊,好在安西的城池比起望京来说都小了不少,不至于出个城就要几个时辰,即便如此,到胡家马场时,也已经快要晌午了。
马场外另修了别院,他们的车马到时,院门外早已候着些下人了,有人飞快地跑回别院去报讯,明漪被扶着下了马车时,就见着一个留着络腮胡,长得又高又壮、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边爽朗地哈哈大笑着,一边大步迎了出来,到薛凛跟前张开双臂,就是一个熊抱。薛凛微微一个侧身,躲了开来,那男人也不恼,转而抬手拍了拍薛凛的肩膀,“行啊,容老弟,几年不见,这身子看着又壮实了,人更精神了啊!”
“比不上胡兄你,这么多年一直精神!”薛凛轻牵唇角,朝着对方一抱拳,“胡兄,瞧你红光满面,看来是无恙,而且这生意倒是越做越红火啊!”
“生意不就那样,倒是容老弟你几年不来,今日好歹是将你请来了。阿玥,快来,见过你容大哥!”胡四爷呵呵笑着朝后一招手。
明漪本来正在乐呵呵看哥俩好的把戏,听到这儿,骤然抬头,一眼便见到了胡四爷身后的少女,方才大抵是胡四爷身板儿太大,竟将她遮掩了个严实。那少女一身艳红的骑服,身形高挑,身材更是曼妙,凹凸有致,一头微微泛着栗色的头发高束,发尾微卷,发辫上点缀着碎红石榴石和玛瑙珠镶嵌的链子,深深浅浅的红映着她雪白的肌肤,深邃的轮廓,真真是飒爽逼人。
她一双透着点点晴海色泽的眼睛看着薛凛,目光中透出两分倨傲的好奇,上前来,朝着薛凛抱拳拱了拱手。
这是与明漪见过的女子截然不同的烈焰玫瑰,明漪心口微颤,这样美丽炽烈的姑娘,只要是男子,都会忍不住心迷吧?何况是薛凛这样的男人,难道不会兴起征服欲吗?
“你便是我阿塔说的那位容爷?就是你为了不娶我七姐,躲了我阿塔几年,连面都未曾露?”少女阿玥出了声,一口尚算纯正的汉话,听不出什么口音,却是听出了满满的倨傲和不满。“不过你有什么瞧不上我七姐的?我瞧着你也没多了不得啊?”
这话可就不那么客气了,明漪听着眉心就皱了起来!
“阿玥!”胡四爷轻喝了一声,“怎的这般没有规矩?你七姐早就嫁了,猴年马月的事儿了,还提它做什么?还不快些给你容大哥赔不是?”
阿玥自然是不愿,哼了一声,没有致歉,反而跺着脚将头一扭,连头发丝儿都写着姑娘我不高兴。
胡四爷朝着薛凛笑道,“容老弟,我家阿玥被我宠坏了,还是孩子脾气,有口无心,你莫要与她一般见识啊!”
薛凛自然不会因一个小姑娘的几句话就破了他的养气功夫,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听了胡四爷的话,正待张口说什么,就听着身后一记清脆中透着依恋的笑唤,“夫君!”
薛凛转头看着娉娉婷婷走过来的明漪,目光一定,尤其是她走到身边,一只柔荑还隔着衣袖挽上了他的胳膊,仰头朝着他娇娇一笑时,他的目光更是闪了两闪。
“这位胡娘子,我家夫君好是不好,你又如何知道?你若觉得他这般不好,当初你家七姐没嫁,你该为她庆幸,这般不依不饶,口出恶言的,只会让人觉得你们一直耿耿于怀,胡四爷交游广阔,财聚四海,若是小气了往后如何做生意?你家七姐已嫁,这些话落进她夫家耳中,再大度也难免心生罅隙吧?阿玥姑娘就不怕为你七姐招来祸端?”明漪挽紧薛凛的胳膊,已是沁了一掌的冷汗,好在隔着衣袖,她又全副注意力都在对面的阿玥身上,倒算平安度过,暂且没有发作。
她一双眼睛紧紧望着阿玥,斗志昂扬好似一个正在对阵的战士,薛凛的目光亦是胶着在她脸上,看着她因他而战,脸上藏不住的光彩。
“再说到我夫君好不好,怕是我才最有资格说道吧?阿玥姑娘,我家夫君很好,再好不过,这世间男儿皆比他不过,只是可惜,他的好只属于我,你还有你家姐妹,怕是没有机会领受!”
这话满满的底气,回敬亦是没有半分客气,直噎得阿玥一张漂亮脸蛋都变成了色盘,面色几变,最后胀得通红,指着明漪跺着脚问道,“你……你是何人?”
“胡娘子莫不是气糊涂了,我方才都说了,他是我夫君,那我除了是他夫人,还能是何人?”明漪笑呵呵回道,她知道阿玥是问她的家世来历,她却偏生当作没听懂,就要这般回她。
阿玥咬了咬牙,抬手指着明漪,狠狠道,“你给我等着!”话落,便是气急地转身而去了。
“哈哈哈!”边上一直看戏的胡四爷,哪怕自家女儿被气成这样,也没有半点儿怒色,反倒大笑起来,“容老弟啊,你这个夫人,很了不起啊!看着柔柔弱弱的,居然是个厉害的。我养我家阿玥这么多年,说实在的,连我有的时候都拿她没辙,还从没有见过谁能制得住她的,就凭这一点,弟妹就是这个!”胡四爷朝着明漪竖了竖大拇指。
“多谢胡四爷谬赞!既然四爷这般看得起我,我便不与四爷客气了,等到品马会时,还望四爷能够多多照顾!”明漪倒也不客气,将话说得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