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一个禁脔的本分。”
这样中二的话,很难让人相信是从一个高冷禁欲的仙君口中说出来的。
贺兰珏淡漠的表情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禁脔是什么,禁脔是以色侍人,一饭一粟,皆要仰人鼻息。
贺兰珏的意思是她是他的金丝雀,从现在开始要学会用金丝雀的姿态去讨要食物。
强大的屈辱感,让郑雪吟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贺兰珏伸手掰下一块鱼肉,放在口中咀嚼着,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咀嚼难得的美味。
郑雪吟告诉自己,他做的烤鱼能让人将隔夜饭吐出来,别做出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为他所蛊惑,咕咚吞下一大口口水。
“你想要我尽什么样的本分?”饥饿剥夺了郑雪吟的理智,她拖动着脚踝上扣住的金链子,挪到贺兰珏的身边,手臂如无骨的蛇,攀上他的脖颈。
“我这样做,你受用吗?”她故作虚软,仰倒在他的怀中。
贺兰珏轻扯了下嘴角,弯出个嘲讽的弧度。
毫无疑问,他在嘲笑郑雪吟的自轻自贱。
贺兰珏丝毫不为所动的冷淡模样,让挂在他身上的郑雪吟渐渐吃力起来。
这个姿势算不上高难度,若他肯用手臂托着她的腰身,这应该是个极具温柔的拥抱。
郑雪吟绷紧腰线,后背越来越酸。
揪住他的衣襟,本是为防止自己滑落下去,谁知力道太大,滋啦一声,直接扯开了他的衣服。
贺兰珏的脸明显的黑了一下。
“我不是故意的。”郑雪吟心知眼前这位现在是她的金主,她这个金丝雀还要靠他投喂,忙爬起来道歉。
衣襟朝两边敞开,露出大片的肌肤,盘踞在贺兰珏胸膛上的伤疤,如同沙粒狠狠磨了下郑雪吟的眼睛。
“这是?”
那些伤有些是旧的,有些是新的,相同之处在于都是用钝器割出来的。
利器是为杀人,钝器割肉,完全是出于折磨的目的。
“贺兰珏,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你不是本领通天吗,什么人能伤你至此?”
郑雪吟想要去触摸伤疤时,被贺兰珏挡了一下,贺兰珏拂开她的手,将衣襟合拢起,若无其事道:“与你无关。”
他们两个早已分手,确实与郑雪吟无关。
可一个人的好奇心是按捺不住的。
郑雪吟还要再探寻,掌中被贺兰珏塞了刚做的烤鱼。
鱼肉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郑雪吟的饥饿再次被唤醒,口中生出津液,而贺兰珏已拂袖熄灭篝火,再扬一扬袖,地上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殿门被合起,贺兰珏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郑雪吟想着他那些伤是怎么回事,无意识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烤鱼。
“!”
郑雪吟张大了眼,震惊地再咬一口。
好吃好吃好吃。
妈妈咪呀,贺兰珏的厨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
云俏等候在台阶前,看到贺兰珏出来,立即拱手道:“小师叔,林墨白要见您。”
“何事?”
“他没说,只说是和郑雪吟有关。”
林墨白和其他极乐宗弟子都被关在冰狱,依据罪行,要被关押个百八十年不等。
通往冰狱的,有个降魔剑阵,是为防止魔宗来劫囚。明镜似的湖泊两端以木桥连接,波澜不惊的水底便是剑阵所在。
贺兰珏走在木桥上。
平静的水面荡开一圈圈波纹,那波纹越荡越急,形成无数个小漩涡,直至上千把剑影破水而出,织成的剑网罩住了头顶的天幕。
云俏大吃一惊:“剑阵怎么回事?难道有魔宗来袭?”
入这剑阵的,只她和贺兰珏二人,分明没有魔宗弟子。
与云俏的惊慌失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贺兰珏面如止水的反应,只见他右手两指并拢,牵引着体内灵力,动作潇洒地凌空划了几下,那些来势汹汹的长剑似被无形的屏障阻挡,凝滞在半空中。
贺兰珏拂散漫天剑气,再以指为引,操控着那些飞剑落回水面。
待湖面涟漪消失,万般喧嚣归于风平浪静,周遭寂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云俏咂舌,自言自语道:“约莫是剑阵出现问题了,回头得去禀明谢师伯。”
谢师伯便是谢九华,明心剑宗有大半事务都是他在打理,任谁都看得出来贺兰珏无意掌教的位置,将来有意推选他做正式的掌教。
*
冰狱内,林墨白如愿见到了贺兰珏。
三十六道雷刑,将少年浑身的锐气打磨掉了一半,他盘着腿坐在角落里,阴影罩住大半张脸。
从冰狱出来后,贺兰珏交给云俏一桩任务。
数日后,云俏回归。
“小师叔,去核实过了,郑雪吟被林墨白和戚语桐二人抓回极乐宗后,的确被楼少微关了三年,那三年只有林墨白偶尔会去给她喂辟谷丹,以及替她诊脉,确定身体状况。”
沈萦风死在楼少微手里,郑雪吟是楼少微的徒弟,说心里对她没有迁怒是假的,然而说起郑雪吟被囚的那三年,云俏还是有些不好受。
关押郑雪吟的地宫里设了一个小型法阵,阵法启动过后,隔绝所有天光和声音,如置身空无之界。
云俏亲自去试过了,只在里面待上半个时辰都受不了,她还是在明心剑宗长大的,将心境早已修得不同一般人,想象了一下,若是自己这样被关上三年,只怕是会疯掉的。
难怪郑雪吟精神如常的被放出去以后,楼少微惊叹她绝佳的心性,出于惜才,原谅了她的所作所为,还重新将她收为徒弟。
云俏无法得知那三年郑雪吟是如何做到不疯的。
尽管带着仇恨的立场去审判她的经历,在得知这样的事情后,她做不到如拂去尘埃般不在意。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如实这件事禀报给贺兰珏。
郑雪吟被关押三年的事是林墨白提出来的,那个少年兴许是怜惜郑雪吟,想帮她减轻罪行,兴许是为扰乱贺兰珏的心境,陷他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有这样的铁证,的确证明了那三年极乐宗门人所行恶事,郑雪吟并未参与。
云俏说完这些话,迫不及待去观察贺兰珏的反应。
贺兰珏的双眸沉静得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大海。
就如同那日林墨白将这件事告知,同样无人能窥见他平静的双目之下究竟酝酿着什么样的波澜。
*
郑雪吟将贺兰珏留下的烤鱼吃的一条不剩,最后意犹未尽的将鱼骨嘬了好几遍,直至嘬不出什么味儿才舍得放下。
她坐在那一地的鱼骨头中思考,为什么贺兰珏脱胎换骨了以后,厨艺也跟着脱胎换骨了。
没有了那双能做出一级致癌物的手,贺兰珏还是贺兰珏吗?
接下来的数日,郑雪吟都在期待着贺兰珏的到来,因为,那意味着她又能吃上他做的饭了。
贺兰珏一直再未出现。
郑雪吟又过上了吃辟谷丹的日子。辟谷丹没滋没味的,吞它跟吞泥丸子没什么区别。
殿门始终紧闭着,月光从头顶天窗的缝隙中泻下,只有那么一束,吝啬极了。
郑雪吟被抓回来,已分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她摊开手掌,让那束微微泛凉的月光落在掌心。
此刻,连这落在掌心的月光都是自由的。
郑雪吟看得双目发痴。
一只萤火虫自黑夜里飞来,碧绿的微光,如同星星一闪一闪的。
萤火虫飞到郑雪吟的面前。
郑雪吟两只手合拢,将它困在掌中,又慢慢张开手掌,探眼去望。
萤火虫嘭地散落成无数星光,郑雪吟便在这漫天的“星光”里眼睛一翻,倒在了地上。
萤火湮灭在黑暗中。
片刻后,殿门被人推开,贺兰珏披了一身月色,缓步至郑雪吟身前。
第63章 爱疯长
郑雪吟陷入了噩梦,梦里的她眉头紧蹙,呼吸越来越急促。
贺兰珏很清楚这样的噩梦她不是第一回 做。
重逢的那日,客栈中,贺兰珏曾无声无息地立在她的床头,他被月光拉长的漆黑影子,如同海水,将她纳进了自己的怀抱。
他冷眼旁观她的噩梦。
从她零碎的梦呓中可判断,她梦见了自己。沉在海底的自己将她拽进海中,为自己陪葬。
事实上,贺兰珏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
困在深海的那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时没能抓住郑雪吟一同坠入这海底。
那样,他们连腐烂都是在一起的。
杀了她,这三个字成为他活下来的唯一信念。
后来,他终于从归墟之国活着回来,迎面痛击他的,是师尊和师姐的死。
明心剑宗上百名弟子,皆死在楼少微的伏击中,顷刻间,那座清冷的山头,又添了百座新坟。
新仇加旧恨,注定他和郑雪吟之间不死不休。
他以为他恨她,恨她恨到要将她挫骨扬灰,方能消弭这泼天的恨意。
所有沸腾的杀意,在重新见到她的那一刻,毫无预兆地被击了个溃散。
客栈的那一晚,他没有杀她。
流沙海再次相见,他依旧没有杀她。
拔除掉情人蛊的那夜,借着山雾掩去全部心事,她纤细的脖子就在自己的掌中,只需用力一拧,骨骼便会碎在他指尖——他仍然无法下手杀了她。
她已成为无法根除的心魔,越是视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越是来势凶猛,势不可挡。
明心剑宗修行要诀,欲灭心魔,先会心魔,心怀坦荡,无畏无惧。
既然她已成为他的心魔,就从根源上解决,接纳她,面对她,让她不再成为他的心魔。
他顺遂心中所想,借着除魔的名义,将她私囚在自己的殿中,日复一日,任心魔再炽烈,等到他探清自己执念的来源,窥见她伪装背后的丑恶模样,坦然将她斩于剑下,心魔就会不攻自破。
他自以为耽于她的皮相,溺于她的媚骨,在他的折磨逼迫下,她终于变作他最厌恶的轻贱模样,他非但没有弃如敝履,破除迷障,心中那股无名的赤焰反而越烧越是炽烈。
原来,即便她褪去金玉的外表,露出贪婪怯弱的内心,他还是喜欢她。
从前情人蛊种在身体里,他还可将所有言行都归咎于情人蛊的控制,如今没有了情人蛊,面对这赤.裸裸的真相,如遭到当头一击,不可避免地陷落进一种自我厌弃的情绪中。
只有通过钝器,在肌肤上划下深可见骨的伤痕,这些自我厌弃的情绪才能稍稍得到缓解。
于是,从重逢开始算起,他每对郑雪吟心软一次,就在自己的身上划下一道伤。
这是在为他自己赎罪,也是在为郑雪吟赎罪。
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在师尊师姐等上百座坟茔前,几近刺中心脏的那一刀。
那是在忏悔他曾身为刑惩院的掌院,却徇私枉法,给郑雪吟用了术法,将本该她承受的刑罚,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他替郑雪吟承受雷刑,又生受这一刀,险些枉送了性命。
凤灵因此事与他争吵过,还扬言要蛊惑他的心智,替他杀死郑雪吟。这已经触犯到他的逆鳞,他将凤灵封印了起来作为处罚。
他轻抚腕间的红玉菩提,解除了凤灵的封印。
凤灵许久没有同他沟通,解了封印后第一时间认错:“主人,我不该顶撞您,您的所作所为,我的确无权置喙。主人是人,更是个男人,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没有错的,是我僭越了。”
贺兰珏没有搭理凤灵的恭维,上古神兽在人间呆久了,也学会了人间的那套阿谀奉承。
郑雪吟的噩梦已到了尾声,她的眼皮剧烈颤动着,将要睁开眼时,贺兰珏张开五指,悬在她的面庞三寸处,施了个安神咒。
咒术才施到一半,郑雪吟猛地掀了下眼皮,半梦半醒间,抓住了他的手。
贺兰珏灵息一乱,手僵在半空。
她捉住贺兰珏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轻声叹息:“又梦见你了。”
“在梦里,你总是这样冷冰冰的,不爱搭理我。”
她蜷缩了下身子,汲取着他掌中的温暖。
“这房间终日不见阳光,只一张毯子,连桌椅都没有,太冷了,以至于我每次在梦里与你相会,不是疾风暴雪,就是阴雨连绵。”
“阿珏,你听好了,这些话我只说给梦里的你听。”
“我喜欢你。”
“你肯定不信,因为,我自己也不信呀。听到我自己再也回不去,我竟松了口气,那时我还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心理。这些日子我努力的想啊想,终于给想明白了,我啊,真的喜欢上你了,我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留在这个世界了。”
郑雪吟那些轻声的呢喃,像是暗夜中缠绵的歌唱,春闺梦里的心事,都藏在这些不为人知的叹息中。
“这些话为何不同梦外的我说?”贺兰珏攥紧袖中的手,指甲用力掐着掌心的肉,方不至于失态,让她察觉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