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我只求一个不吵架的家,以前和你爸爸天天吵夜夜吵,吵够了,老李他虽然有时候有点小心眼,但是顶多憋在心里,我们平时的相处还算和谐。”
她主动递给苏溪一个让人安心的眼神,那么熟悉那么慈爱,让苏溪一腔不满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苏溪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在冷空气中画作一团翻滚的白雾。
“快上去吧,外面凉,我该准备回去了。”
陈琴对苏溪挥挥手,始终不曾站在屋檐下,好像唯恐只要抵达楼下,就没有勇气说再见了。
“你一个人回去能行吗?”
“我有个同事刚好在静州出差,要连夜赶回去上班,我蹭单位的车回去。”
苏溪正欲说什么,手里忽然被塞了个信封,看形状和厚度,不难猜出是什么。
“之前有一阵欧元汇率下跌,我帮你换了三千欧,也不多,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
“妈……”苏溪目光怔怔,双眼有些发酸,瞳眸在大地雪亮的反光中闪烁着水汽,那些在国外积压的怨念,没等表达出来,就再也不见了踪影。
“好了,我不喜欢哭哭啼啼,赶车去了。”
陈琴忽然用一种寻常的腔调说着方言,他们的方言语气总是生硬,没有太多温情,久而久之,任何动容在方言下都变得难以启齿,甚至尴尬万状。
陈琴冲苏溪往外摆手,作势把她往楼梯间赶:“快上楼吧,我同事的车快到了。”
苏溪久久站在原地,母女的倔强如出一辙,双方都仿佛在等对方先转身离开。
她执意说:“我目送你。”
如果她要送陈琴去巷子口,肯定会被拒绝,于是她将这场送别简化后,陈琴犹犹豫豫后,才默默接受。
陈琴转身离开,苏溪本想送上一把伞,但是她看到陈琴的手上分明用手指勾着一把没被打开的折叠伞。
她有伞,但是从不用来挡雪。
苏溪小时候在下雪天上学,会撑着雨伞去,回家后妈妈总笑着说,下雪不用撑伞,因为温度低,雪不会在身上融化,但是进屋之前要记得把身上的雪用力抖落,不然一进屋雪就会立刻化成一滩水浸湿衣服。
后来气候慢慢变暖,南方冬天的雪在到家之前就会融化,要像对待雨一样对待雪,但是陈琴宁愿被雪水淋湿,也不打伞挡雪。
大概就如同,她离婚之后哪怕有时候丧失自我也不愿意吵架吧。
苏溪终于明白自己生命里的那些执着和奋不顾身,那些她理智的句巨网下的漏网之鱼,让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飞蛾扑火显得浪漫到了极致。
陈琴独自走到巷口附近的拐角处,她的身影让苏溪感到高大,因为她很久没有见过十几年前的陈女士了。
未来的陈女士,她头顶上的白头发越来越多,执着于染发根,后来索性放弃了,任由那黑白交替的头发自由生长,或者索性全头漂白,反而顶着一头银丝显得更加时髦和年轻了,这大概是反向抗衰老了。
陈琴再往前就要消失在苏溪的视线中了,她脚步慢了下来,回过头,目光前所未有地带着浓浓的温情看着苏溪。
相隔太远,但是苏溪猜到陈琴红了眼眶,因为她的双眼在路灯下反光更盛,她没有拆穿对方的情感上涌。
母女隔着半个巷子,久久对视着,抬手彼此挥手作别。
苏溪想过这一世自己能否早点释怀,但是她没想到,释怀来得这么快。
车灯在巷口闪过,一辆黑色的车停下,苏溪一直目送到陈琴上了车,等待她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久等了吧?”
苏溪上楼了之后,发现杜修延看上去有些深沉。
“不会是因为我不准你下楼吧?”
她换了拖鞋,大胆猜测道,但是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毫不写实,毕竟杜修延这个人在自己这里好像就是没脾气的。
杜修延闻言,随即从抬眼看向苏溪浅笑一下,眼神寂静。
“我至于知道你的性格向谁继承的了,母女相见,可以把所有的情感流动都隐藏得那么好。”
那注视苏溪的眼神中若有惋惜,星眸终是被爱意点亮,像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让那句“苏溪啊”完美和某种他人的遗憾感融合,分散在气息之间。
“过来让我抱抱你。”他沉吟着,张开双臂,眸色柔软。
“不是天天都在抱吗?”
苏溪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已经穿着拖鞋上前,她的腰在下一秒被揽住,将她直接拉下,稳稳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侧躺在他怀中,左耳抵住他的胸口,可以明显感受到那胸腔中的心脏跳动。
人体就是这样神奇,是天然的精密的永远无法被机器所模仿的精密,比如她如果可以制造出一个机器人,可以程序设定和优化和传动上做出更复杂的关节和自由度实现机器人可以仿真人的行动。
但是却永远让一个机器心跳有情绪起伏和快慢,让每一次脉搏跳动,都成为一种生命的艺术。
“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我想你……”
杜修延醇厚的嗓音拖着淡淡尾音,像玉石落入池塘,和池底的鹅卵石在水中轻巧撞击的声音。
“哪有这么久,顶多一刻钟。”苏溪笑了一下,清脆地说道。
“一刻钟还不久吗?”
是煞有其事的疑惑语气。
他将精致的下巴轻轻置于她的耳廓旁边,没有施加力量,像是在摩挲着她小巧光滑的耳朵。
他们一起待得久了,身上会留下对方独有的淡香,苏溪总想极尽文采地形容杜修延身上香味,但其实,他也能捕捉到苏溪身上的馨香,有点像晚香玉,还有一点紫葡萄和青柠混合后的清新甜香。
这是他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放晚香玉和其他香薰的原因,因为晚香玉的味道,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苏溪。
“其实我们,截然不同,但是神奇的是,大家好像都喜欢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可能因为差异才能带来惊喜,不然两个人余生一起玩耍也太无趣了。”
苏溪的声音,每次在他怀里都会变得更轻柔,有时候她的大脑会因为在他身边而容易放松,陷入休眠,以至于说话也不如平时那样伶俐,连语速都慢了下来。
“我挺希望可以补全你心里所有的缺失的。”
苏溪在感动之余,心中流转着说不出来的感觉,说不出是一种失措不安还是一种得到爱意的张皇。
“救赎,是相互的。”
她想了半晌,语气柔软中带着坚定,是万千难以言喻的记忆和思索最后凝练成的没头没脑的话。
只不过没头没脑的话很多时候就是一支冲着高空放出的箭矢,不知道这支箭何时落下,然后击中未来的自己。
但是没头没脑的话,实现比说出要难上一万倍。
翌日清晨,苏溪给赵蔓打去电话,问问她最近是否有空还能在苏溪离开静州之前见一面。
赵蔓听到苏溪突然从德国闪现在静州,数次以为苏溪在开玩笑,语气中完全是不可置信。
苏溪照常去早市买了早餐,拎着各种各样的早点来到赵蔓家楼下。
赵蔓生活不易,住的比苏溪的老房子还要破旧很多,一个刚成年的小女孩要用一己之力改变生活是很难的一件事,需要很长时间的努力才行。
楼梯间很幽暗,因为建造楼房的人当时考虑得比较草率,上世纪的施工队不比现在,很多人半路出家,用的材料和技术都和现在没法比,在苏溪重生前的未来,这些房子已经被彻底改变,只能从老照片中一窥风貌。
长长的竹竿从窗户伸出,凌空搭在了窗台边上,晾晒着滴水的衣物,途径楼下的人要时刻注意,否则头顶上的衣物可能往底下滴水。
刚洗的床品和衣物,散发着质朴的洗衣粉的洁净香味。
楼房里住着很多老人,佝偻着身体,却能用简朴的方式去料理生活,进了楼道就能闻见不知哪一户心灵手巧的人家散发出的手工面点的香味,像是放了香葱和花椒的老面花卷的味道,还有豆浆煮开之后的香味,还有炸糕的香味。
不论贫富,大家都在认真地生活。
“开门吧,蔓蔓。”
苏溪没有敲门,而是拨通了赵蔓的电话,因为老房子有一点动静整栋楼的居民都能听到。
苏溪注意到了门上已经擦不干净的脚印,还有门上的小小裂缝,这缝隙很小,但是透光,能看见屋内的影影绰绰。
屋内一阵兵荒马乱的声响之后,单薄的门被人从里面转动了老化卡顿的锁芯,费力地打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而明媚的女孩,一头乌黑如云的长发带着健康的光泽,比任何一种纤瘦的人都还要瘦上三分的身材,身上穿着起球白色的毛衣和经过多次洗涤而发硬的牛仔裤,这些都不败她的美丽。
“苏溪,我还没仔细收拾屋子,希望你别介意,快进来吧。”
女孩白皙的脸上染上羞赧的红晕,拘谨中带着热情。
苏溪递上自己买的早点,赵蔓似乎已经开始对早市的美食感到陌生,有些好奇地盯着看了很久。
在门口换鞋的途中,苏溪看了一眼老化的门锁,随后走入屋内。
屋内面积不大,被赵蔓打理得整洁,她也用憋气炉子,但是赵蔓在用老物件这方面比苏溪做得好很多,她总能让憋气炉子持续散发热量,但又不至于浪费太多燃料。
小时候赵蔓家长期没人,这里仿佛成了苏溪和赵蔓两个孩子无拘无束的天堂,赵蔓小学的时候,连锅都拿不稳的时候,就可以做出足够两个人吃的菜。
由于没有家长在家,苏溪和赵蔓在这里无拘无束,那些小学生喜欢的小玩意,隔一段时间就会流行某种“手工活”,全校上下大家都会偷偷摸摸避开老师去日夜兼程地制作。
编手环、折纸、裹胶带、编织围巾……只有心灵手巧的人可以成功,而赵蔓就是那个可以实现很多成品的人。
两人在炉子旁边的小方桌上整整齐齐摆放好早点,牛肉馅饼还有些温热,但是比不得刚出炉的。
这小方桌年纪很大,估计比苏溪赵蔓还大,摇摇晃晃了多年,桌子底下垫上硬纸板,就又能延续生命。
小时候觉得坐在小方桌前正好,现在觉得这小方桌有些局促,但是对于赵蔓来说,无论多小的桌子也无法限制她的创造力,那些桌子上的磨损和凹陷,被她用颜料直接画上了画,画上是老树皮的特写,将缝隙画作很好融合了,竟然不凑近看甚至不知道破损的地方。
在这局促的方桌上,赵蔓在上面吃饭、做手工,更能写写作业,将自己送入大学的校门。
“你的麻烦解决了吗?”
两个女孩相向而坐,隔着方寸之地,但赵蔓清澈的眼神中却不知苏溪早已换成了十几年后的灵魂。
苏溪的关注点,比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更偏现实向,不会对生活的一切充满惊讶,平和的双眼中终于有了坦荡。
“闫先生上次派人来把那些人打发走,再加上你借钱给我还清债务,倒是没有再有人来家门口守着了,但是我爸……”
提及“爸”这个字眼,赵蔓的喉咙像是卡了一下,让她陡然间面色颓然,她看向苏溪的眼神,像是从生锈牢笼中递来的目光。
赵蔓温柔性情下,还是发狠地咬咬牙,最后又无能为力地露出眼底一抹锤死挣扎后无果的沮丧。
“听人说他最近换地方赌了,我不知道他下一次会欠多少钱,他可能……真的想逼死我吧。”
年轻人如果轻易想到死亡的字眼,也许真的是因为在苦难生活中看不见半点改善的希望吧。
“无论如何,你先完成学业,只要大学毕业了,你去一个远离静州的城市工作,彻底逃离就好了。”
苏溪凝视着赵蔓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诚恳地建议道。
完成学业,找工作自己生存下去,是苏溪能为赵蔓找到了唯一生路,也是最可能奏效的方法。
“苏溪……可能我说出来你会骂我……”
提到学业,赵蔓的肩膀狠狠抖了一下,眼中的光亮消失了。
苏溪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更多是鼻息间的一种沉重,让她嗅到了哭味。
“我下学期不想去上学了……”
赵蔓犹豫了很久,才缓缓说道。
苏溪登时放下了正在喝粥的勺,直立起身子,神情变得异常严肃。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蠢话吗?”
她眉头紧蹙,声音低沉了下来。
“我觉得上学可能真的能救我吧,但是我要毕业,要立足,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但是我要挣钱,我要搬出这里,刻不容缓了,我等不了了,现在就像一场西行取经之路,人人为了远在万里之外的大雷音寺,但是这一路,需要吃饭需要钱啊。我承认我很懦弱,但是苏溪,多少人早已屈从于生活啊,我还能成长到成年的今天,我不想等几年后,我就想改变此刻,未来的利益是镜子里的利益,我等不了了。”
赵蔓说得情真意切,用轻柔的声音将这番话说得过血般的残忍,带着腥甜的味道。
她说完后才特意观察了下苏溪的神情,像是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了,有些不好意思沉默下来,瑟缩了一下肩膀。
“对不起苏溪,我不是针对你的观点,我只是在表明我的想法而已。”
赵蔓她从小就表现出了比同龄人更深的成熟,在大家还在讨论梦想的年纪里,她可以轻而易举无缝过渡到了现实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