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修延默然看着她。
苏溪妥协地说道:“没事,不在特殊时期吃就可以。”
他这才上前去跟售货员对话,用的英语。
苏溪不阻拦他,当工作人员听不懂英语的时候她才出马,但是这种情况很少见。
*
晚饭之前,杜修延接到了祖母的电话。
“奶奶,您怎么这个点还没睡,国内已经半夜了吧?”
杜修延戴着手套切鱼片,一时间没手,苏溪帮他点开了手机上的来电,并且开了扬声器,放到杜修延的侧面。
“我上次托人给你带的零食收到了吗?”
电话那头有些杂音,应该是老年人身形晃动而引发的声音,这令老人唤杜修延的乳名都有些无法辨认。
杜修延看了苏溪一眼,低笑一声,耐心而缓慢地说:
“收到了,已经快吃完了,鱼干很好吃,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谢谢奶奶。”
苏溪听到这里,脑海中想到了什么画面,抬手捂着嘴笑了起来,为了防止笑声漏出。
电话那边再次传来了声音,语气温柔,带着江南语调:
“你喜欢就好,最近我在嘱咐他们做新鲜的牦牛肉干,你喜欢什么口味的?”
苏溪看着杜修延,笑意加深,双眼弯成了月牙状。
“奶奶,你别麻烦了,多在家里休息。”
杜修延担心地劝道。
“这倒不用担心的,我就是在旁边看一看,不需要亲自上手,累不着,你想要什么口味的?”
对于调味肉干这种东西,杜修延了解不多,他冲苏溪使了一个眼色。
苏溪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由于动作过猛一时见唇面侧面蹭到了他的耳朵,触感凉凉的。
杜修延似乎也注意到这个插曲,深深看向苏溪,上扬了唇角,然后愉悦地说道:
“青花椒口味的。”
“哎哟,你可真会吃,这口味可不常见,看来在国外也没亏待自己。”
老太太发出笑声,像是感到有些意外,似乎想好奇地打听什么,但是最后又没有说出口。
杜修延在水龙头旁边洗干净手,又擦干水分,从苏溪手中接过电话,将炉灶熄火,顺手领着苏溪向沙发处走去。
苏溪坐在他身边,听到电话那头声音,想起了一些深埋在脑海中回忆,眼神变得很安静。
她很少乖巧地坐在他身边,带着依恋靠在他的肩膀上。
每次靠近他锁骨和喉结的时候,她都总觉得那里仿佛脆弱不堪。
但是他皮肤地下透出的温度,却引人靠近,一年四季都会想念这温度。
苏溪印象中,杜修延的家人充满神秘,但是从杜修延偶尔和家里人对话的语气中可以轻易判断,他的家庭关系也许比很多家庭都和谐得多。
尤其是杜修延和祖母打电话的时候,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而慈祥,说话缓慢。
老人家从来不过问杜修延的学业和比赛,倒是喜欢跟他聊很多他小时候爱吃的。
由于饮食的严格控制,杜修延其实可以选择的食物范围都是相对固定的,很多童年的甜食是高糖分,半点都不能碰的。
但是不能辜负老人家一点心意,每次杜修延的祖母给他寄的好吃的,一大部分都会进苏溪的肚子。
有时候苏溪估计在吃了甜食之后抬头故意凑近他的脸。
杜修延总是敏锐嗅见她唇间的甜腻。
她洋洋得意地看着杜修延,故意问道:
“我吃了甜食,糖分很高的那种,你怕吗?”
“怕什么?”杜修延垂眸看着她的嘴角,漫声问道。
“怕……”苏溪险些失言,在关键时刻住嘴了。
怕和她接吻的时候,间接摄入额外的糖分。
杜修延将她揽到自己面前,眼神恢复了平静,低头吻住她带着糖分的薄唇。
临了,他在离开前惩戒性地轻咬她下唇。
“这么一点糖分,倒是无所谓的,我愿意为此多做半小时无氧。”
她看到杜修延清朗的笑声,视线顿了顿。
总觉得自己反被捉弄了。
第37章 记忆笔记本
当苏溪清晨被闹钟唤醒的时候, 她迷迷糊糊间听到了房间内的轻微声响。
她立刻意识到什么,赶紧用最快的速度睁眼起身,坐立在床上。
“这么早就要走吗?”
苏溪每次醒来的时候第一声问候都有些沙哑, 因为嗓子还没有苏醒的原因。
她从小就对睁眼时看到家人在收拾行李的场面感到恐惧, 因为印象中, 那些清晨的惊醒,都是父母在大吵一架之后, 父亲会一早收拾行李搬出去住。
父亲最后一次搬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后来再同时见到父亲,父母双方已经对簿公堂, 划分财产与抚养权。
苏溪当时能给出的唯一回答就是,表达想跟随哪一方生活。
她选择了母亲, 因为母亲无数次跟她说选择父亲后会面临的生活痛苦。
苏溪多年后偶尔会回想起这些,但是已经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伤感。
有些错误的婚姻, 从诞生的那天开始,就注定走向陌路。
杜修延并不知道其中缘由,他知道苏溪的逆鳞就是不辞而别, 于是尽管不想打扰苏溪休息, 他在每次凌晨出发的时候,都会轻声在苏溪耳边唤醒她。
告诉她, 自己要出发了,并跟她许诺下次相见的时间。
苏溪会下意识将抬手将他脖子勾住, 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杜修延会提前留足这部分沉默的时间,让她充分适应每一次告别。
他总是有种强烈的感觉, 每次他走, 苏溪临别的拥抱都会尤其郑重,像是当成了此生最后一次的道别一样。
这种强烈的不安全感, 让人总是动容。
对于苏溪来说,她从不担心自己清梦被打扰,她最害怕的是,一觉醒来,人去楼空。
这会令熟悉的空间变得格外寂寥,一呼一吸间,尤其是在梦里醒来,会有强烈的被抛弃感。
“好啦……”
随着苏溪的呼吸变得均匀,杜修延试着直起身,直到苏溪的双臂滑落,他帮她把手轻轻放进被子里,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才缓缓起身。
开房间门的时候,身上响起了苏溪清晰又清醒的声音。
“下一站是哪里?”
杜修延停下脚步,神色柔和了几分,回头说道:“摩纳哥。”
平躺在床上的苏溪已然睁开双眼,视线落在他身上,神色稍缓,略作评价:
“城市街道赛道,沿着地中海海岸线,沿途景色不错,但是你肯定无心新伤,这赛道狭窄曲折,有超车限制……无论如何,注意安全。”
她原本依照自己的了解想分析一番,转念一想,杜修延是专业车手,这通分析也是多余,于是顿了顿,叮嘱道。
毕竟F2和F1不是一个量级,相差了将近一倍的功率,赛车车速也比F1慢上不少,倒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好的,别太担心。”
他一时沉默,随即递给苏溪一个安心的笑容。
苏溪目送杜修延出了门,露在被子外手臂有些发冷,是德国的秋天快要降临的前奏。
她起身穿着单薄的睡衣,赤脚下床,将挡光窗帘拉出一个二十公分的宽度,以保证采光的同时不至于让眼前过亮。
她走到自己的书柜,拉开木质抽屉,将里面那个被封装完好复古风格笔记本取出。
外部硬壳封面是木质的镂空雕花,通体散发着榉木的香气,最上层的棕红色漆面带着一些做旧的痕迹。
一个船锚一样的金属钩子将被其中笔记稳稳封存。
苏溪拿着笔记本,席地而坐,木质地板还有带着稍许的凉意。
但是胸口那狂跳的心,却又让她感知到皮肤下的血液滚烫。
葱白的手指一寸寸抚过那些封面上的繁复图案。
她思虑在三,犹豫很久,才抱着打开潘多拉魔盒的敬畏感,将金属船锚钩子取下,一圈圈解开牛皮绳。
食指指尖放在了硬皮封面边缘,缓缓打开。
扉页上是杜修延的私人印章,上面藏着他名字的希腊文,是麦穗和狮子老鹰的雕刻设计,图案紧凑精美。
原来他从小就有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仪式感。
紧接着翻开扉页,映入眼帘的就是他当年在仓促之下下来的字迹。
比起他平时的字迹,这上面潦草了一些,但是笔风和字体骨架以及可以看出书法功底。
开头的第一句是:
「我发现记忆消散的速度越来越快,我正在将苏溪遗忘,有时恍惚间会想不起她是谁,在我记忆残存之际,我将写下这些作为我们相识一场的证据。」
苏溪注意到前几页的日期比较早,应该是杜修延刚开始发现记忆会消散的时候,就开始每天进行简短的记录。
她继续往下看,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很深的忐忑,那忐忑源于在他死后,放心不下上一世的苏溪。
「我与苏溪相逢于20xx年的斯图加特,第一次见她,会以为她性情冷清,她待人宽和有礼,内心却是极为封闭的。」
「很多人用坚硬的外壳去武装自己,因为他们内心有极大的不安全感,苏溪也一样。」
「她的性格会让她招致无数误解,但是我很如此庆幸,我幸运成为那为数不多可以走近她内心的人。(是走近,不是走进,因为没来得及)」
「我与她的相识,是小概率事件,在斯图加特的华人聚会上,她坐在我身旁的座位。 」
「她的梦想是成为奔驰的车身设计师,但是她不轻易向别人透露她的野心和计划, 是个在沉默中勤奋的人。」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我的靠近成为她生活的阻碍,靠近苏溪,需要多年如一日的耐心,每一步都要循序渐进,否则会惊扰她。」
「她这个人,疏于健康管理,也从不运动,我一开始认为,只要她开心就好,但是一些生存技能我还是不得不强迫她学会,至少落水可以自救,在野外迷路懂得自保。」
「但是她游泳的时候很不认真,我勉强让她学会基本换气和仰泳基础……可惜我没能预料到自己死期,不然应该再多给她留下些东西,能确保她余生无忧的东西。」
……
苏溪的喉头无数次被哽住,复又翻页,发现笔记上的日期往后推了几天,字迹潦草很多,也简略了许多。
「我越来越适应童年的自己,时而会想起,比我小四岁的苏溪,如果不出意外的的话,应该刚开始上小学了。」
「我其实更担心上一世的苏溪,她是否会因我的突然离去而伤心,是否对我有未竟的话语,她余生是否有深沉的孤独,她该如何健康快乐地生活,是否还记得如何烹饪健康的晚餐……」
「她是否足以自救,是否学会独立管理自己的生活,是否可以勇敢地摆脱原生家庭的阴影,她的父母亲是否以后会对她好些,她的收入是否会让她生活拮据,她是否还在勇敢地坚持梦想……」
「我在她硕士论文答辩前夕离去,是否会影响她答辩的状态……」
「我死状凄惨狼狈,我不愿意尸首被她看到……」
苏溪看到这里,瞬间视线模糊,眼泪已经不可控。
原来她当时真的准确预感到了杜修延对自己的担忧,所以苏溪在他去世的余生里,都在用力地活。
她从未悲观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尽管她在生活无望的时候无数次燃起这样的念头。
她记得那些健康烹饪的方法,为自己做出一次次接近他厨艺的晚餐,只不过胃口寥寥。
她的大脑似乎空前好使,可以记住当年他教自己游泳的每一个细节。
有一个秘密是,她其实早已游得很好,也许她只是眷恋地,想让他多教一下自己。
因为她喜欢看见他眼里淡淡的担忧。
她的逻辑就好像,如果担忧越多,牵挂越多,而牵挂,让她能私自感觉到爱与关怀。
那一次她的硕士答辩的确状态不佳,但是还是摇摇晃晃地通过了,成绩不是很理想。
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苏溪最终没有坚持自己的梦想,她去做了赛车,成为他意想不到的站上领奖台的赛车工程师。
……
她无意间一抬手,准备用衣袖擦拭,泪水却抢先一步滚落。
她连忙将笔记本拿开,却还是遗落一滴。
杜修延素来用钢笔书写,字迹极易被水分破坏,当即就小范围晕染开。
苏溪吓坏了,一时顾不上哭泣,连忙起身去厨房拿来吸水纸,小心翼翼地吸收纸张上的水分,千万不能将水分抹开,否则沿途的字迹都会晕染。
泪水晕开的字迹是“苏溪”两个字,自己的名字充斥着整本笔记,所以相当于并没有损失珍贵信息。
处理完这个小插曲之后,苏溪将抽纸留在了自己身边,跪坐在地上,倚靠着墙面继续往下看。
句与句之间逻辑开始不那么紧密,几乎是想到什么写什么状态。
甚至有些描述,写到一半戛然而止,似乎是突然间出现了记忆断层。
随着记忆断层的出现,杜修延的字迹中带着一种焦灼的懊恼,有些纸张甚至发皱, 字迹用力到划穿了纸张。
最后面的内容,字迹如同草书,已经到了苏溪无法辨认的程度。
终于在最后一页有字迹的地方,笔记中断,最后一句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