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般若剑就要没入她的心口,她仍恍然未觉地执意向晚歌走去。
九渊轻呼出声。
晚歌在最后一刻收了剑,转而掐住她的脖子,“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洛禾很快便喘不过气来,但她仍是笑着期待地望着晚歌,并努力呼唤她的名字。
“晚——晚——”
她什么都不懂,唯独意志里剩下一个叫晚歌仙子的执念。
晚歌猩红着眼,两行清泪落下。
额头上的青筋凸起,无不显示着她的杀意。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嘶吼出声。
这一百年里,她总是想起辰安那张被生生灼伤毁掉的脸,想起他靠在她怀里修为耗尽,变回铜蓝鹟,如何能原谅?她每时每刻都在被自责啃噬,又如何能放过洛禾?
可如今的洛禾已经听不懂她的话,也明白不了她汹涌的恨意了。
哪怕快被活活掐死了,她都仍用带着笑意又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样的眼神让她在煎熬中不知不觉逐渐收了力。
洛禾跌在地上大口呼吸,见晚歌抬脚迅速抓住她的裙角,试图阻止她的离开。
晚歌再没客气,挥挥手便打晕了她。
九渊欲言又止,见晚歌已经转身离去,只好先带着洛禾回仙界了。
黎宿也没再去找镜尘,追着她一路到了栖吾山。
傍晚了,云霞十分绚烂。
晚歌就那样呆呆地望着天际,安静如入定般,只剩眼泪在脸庞上肆意流淌。
除了当日在无极山海,她似乎是较劲般,足足憋了百年直到今日撞见洛禾才将这情绪宣泄出来。
她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黎宿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将她轻轻搂在了怀里。此时此刻,他没有任何私心,就是特别心疼,那种从她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巨大的悲伤与破碎,快要吞没了他。
抱抱她吧,给她一点温暖和力量。
晚歌伏在她肩头,终于痛哭出声,渐渐变成嘶吼咆哮。
“啊——”
直至声嘶力竭。
晚歌闭上眼睛,任由晚风轻轻拂过,似乎听到辰安在说,“朋友,往前走,你在前面等我,我过些年就来。”
晚歌总是庆幸辰安只是修为耗尽,因为活着总有希望;可她又忍不住埋怨,如果没有发生那一天的事,他现在会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需要经历那么一场,也不需要等待这遥远而未知的好多年。
“今天的云霞很好看。”晚歌嘶哑着声音开口,“粉粉的,透着些淡淡的紫色,像夕颜花。”
黎宿一愣,待反应过来时,嘴角的笑意是怎么也压不住了。他大笑出声,爽朗而热烈,栖吾山似乎都因此生动了不少。
空中月亮高悬,他的心也轻飘飘的。
大概又过了三百年,辰安这只小铜蓝鹟终于醒了。
晚歌很高兴,日日对着他说话,也不知他能否听懂,但他总是冲着她啾啾,且当是听懂了。如此一来,她更来劲儿了。
今日体内浊气突然翻腾得厉害,明明这几百年她都一直很好地压制着。
黎宿眼看着她脸色越来越差,也开始急了起来。
纵然他菩提诀已成,因没有东皇钟,他们始终没敢引浊气出来化解,又或者黎宿有些贪恋眼下的生活。
他想永远停在这一刻。
若没有这该死的混沌之劫就好了。
晚歌拼尽全力,浊气依然在她体内冲撞不停,每一寸经脉都隐隐刺痛,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开始滚落,她有些熬不住了。
这波异动来得十分突然。
她开始反思。
是自己的恨意一点一点助长了浊气吗?
可她已经很努力了,努力平和,努力放下,将更多的心思放在照顾辰安和期待辰安再次修炼成人上面。
九渊出现了,神色严肃异常,“出现新的浊气了,浮玉山和昆仑山。”
心玉去了浮玉山,他们得去昆仑山。
还没来得及寒暄这几百年,三人便马不停蹄地走了。
浊气一事,事关六界,他们休戚与共。纵然往日有些什么恩恩怨怨,但是眼下,都必须得一起解这燃眉之急。
第六十三章 盼与君重逢
无极山海。
心玉到得最快,还是在浮玉山,还是十万年前相同的位置。
这一刻,她和当初那个真正的心玉好像重合了。
莫祁与长亭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浊气的威力,蔓延之处,生命迅速凋谢,变得荒凉,死寂。
饶是他们修为如此之高,似乎也很难与之抗衡,它还在一点一点地往外延伸。
心玉手执黄罗伞,镇守浮玉山以东。但她灵力实在有限,珙桐的魂魄,天族的躯体,不同族不同系,不伦不类,修炼很难。
她渐渐感知到了自己生命在慢慢流失,可是她不能退。至少要撑到下一个人来。
忘忧出现了,坚实地挡在了她前面。
心玉望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
但以他们二人的力量眼下也只是螳臂当车。
用不了多久,忘忧便会成为枯木一块。
“你走!”心玉开口道。
忘忧闻言反倒笑了。
明明已经气力虚浮,却在笑声中透出轻松和愉悦。
“还以为你又不认识我了呢。”比起上一次见面的讽刺,此刻话语里多了调侃。
心玉并没有理会这句,只是重复道,“快走!”
“我走了你怎么办?”他微微叹气,却不似问她一个答案,只是表达他要留下的意愿罢了。
“你会死的。”见他灵力已被浊气吸去七七八八,她语气开始着急起来。
“或许十万年前,我就该死了。”
十万年前的混沌之劫,他不在浮玉山,这才产生了命运的阴差阳错。
心玉沉默,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忘忧明白自己已经没多少时间了,灵力的溃散让他备受煎熬,但他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快意和解脱。
既然来了,就做好了不能全身而退的准备。他可以死,但他得撑到别的帮手来。
无论如何,她至少能平平安安。
之前的十万年也好,还是这几百年也好,不知是他想通了,还是在继续执迷不悟。反正最后,抛开一切,他希望她一切都好。
既然她选择了成为心玉,志在守护六界,那就让他以最后的绵薄之力来守护她吧。
她心甘情愿,他也心甘情愿。
“我祝心玉仙子得偿所愿。”忘忧笑中带泪,温柔至极。他回过头去,眷恋地看了又看。早已不是那张熟悉的脸,但只要是她,他都不由自主地沉迷。
忘忧看到远处晴霜火急火燎赶来的身影,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
走到这一刻,没什么不甘心,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甚至他竟生出了一丝丝圆满的感觉。
瞑目了。
心玉眼看着他化为珙桐一棵,又眼看着他迅速枯萎。
死得透透的。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不是断了情根了吗?为何还会有这般心痛的感觉?
她难受到快要窒息。
晴霜、雁丘、萱蘅、琉璃、泽霖的陆续到来总算暂时稳住了浮玉山的形势。
长亭缓过劲来,决定去一趟昆仑山。
当初她留在昆仑山的目的并不纯粹,但在那切实生活着存在着的每一天中,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与那个地方的一切建立了某种微妙的感情。
可等她真正到的那一刻,眼前所见的一切让她不由得心头一震。
再不是她离开时的那个昆仑山。浊气所到之地,没有半分生机。她听到无数的哭嚎杂在一起,又在下一瞬,有些声音就消失了。
永远消失。
往日昆仑山的一幕幕在她眼前出现,一句句山大王充斥着她的耳膜。清脆的、苍老的、喜悦的、稚嫩的、温柔的······然后渐渐变成鬼怪一样的嚎叫。
“啊——”长亭捂着头,蹲下身去。
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哭了。
“山大王,救救我。”看到她的小妖小精纷纷发出求救。
然后在浊气的肆虐下,那一张张鲜活的脸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舜钦、成晔也来了。
晚歌他们这才稍稍稳住。
但这只是暂时。
长亭和晚歌两两对望,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慌乱和沉重。
长亭绕山一周,曾经最爱和她躲在树荫下聊八卦的那个小松鼠精没了,采到新鲜的果子总会第一时间分给她的小水仙也没了,太多太多都没了。
最后她走到晚歌面前,“我把东皇钟给你们。”
这几百年的好时光,她该知足了。那么多的生命,她无法视而不见,也承担不起。
晚歌抬头看了她许久,不是不意外的。
“你——”她顿了许久,没能想到一个合适的措辞。
倒是长亭不以为意地开口,“我哥哥是这六界最厉害的人,他一定还会找到别的办法让我再醒过来的。”
这话既给了自己希望,也给了旁人宽慰。
“我先走了,东皇钟我哥哥会来交给你们的。”她说完这句就离开了。
或许是灵力消耗得太多,晚歌已经力不从心。体内的浊气不停翻涌,昆仑山的浊气又在试图窜进她的身躯。浊气之间在相互召唤,甚至想要直接占据她的躯体。
“啊——”脑袋简直要爆炸开来。
舜钦与黎宿等人助她一臂之力,这才堪堪稳住心神,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众人发现虚无之境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往外扩大,与之相邻的北海首当其冲,被混沌吞噬。
比起浮玉山和昆仑山的情况更加糟糕。
北海如今只剩了原本的一半不到,池尧在这场劫难中成为了天族最先离开的那个人。
青丘驰援浮玉山,魔族守护昆仑山,天族除了痴傻的洛禾和消散的池尧都已尽数到达北海。
九渊这一次站在了最前面。他是一族帝君,义不容辞。哪怕自己这点力量只是以卵击石,他也不要任何人替他负重前行,尤其是心玉。
混沌以不容抗拒的姿态席卷而来。
莫祁到昆仑山将东皇钟交给黎宿,随之顶替他的位置镇守昆仑山。
黎宿必须立刻去北海。那里才是关键所在,治标需治本。
晚歌一醒也迅速往北海赶去。
可越靠近北海,体内的浊气越是翻腾不止,她的神思也渐渐涣散恍惚。外界飘荡的浊气开始想要强行进入她的身体,一层一层,晚歌被困住。
独木难支,伤痕累累。
洛禾不知从哪里跑了来,拿着万海潮站在晚歌的身前。
浊气抽过她的每一寸肌肤,又将她重重击飞。
她如今剩的那两成修为不过是杯水车薪,很快就变成血人一个。
但她依然死死握着万海潮,守在晚歌身前。
晚歌心里五味杂陈。
她恨洛禾,也想要她死,但不能是为自己死。
她怕日后既没法痛痛快快地恨也没法说原谅,然后日日夜夜在心里磋磨自己。
可大概就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我——洛禾——要永远——守护晚歌仙子——”
可她不是晚歌仙子。
痴呆了几百年的洛禾说出了唯一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她是心满意足笑着离开的。
北海之上,晚歌与黎宿置身混沌之中,两相对望。
不知为什么,眼下明明是火烧眉毛的时刻,晚歌看着他反倒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黎宿望着她的眼睛里都是温柔和笑意,还有肯定的力量。
晚歌始终也浅浅笑着。
他的眼睛真好看啊,对上的一瞬间,她还是像最初一起在栖吾山看星月的那个晚上一样怦然心动。
但她好像又读到了很多另外的东西,不自觉落下两行泪来。
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灿烂一笑。
黎宿也从这一笑中,明白了她什么都懂了。
“今天的云霞好看吗?”
“今天没有云霞,但过了今天就会有了。”她的语气温柔而坚定。
不知是不是这混沌里的风格外凛冽,黎宿觉得眼睛有些涩涩的。
“嗯。”他微微颔首,许久后又突然开口,“还可以回栖吾山看星星。”
明明前言不搭后语,但晚歌却心领神会,用力连连点头。
昆仑山那个黄昏的一切,他们都还记得。
黎宿抬手施法,东皇钟将二人罩住。
所谓菩提诀,其实就是禁锢与炼化,只是容器是修炼者的精元。
他回不去栖吾山看星星了。
神农鼎离体,晚歌昏迷。部分冲破封印的浊气在东皇钟内四处散开,叫嚣着,冲击着。
黎宿施以菩提诀,一点一点将它们尽数引入精元。
慢慢的,从沸腾到止息。
北海之上混沌中的丝丝浊气似乎有所感应,通通汇聚过来,绕着东皇钟层层包围,甚至发起激烈的攻击,撞在东皇钟上哐哐作响。
黎宿坐在一侧,盯着晚歌看了许久,眷恋而细致。
眼角这颗红痣真好看,他伸手轻柔地抚摸。浓密而卷翘的眼睫毛,小巧笔挺的鼻子,还有略显苍白的嘴唇。
越看越喜欢。
真是舍不得呢。
自己运气怎么就这么背呢。
若没有这新一场的混沌之劫,只需借东皇钟镇压,引出晚歌体内浊气,他再以菩提诀净化便可功成身退,他们就可以一起回栖吾山看星星了。
可现在混沌之气已钻出了原来的虚无之境,四散于六界不再受控,却相互感应。自己方才吸纳的那十万年前的浊气此刻就如母蛊一般,不停召唤着新浊气,融合,壮大。
只要他离开这东皇钟,就会被它们飞蛾扑火般涌入躯体,进到精元。
而他的身躯根本经不住这样的袭击,会被吞噬得一干二净,只剩因菩提诀依旧运转的精元。
或者他可以就在这东皇钟内等上成千上万年,等到十万年前的浊气完全被净化。
可外面的人等不起。
他们眼下的每一刻都是拿命在熬。
罢了,他自己选择的命,他认。
东皇钟重新回到莫祁手中,神农鼎被晴霜收下。
晚歌再次睁眼时,黎宿已经不在了。
菩提诀运转的精元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混沌里。
浊气已除,危机已解。
黎宿以一己之力改变了这世间唯一一个神灵陨落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