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柔在摔下马车时,心里已有了盘算了。
那些随行暗卫被姜藻发疯所杀,虽事出突然,却必然会惊动卫玄。
所以姜藻才挟持自己而逃,也是有把自己当作人质的意思。可未曾想大家中途交谈并不愉快,他半道也欲自己死。
姜藻已经疯了,又或者说他已然失控,行事全然不管后果。
她掏出了当初卫玄给自己讯号烟花,如此点燃,放去空中。
然后谢冰柔就在原地等候。她身子骨确实弱,如今风寒落雪,谢冰柔禁不住用披风将自己裹紧些,原地轻轻跺步。
这样的荒野之地,她又无代步工具,身子又弱。哪怕没有病,怕也很难支持。
不过约莫一刻钟后,谢冰柔也听着些动静。
那动静一开始不大,远得很,不过渐渐也是近了。
她看着了玄甲卫,当然也看到了卫玄。
卫玄自然也看到了她。
谢冰柔头发有些乱了,裹着披风,乱糟糟的站在雪地中,鼻头也冻得微微发红。
她面颊有些乱七八糟的泪痕,可看出谢冰柔刚刚哭过的。
卫玄下了马,大步流星走到了谢冰柔跟前。
他说不上什么滋味,一下子将谢冰柔搂在怀中。
他手臂从谢冰柔后腰处直搂上肩头,紧紧将谢冰柔搂在了自己怀中。
暗卫失联,谢冰柔身边婢子拿着令牌传讯,他一路匆匆赶来,直到窥见谢冰柔烟花传讯。
想到这儿,卫玄将谢冰柔搂得更紧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冰柔能嗅到卫玄身上皮革的味道,还有金属软甲那股子的味儿,卫玄硬邦邦的硌得谢冰柔略有不自在,她被卫玄圈在大氅里倒暖和了几分。
她还能感受到卫玄的急切。
谢冰柔没有拒绝,她心底有一点儿异样之感,那种感觉很奇怪,说不上是什么。
那一瞬间,谢冰柔心尖蓦然浮起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她想起姜藻说的那些话,姜三郎是那么样笃定,自己一定会喜欢上卫玄的。
姜藻斩钉截铁,下一个一定便是卫玄。
谢冰柔心中古怪之意愈浓。
马车之上,姜藻手臂亦还在轻轻发抖,他浑身冰凉,只觉得自己做了此生最为可怕的一件事。
冰柔,冰柔——
他居然杀死冰柔了。
姜藻在马车里泪流满面,哭得跟鬼一样,身躯也轻轻颤抖。
他只觉得自己满手尽是血腥,谢冰柔也再也不会回来,更不会来瞧瞧自己。
时间过得很快,又仿佛过得很慢,他微微有些恍惚,只觉得整个人都是空的。
他仿佛浸泡在深潭里,那潭水深不见底,污浊黑暗,就连最后一丝光束也被吞没,没有一点儿光亮。
他忽而想起了一些从前旧事。
那时他伴着谢冰柔在川中到处走,那日他清晨,他杀了那些个山寨土匪。天亮时分,他赶回去时,谢冰柔也还正在睡。
谢冰柔已跟他奔波好几天了,细润面颊上也不觉透出了几分倦意。
姜藻足步悄悄的,轻轻的靠近了她。
他小心翼翼,没去吵醒谢冰柔。他瞧着女孩儿一根根细长的眼睫毛,乌黑颜色,轻轻发颤。然后姜藻心里就升起了一份安宁——
“冰柔,冰柔——”
如今他忍不住呜呜的哭,泣不成声,如鬼如祟。
他把自己手背咬得鲜血淋漓。
姜藻忽而便想,我怎么能让冰柔这样就死了?
死了自己看不见地方,静悄悄就没有了。
他应该亲自动手,啊,他应该亲自动手!
也不要用什么匕首,应用自己一双手去感受这份属于谢冰柔的死亡!
他应慢慢收紧,感受谢冰柔咽下最后一口气。
而在她生命濒危之际,怀着满心怨恨和不甘,可目之所及,也只有自己,只有他这个杀人凶手!
这样谢冰柔带着怨意离去,哪怕死后有灵,必然也是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为怨憎所束缚,再不是她和别的男子那些个柔情蜜意。
姜藻面颊赤红,蓦然生出了几分癫狂,他厉声说道:“回去!快些给我回去!”
他还嫌别人不够快,夺了马,匆匆掠上。
风从他耳边轻轻吹过,这时候他方才觉得自己不是个残废,不是那个行将就木了无生趣的南璋。
杀人的恶意在姜藻身躯之中催动,那竟使得他生出了一种淋漓的活力。
他柔情似水的想,冰柔没有死吧?她定也是还活着吧!
谢冰柔绝不能那样就死了,要死也需得死在自己手里。
风如此轻拂而过,好似掠动缕缕低语。
他转过山坡,踏马上了高地,还未蜿蜒而下,却将低处情形一览无遗。
然后他便瞧着卫玄搂住了谢冰柔。
他蓦然脑子轰然一炸!
他已隐隐觉出了什么不对之处,手掌轻轻发抖,也许谢冰柔发病也是一个计策,而姜藻终于识破了这个计策。
姜藻如泼了一盆凉水,从头冷到底。
他蓦然闭上了眼睛,恶狠狠想,冰柔,冰柔,从始至终,你都没有一丁点儿喜欢我呀。
这样想着时,他已娴熟从马鞍处解下了弓箭,这样搭箭上弦,遥遥对准。
姜藻心里也冷丝丝的笑,他想我虽扮了许久残废,但到底也是弓马娴熟,武技超群,亲手杀过许多人的。
他从来也不比那些世家公子差多少。
如今姜藻只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他的箭尖对准了卫玄,他本可试着杀卫玄,那自然有莫大诱惑力。
那卫侯已是大胤的擎天巨柱,杀之便天下大乱,弱小的女帝未曾气候,各地的藩王犹有些散兵残部。这天下打乱,他这个狼狈不堪的姜三郎说不准还有一丝喘息之机。
可姜藻的箭尖终究移动寸许,又对准了谢冰柔。他知自己只有一击之机,他选择让谢冰柔死。
因为哪怕卫玄死了,谢冰柔也不会守一生一世。
她一定还会有别人的!
既然如此,倒不若自己折了她这朵花,花枝残败,那才最不能继续绽放。
就以他这岌岌可危之残躯,以他穷途末路之怨恨,摘走谢冰柔这灿烂明媚生命。
冰柔啊,你在我心中始终是最要紧的。
然后姜藻就射出了这一箭。
那一箭射出,划过了空气,发出了尖锐刺耳破空之音。
那箭尖穿过了大氅,刺破皮革,穿破软甲,最终刺入血肉之中。
关键时刻,卫玄抱着谢冰柔小转了半圈。
以身为盾,以此挡之。
一击不中,在场玄甲卫已然反应过来,纷纷取出了盾牌,以此相护
且立即有人加以追击,欲捕刺客。
姜藻仿佛怔了一下,蓦然勒马回奔,也是匆匆逃离。
卫玄感觉怀中的谢冰柔身躯在轻轻发抖,蓦然手臂将谢冰柔搂得更紧些,贴过去在谢冰柔耳边低低说道:“我没有事。”
他说:“别怕。”
可血已从伤处开始渗出来,还有受伤后熟悉的锐痛。
谢冰柔确实也在怕,她也不知晓自己为什么会怕,身子也禁不住发抖。她想起当年,自己提着一把小刀刺入了卫玄的小腹。
那时候卫玄也紧紧的抱着她,就像现在这样紧。
现在她的身躯就在卫玄臂弯里发抖。
卫玄不必这样的,所谓谋者无心,智者也不应坠入爱河,这世间还有许多事情对于卫玄很重要。
若卫玄毫无破绽,那他必然是无敌之人。
他本就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那个梦及那个梦以外皆是如此,哪怕他双腿尽废,他也当是这个世界之主宰。
如今谢冰柔小半张脸靠着卫玄的肩膀,她能看到那白羽箭尾,就生在卫玄肩膀之上。
雪越下越大,这样的荒芜之地,远处青山如淡墨般萧索,天空阴沉沉的一片。
她沙哑的低低说道:“你不必这样的。”
她只轻轻说了这么一句,却有许多未尽之意。
可卫玄却懂得谢冰柔未说出口的未尽之意。
于是卫玄这样回答她:“若是那样,人生也未免太过于无趣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