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感到忐忑,因为我担忧我的存在,会不会让我周围人的命运反而阴差阳错地变坏。”
苏溪难掩对他人命运的苦恼。
“你有没有听说过:万物皆一物?”
杜修延对此倒是毫不担心,反而提出了一句话。
苏溪对这句话似懂非懂,最终还是如实摇摇头。
“我们很难觉察到,这世界万物互相之间都在相互影响,当你拥有了两段人生,是不是意味着你能间接让他人也拥有着两段人生,因为成为重生者这件事,谁都不知道是谁在操控,也许你的使命,正是给这个世界的走向注入新的活力。”
末了,他低声笑了开来,眼神带着某种迷人的坦荡,轻声补充了一句:“谁知道呢?”
细想了一阵,苏溪深吸一口气,浅嗅晚风,心中的郁结释然了一些。
她长舒一声,步伐轻快了一些,准备拉着杜修延的手上楼,却发现自己反而被稳稳一握,失衡地被拉回了原地。
“苏溪。”
这个嗓音每次叫她的全名都会令她大脑短暂麻痹,尤其是这种深情专注又略带严肃的语气,让她本能性做好听到一些意料之外的话的准备。
“怎么了?”
苏溪轻易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为什么,刚才在路边不敢认我?”
杜修延的语气,听上去没有半点质问,反而带着一种耐心和谨慎的探寻。
“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没有下意识否认,但是这句反问相当于变相承认。
这个中缘由,牵涉到上一世的一些精神疾病,不是很愉快。
苏溪将这些不愉快的故事藏匿得深了一些。
她找了个恰到的,但是半真半假的理由:
“我以为是我看错了,因为这个时间你应该还在西班牙。”
此话一出,她观察到了杜修延的神情,就知道他早已看出了什么,只是因为不知道前因后果而无法将信息补全。
“苏溪,你应该知道如果认错人的反应应该不会长时间盯着看的。”
他最终放缓了声音,语带恳切,继而说道:
“我很想了解,在我消失的那些年,你是如何度过的,其实未必像你说的那么愉快是吗?”
苏溪多数情况下,都会选择跳过个人痛苦去描述自己沉浮的过去。
她强调自己循着昔日杜修延的足迹,去体验他旅行过的地方,去感知他当时是所思所想。
她描述那些新奇的体验,却不曾提及那些旅途中的触景生情。
第34章 永恒的潮湿
“我……”苏溪察觉到自己的内心有些动摇, 便又说道:
“说来话长,我们先上去慢慢说吧。”
两个人在安静的夜晚,即便他们对话用的中文, 但是还是会对周围有打扰。
杜修延对苏溪的公寓已经极为熟悉, 他进屋后并没有急于聊天, 而是先去厨房烧水泡茶。
苏溪是茶叶不敏感人群,平时只要在家都是喝热茶, 包括睡前。
客厅窗户中间隔着一道墙,上面是一个老旧布谷鸟时钟,里面布谷鸟已经随着老化而再也不会从里面钻出来叫嚷。
但是时钟是秒针和时针却还是顽强地走着, 只不过每半年都需要校准。
布谷鸟时钟上的时间,比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钟表都要慢一些。
这种缓慢几乎是不可察觉的, 但是苏溪盯着它表盘看的时候,总觉得内心有种踏实感。
她的踏实感来得容易, 只需要一年慢上半小时的老旧钟表就可以做到。
热茶在茶壶上被悉心浇灌,国内运来的小青柑,总觉得热水流过的时候, 那填充了茶叶果皮内, 像是藏着巨大的乾坤,可以将普洱茶香和柑橘味一起带出来。
普洱柔和, 柑橘苦涩,却相得益彰, 让口感柔顺。
转眼间,茶汤冲好, 但是苏溪并不会急于饮用。
经年累月地饮茶, 自然知道最合适的入口时机,这不是三口一品的小杯, 而是双层琉璃状大杯,不能用一种饮法。
在杜修延在自己身侧坐下的时候,那个随意向严肃转换的玄妙瞬间,这是苏溪喜爱的故事开头。
毫不刻意地说起开头,伴随嘴角宁静的笑容,她从不知道自己有时候笑容其实就像初春的风,有些寒冷,但是还算和煦。
“应该从哪里讲起,那就从我罹患精神分裂讲起。”
故事开始,苏溪发现自己在杜修延死后总是在梦里见到那些昔日场景。
“做梦很寻常,但是梦里再离谱的情节我都觉得合理,放在现实生活中,才能发漏洞百出。”
苏溪插播了一句自己的疑问,想给杜修延在对话中一定的参与空间。
“人在睡梦中大脑会关闭一些功能,有些逻辑在梦里不是连贯的,而是大脑自动跳过了,所以梦里也带着逻辑,但是算不完整的逻辑。”
没到这时候,苏溪总觉得这个在自己面前用平稳深沉的话去解释一些现象的杜修延,带着认真而谦逊的态度,总有些戳人。
苏溪满意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他比自己年级大,也比自己稳重成熟,更比自己高大,却毫不妨碍苏溪会有片刻将他的魅力转化成一种可爱。
他倒是不介意自己被摸头,反而用一种探寻的宽容的眼神看她,并没有半点当乖巧的自觉。
这种不必不让反而还关心她的意图的反应,有时候反而让苏溪为心里捉弄的心思感到惭愧。
“好吧,小插曲,我继续说……”
一开始她只是梦见一些熟悉的场景,后来开始出现一些对话,或者擦肩而过,那都是自己记忆里没有的东西。
“我起先很开心,因为我以为你在给我托梦,但是每次你问我的问题,我都无法开口回答。”
“再后来,我的梦境变得诡谲,甚至有时候在厨房做菜的时候会听到你跟我说'炖汤的时候放点人参',‘炒菜最后才放盐’。”
“我条件反射地回答:知道啦。但是一抬头,屋里只有我自己,和汤锅咕噜慢沸的气泡声。”
“我会有时候忘记一些现实,会有短暂的瞬间误以为你没死,有个声音在跟我说,这是一场巨大的阴谋,他们联合起来用你编织死亡的谎言来骗我。”
“车队里的同事察觉到我偶尔会对着空气说中文,就让我去看了医生。”
“我那时候只是偶尔和幻觉互动,但是医生说那是不良的兆头,我如果继续分不清现实,就会精神分裂,其实精神疾病早已不足为奇,但是我如果精神出问题,将不能再为车队工作。”
“没有一个车队会放心让一个精神病人,触碰那直接影响车手生死的赛车。”
“车队给我三个月的假期让我调整,在药物和医生的共同干预下,我再也不会对我的幻觉说话。”
“包括在梦里,哪怕我可以回答,但是我也不能回答。”
“我之前喜欢抽烟的一大原因,不禁是可以放松心情,而是烟雾中出现的你,总是静静地站在远处,温柔地看着我,不逼迫我回应你的问候。”
“抽烟时候的幻觉,是平静的,我可以看到你,那证明,我脑海中还是清晰地记得你的面容。”
“《寻梦环游记》里,死亡并非终结,而是去往另一个世界继续生活,而被生者记住,可以决定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否生活得好。”
“尽管这是部儿童电影,但是我很满意这个答案,这世上记住你的人多了去了,但是我想一直重复你的面容,因为我怕多年后,我会忘记你的神态,因为我其实是个理科脑子,擅长计算而不擅长记忆。”
“在我生命快要走向终点的时候,我是毫无察觉的,那时候的AI技术很发达,可以通过人生前的影像和声音将人重新在电脑里复活。 ”
“我那时候就申请了人工智能的专业,等我和车队合同到期了之后我就想自己亲自研究一下。”
“不过嘛,我还没等到那天,就猝死了。”
最后一句话说出的时候,苏溪笑声清朗,她似乎总是乐于用自己猝死的事情开玩笑,全无对死亡的敬畏。
很多人总是对死亡忌讳,连提都不能提,但是到了苏溪这里,在自我调侃方面,她却可以百无禁忌。
苏溪说完之后,气氛陷入了沉默,杜修延看着波澜不惊茶汤,若有思绪,像是发现了茶中的宇宙。
“我明白了……”
他声音原本清冽,此刻却带着说不出的沙哑。
那些故事听来,让人如此轻易感到喘不过来气。
人在幻觉中,看着自己心里最深切思念的人,却必须选择视而不见,这好像需要 很多勇气。
“这些事都已经成了过眼云烟,珍惜当下吧,喝茶。”
苏溪察觉到气氛沉闷,她不喜欢这沉闷,生活不应该想太多,也的不该过分停留在回忆里。
她立刻将温热的青柑普洱端起,将茶杯杯口放到他唇边。
却不小心用力过猛,让杯口碰到了他的双唇,并且很轻地让他唇被杯口压了一瞬。
是很奇特的质地,在下压的过程,却发生的是微小的弹性形变,因为杯口远离后,他双唇的形状又会恢复。
他转头,看向苏溪,却好像没看见那杯茶。
苏溪在很多复杂的念头中,将那杯子放到自己唇边,啜饮一口,试图用饮茶的动作化解这一瞬的尴尬。
放下杯子的时候,她的唇角沾上了一滴茶。
她准备抽张纸擦掉的,但是却有另一只手,带着玫瑰皂的淡香,用拇指靠近她的唇角,轻轻地摩挲着一滴茶的位置。
“这故事如你以前所说,让人有些伤怀。”
他毫不掩饰自己眼神中被触动后的晦暗,他并非这些事情的亲历者,却也能感同身受。
“据说情商高的人,总是可以轻易感觉到周围人的情绪,感谢你,不过……这些我都看开了。”
苏溪在这些年,开始明白成年人和孩子处理情绪的区别,她对于无力改变的东西,还是会慢慢接受。
成年人可以令长着大口鲜血淋漓的伤口结痂,但是孩子会无力痛哭和抱怨,让伤口永不结痂,更别提愈合。
但是她绝不劝阻那些如自己一样不断伤怀的成年人,因为遗忘比痛哭更绝望。
死亡并非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生者永远困在潮湿里,在每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掀起狂风暴雨。【注】
谁都不愿离开这永恒的潮湿。
“无论你是否乐观,是否看开,我想我都必须祭出我的拥抱。”
杜修延拿起那个刚才被苏溪饮用了一半的茶,将剩下就着她的唇印仰头喝掉,留下一脸苏溪目睹后的愕然。
她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动作了,因为将动作变为语言,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她从小缺少爱的教育,所以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
于是,她被拥抱再次包裹,让人舒适的恰到好处的温暖。
她的双手在面前半握成拳,像是阿贝贝依恋一样下意识攥紧自己的衣摆,像是抱着求生的浮木般。
她与他待在一起每一天,都好像被无形地治愈,治愈的过程大概就是给心脏清洗伤口。
先清理了创口,消毒完毕,才能进行缝合,这缝合过程很是轻柔,但还是有点疼。
因为伤口已经裂开太久,反而不适应被人缝合了。
但是只需要再次进入耐心的等待,等愈合了就好了。
她想了一阵,松开了满是细汗的手心,让手心的潮湿在穿越空气的时候快速风干,然后将手覆上他的肩头。
大概是类似双眼合上这个动作般的轻盈。
第35章 跳伞
上帝借由各种途径使人变得孤独, 好让我们可以走向自己。【注】
苏溪洗完澡,在等杜修延的间隙去阳台吹了会儿风。
两人钻进被子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残留的湿意,云朵般的被子散发着柔软甜美的淡香, 和两人身上清爽的沐浴露淡香。
在熟悉的被子里, 他们是正在相互熟悉中的两人。
从来都不知手如何安放的苏溪, 总是背对着杜修延,随后一股轻柔又无法抗拒的力度会揽住苏溪的腰, 往后一拖。
她就轻易被包裹住了。
他们的睡衣都很单薄,轻便舒服,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却依旧保持身形轮廓的神秘感。
苏溪有些害怕干柴与烈火的化学反应,总觉得当火烧得越旺, 柴就容易消失殆尽。
她总是下意识在睡觉的时候将双手握拳,蜷于胸前, 似乎在让心脏有所依托。
所以她的姿势,在别人看来,有些防御意味。
好在杜修延对她小动作有绝对尊重, 所以多数时候都是从后面抱她。
背对他人的时候, 苏溪心有不安,在酝酿睡意的时候插播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