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灯是旋钮开关, 可以线性调节光的强弱。
她将灯光调节到一个很弱的强度, 不至于引发双眼的不适应, 但也能恰到好处地看清对方。
苏溪半躺着,杜修延俯身在她面前, 面向着她。
看起来人在上面的姿势,似乎并没有躺着舒服。
不知是不是睡意的渲染,还是双眼仍然在适应光线, 苏溪眼皮慵懒,整个人状态松弛, 眼里少了些锋芒。
她平时面对电脑屏幕和课业的时候,双眼会坚定到锐利的程度。
杜修延的瞳孔缩了又放, 他的瞳孔比苏溪的浅上几分,在瞳孔缩放的时候会更为明显。
苏溪将发现了这个细节,便将他的脖子往自己面前拢了几分, 靠近仔细去观察他的双眼。
自己靠近和远离的时候, 他瞳孔中心的黑色面积是不一样的。
就跟猫咪在夜晚的时候类似,往往双眼看上去黑黑圆圆的, 有无辜感,白天光线强烈的时候, 眼球的深色处会变成一条狭长的细缝,看起来会显得高冷。
“你的眼睛, 跟猫似的, 瞳孔中央是一个放射状的太阳花。”
她的比喻引得的杜修延发出一声很轻的低笑,他露出笑容的时候, 即便不用看嘴角,也能发现他眼神的变化。
每次苏溪脑海中都会浮现一个词:冰雪交融。
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是这个词也可以用来形容他。
苏溪将双唇缓缓凑近,他适时地缓缓闭上的双眼。
那眼睫在闭眼的瞬间扫过她的下巴,痒痒的,随即下一秒,一个很浅的吻落在他闭上眼睛上。
双眼也是人脆弱不堪的地方,但是他对自己是那样的毫无防备。
“你的警惕心真弱,不怕我咬你吗?”
苏溪双唇移开,他重新睁开眼,她严肃地问道。
“我防备你干什么?”
杜修延对苏溪的问题表示不解,嘴角不远处露出两点小小的凹陷。
那里好像是叫梨涡,很少出现在他的脸上,只有他牵动面部某些小型肌肉的时候才会露出来,并不明显。
但是这个细节会让他坚毅而英气十足的脸多了几分柔和,让他显得更平易近人一些。
苏溪略微思索一番,发现找不出一句合适的回答,只得无力地说了一句:“好吧。”
话音落下,她目光下撤,瞥见他微敞的领口,想起来自己还有没做完的事。
她伸手将第二颗扣子解开,细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杜修延的表情似乎有些变化,但是转瞬即逝,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清。
“你紧张吗?”
苏溪的问题向来直来直去,她尝试着问到,却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反倒让人以为她真要做点什么。
“……你指的是什么?”
杜修延微愕的目光似乎已经在意味着他那头骨内结构复杂的大脑正在告诉运转。
“看你的纹身。”
苏溪面色如常,抬手指了指他的左肩,手在纹身的地方精准地画圈,把有纹身的地方圈了出来。
“不紧张,你看吧。”
苏溪伸手过去的时候,感觉周围空气好像被扰动了几分,她敏锐地感知到杜修延的气息。
在解扣扣子的时候,气氛有些奇怪,兴许是因为两人都过于沉默。
在一片静默中,苏溪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看来学理学的,想得确实比我们学工学的多。”
苏溪在感情上并不迟钝,或许她在人情世故上并不热衷,这不等于她对人心视而不见。
更多时候,她只是不想参与那些场面上的一套。
但是她心里门儿清。
“你对我,没有任何想法?”
杜修延毫无顾忌地往苏溪跟前凑近了几分。
两个人的面部距离拉进了之后,苏溪的动作一滞,好像也显得局促起来。
她不喜欢撒谎,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至于撒谎。
直白地说道:“拜托,你练游泳都捂得严严实实的,我哪有机会遐想啊?”
“你想看就跟我说一声,so einfach(如此轻易)。”
他用非常寻常的语气说着一件毫不寻常的事,反倒是苏溪大脑被迫从休息中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她挑眉,扯了个别的话题:
“背着我偷偷学德语了?”
“才刚上学了个开头,说得还算标准吗?”
苏溪无奈地看向他,发现他嘴角的梨涡又隐约出现了,这个细节像是无意中戳中了她什么心思,总是会将视线忍不住放在那梨涡上。
“挺标准的,学德语,你就等着感受它的威力吧。”
苏溪不住笑了笑,说了句危言耸听的话。
“马克吐温不是说,Das Leben ist zu kurz, um Deutsch zu lernen(生命太短,不足以学德语)。不过我觉得不是坏事,这样直到老死的时候我还能和你一起学德语。”
他连开玩笑的眼神,都带着出奇的认真。
苏溪心里好像出现了什么异样,清了清嗓子说道:
“下次记得提升下自己说情话的水平,最好带有你的学科风格。”
正当苏溪以为这句话彻底可以将杜修延噎住的时候,他用清朗的声音说道:
“你是我生命中的真空基态,没有任何外力能让我对你的爱衰变。”
好的,这一次他确实说出了一句带有量子力学原理的情话。
很莫名地,苏溪不知道是因为这氛围浓烈,还是因为这句话。
可她分明是个对一切情话无感的冷血战士。
区区几颗扣子,却好像花费了她一整天的精力。
她在解开最后一刻扣子的时候,竟然累到长舒一口气。
她控制住自己的视线不乱看,一边还对杜修延宽慰道:
“放心,我就是好奇个纹身,不多看。”
杜修延静了一瞬,浅笑道:
“你看也没关系。”
这显得她的解释有些多余。
苏溪始终践行着自己的话,抬手将他左侧的衣服略微掀开,一路抵达了肩膀。
她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皮肤,让他竟然战栗了一下。
“怎么了?”
苏溪停下动作,认真地问道,开始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间碰到什么小伤口。
他深吸一口气,无奈抚额道:“没事,快看吧。”
他大有赴死的慷慨感。
本来还想继续捉弄他一下,但是心里的好奇心早已按捺不住,一鼓作气,将他的左肩上部彻底露出来。
看到纹身的那一刻,空气凝滞了。
苏溪一时间忘怀了自己刚才心里酝酿的所有心思。
她想过千百种答案,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心头掠过无数种悲喜交加的复杂情感。
那图案虽然是黑白的,但却是满纹,每一寸皮肤都是经历痛楚。
苏溪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过于短促,毫无特色可言。
她甚至认为那么多诺贝尔奖获得者,肯定没有一个人的名字如她这般普通。
尤其是当用拼音写出来的时候,一切深刻的含义都被浓缩成了短短的四个字母,更无半点可言。
当她发现自己眼中那普通的名字,竟然被人一针针烙印在皮肤上的时候。
她更多是一种不解,一种自己不配拥有这么多爱意的惭愧感。
尤其是当这四个普通的字母,被人静心设计过之后,犹如有人在沙漠中成功种上了鲜花般。
更震撼和奇怪的是,这沙漠上的鲜花可能从未有一刻知道——
这美丽,如此恣意。
“你难道能预知未来吗?你的纹身伴随你很久了吧。”
苏溪看到这颜色深刻,应该在纹的时候就已经加强过了。
他摇摇头,说道:“我当然无法预知未来,但这是我唯一能记住的方法。”
“关于那些短暂的记忆,它们永远无法留在我的脑子里,但是我能提取出里面最关键的信息,那就是这个名字。”
“如果命运想让人忘怀,这当然没关系,如果雕刻在身体上,我每天洗澡的时候都能看见,就能抵抗住那些反常的遗忘。”
“你看,我成功了。”
他将这些话,说得如此寻常,目光中带着深远,带着罕见的战意。
“但是纹身是不可逆的,如果这个名字带有不良的寓意,你是没有后悔的余地的。”
这是苏溪多年来一直不会去接触纹身的原因,因为它太永恒,而人心变化莫测,她不知自己哪一天就反悔了。
“如果不这样,我真的无法记住,我尝试写在纸上,贴在家中的显眼处,但是转眼间,它对于我来说,就会变成冰冷的字符,我不得不重新打开那本笔记去寻找蛛丝马迹,有些时候,我甚至会忘记那本笔记的存在。”
“苏溪,这太奇怪了,这个世界上有种力量,会让人忘记前尘往事,我可以记住一切信息,唯独记不住那些回忆。”
“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所谓的‘重生法则’,它强行要我摒除那些不属于这世界的信息,因为我的重生不能扰乱过去的时空,但是转念一想,只有一定的遗忘,我才能如以前那样,和你相逢。”
“即便我们相逢不相识,至少……我可以问一句:‘你名字里的xi是哪一个汉字’。”
“而你,又恰好是命运里那个记住一切的人,这样你才能在人海中认出我,必要时拽住我,其实‘记住一切’的你,在这个世界,远比我孤独。”
第45章 咬人
“我感觉……”
苏溪眼神寂静, 如小雨停歇,晚空的落日在天的尽头慢慢坠落。
她的声音从沙哑变得深沉,吞咽了一下, 下颌随着这个动作而动了动, 安静了半晌, 她再次仰头看杜修延,脸上绽放出最纯然的笑容。
“你很好, 你多好,你怎么会这么好,就好到……”
她说着, 声音颤抖起来,喉音像枯叶被风垂落一样喑哑, 她好像抽了无数支烟之后,无数次神经性呕吐之后。
那种被损伤过后上伤痕累累的声音。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脸, 闪烁着泪光看着他的双眼。
她哽咽了一下,像是有太多的欲言又止。
“就好到……我希望,年少的时候不要和你相遇, 因为年少见过太好的人, 你走后,我往后的人生中都会永远陷入永夜, 我再也不能遇到一个和你一样的人。”
“多一分少一分,那都不是你,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像你这么愚蠢, 哪怕我永远不回头看你, 你都还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待。”
她缓缓闭上眼,两行泪水伴随着叹息从她眼眶中涌出, 在一张清丽的脸上留下两条水痕。
“我当时也想对你好,但是我……我不懂这些,我感知迟钝,我从小唯一能感知的是我奶奶的爱,我当时无法理解,这世上真的有一个和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他真的会爱我吗?”
“但是在死亡降临的那一刻,我明白,也感知到了,但是多遗憾啊,为什么要用生离死别阴阳两隔去学会这一切呢?”
“我学会了之后,又该跟谁说呢,我在改良赛车这条路上走了十二年,我终于找到了让你在事故中不死的方法,我能救所有人但是我救不了……你啊……”
“我曾经对你终生奋斗的事物视而不见,但是多年后,我终于可以对你说,‘杜修延,我终于理解你的梦想了’,我终于有实力和勇气和你并肩前行了。”
“可是我一转头,你已经不见了……”
上一世的苏溪,她站在伊莫拉赛道上,茫然地看着空旷的周遭,天地寂静,但是多年前的旧人,已经成了坟冢下的一缕孤魂。
在杜修延去世的托萨弯道附近,设置了一个向去世车手致敬的纪念碑。
每次跟着车队来伊莫拉赛道比赛的时候,她总会在比赛后寻到这块纪念碑,盯着上面那熟悉的名字,怅然很久,直到夜幕降临才离开。
身后斜照下火红的夕阳,苏溪站在孤寂无人的赛道上,回过头,看着天边的火红晚霞,如枫叶在云端上燃烧。
她抬手挡在了额前,强烈的阳光映照得她面庞明晃晃的。
金乌西坠于远山的时候,她在那火焰般的阳光中,仿佛感知到生命的另外一段。
她费力地睁大双眼看着那生命另一端的世界,内心像是受到了感召,与他隔空对话。
“如你所见,失去了杜修延的苏溪,会努力认真地生活的。”
“如你所见,失去了杜修延的苏溪,会努力认真地生活的。”
两个声音,一个沙哑而淡然,一个清透而悲伤。
两个时空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一个苏溪站在伊莫拉赛道上的夕阳下,一个苏溪坐在床榻上仰头直面杜修延。
她终于亲口对故人说出这句话,一言间,饱含血泪与沧桑。
“我听到了。”
一只大手抬起,穿过苏溪的发丝,轻轻摸着她的头。
杜修延的声音当即传来,有些明快,充满温柔与爱意,又带着独属于他的张力与恣意。
那么鲜活的他。
她满意而恬静地笑了,从泪水中绽放的笑容,带着孩提般的童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