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可以一个人无拘无束地和先生一起溜达,放松做自己,他心里别提有多舒畅。
而午后的南宅也是分外有味道,阳光慵懒,树荫遍地,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霖铃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面有只小亭子,亭子旁边簇着一堆杜鹃花和木棉树,树丛里竟然还有一只木制秋千架。
霖铃略微惊讶,因为马家没有年轻女子,好端端地出现一只秋千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她问子骏:“这只秋千是谁叫装的?”
子骏笑说:“是我。”
他看见霖铃惊讶的眼神,连忙解释道:“我有次读到六一居士的词‘乱红飞过秋千去’,很想亲眼见到那个画面,便让常安替我在月季丛旁边扎了一个。幸好爹平时很少来这个角落,否则他又要叫人拆下来。”
霖铃对子骏马羌这对冤家父子有点哭笑不得。不过她对这个秋千架更好奇,干脆一屁股坐到秋千架上扭腰蹬腿,又让子骏帮忙推她。
子骏刚开始有点不自然。因为在他的世界观中,秋千只是小孩子玩耍的物品。他自从十岁以后就没坐过,更别提先生这样的身份,他是想也没想过。
不过他看霖铃一副兴致很高的样子,就帮霖铃推了几下。他动作很轻,秋千荡的幅度不高。霖铃催促他说:“再用力点。”
子骏只好加重力气。霖铃荡了一会,觉得很开心,又让子骏坐上去,要自己帮他推。
子骏连忙推让。霖铃看他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干脆就把子骏按到秋千上,然后绕到子骏身后,帮他推了几下。
子骏坐在秋千上,只觉得身子如堕云中,春风扑在脸上,心口跳得很快。
他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就好像再次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一般,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个人玩乐一阵后,到旁边的小亭子里坐下。霖铃见子骏很开心,忍不住打趣道:“你刚才在你爹的酒席上,为什么话也不说?”
子骏淡淡地说:“我能说什么?我爹也不需要我说话,他只要听他那些门客还有我大哥说就行了。”
霖铃一听,子骏怎么有点酸溜溜的?
她干咳一声,对子骏笑说:“怎么好像你不大喜欢那些叔叔伯伯?”
子骏冷笑一声道:“这些人不过是些餐腥啄腐之辈,整日对我爹和我大哥拍马溜须以求上进,呵呵。”
霖铃心里叹口气。子骏这个黑白分明的性格,可怕但也可爱。
她现在隐隐有点明白为什么马羌总是和子骏针锋相对了,也许在他看来,儿子这种性格是非常危险的。
她耐心地对子骏说:“但是他们夸你哥文集的那些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子骏听霖铃夸奖马直,心里不知怎的就有点不舒服,脱口而出道:“大哥那些诗写得也就平平,只有那首《风流子》有些意思。”
霖铃:“对啊对啊,我就是说那首词写得好,凄婉动人,情真意切,将男女之情写到了极处。”
子骏沉默不语。过了一会,他忽然对霖铃说:“先生,你可懂得男女之情,究竟有甚妙处?”
霖铃一愣,她压根没想到子骏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但其实这个问题在子骏心里埋了很久了。他看到身边的一些人,比如简唐和朱勉,平时也挺正常的,但是一旦陷入男女之情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疯疯癫癫的,让子骏非常不理解。
从他父母的意思,子骏也知道自己将来大概率是要和石娇结为夫妻的。
但他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激动的。每次他见到石娇也是内心平平,丝毫没有诗里写的那种心绪汹涌的感觉。
也正因为这样,他一直觉得非常困惑。难道周围的人,包括古往今来写男女情深的那些诗人,他们都是骗人的?
霖铃看着子骏一脸迷惑的样子,一个问题脱口而出:“子骏,你以前曾有对哪个女子产生别样的感觉,那种心神摇荡,日夜思念的感觉,有没有?”
子骏疑惑地看着霖铃,摇了摇头。
霖铃看着子骏一副呆萌的表情,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子骏一下子懵了,脸也红了,嘟哝着说:“先生莫要…莫要笑我。”
霖铃见子骏手足无措的样子,又心疼又想笑。子骏实在太单纯了,和他相比,自己就像个油腻的老司机。
但没办法,谁不喜欢这样一张白纸的俊美少年呢!怪不得石娇要像个脑残粉一样盯着子骏不放了。
她拼命克制自己想笑的冲动,对子骏道:“怪不得那天苏伯伯要你写一首以男女之情为题的诗,你会交白卷了。”
子骏点点头。他确实在那一刻大脑空空,临纸欲书,但却发现不知如何下笔,因为他没有那种切身经历,也就没有真实的体会。
霖铃装出一副大人的口吻说:“子骏,男女之情是大部分人都会经历的。你现在年纪小,等你长大一点,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子,就自然会明白了,这种事急不得的。”
子骏还是有点困惑。他想反驳说自己年龄并不小了,但是没说出口。
过了一会他问霖铃:“先生,你可有喜欢过什么女子?”
霖铃愣了一下。她不是拉拉,当然不会喜欢上女孩子。但是如果换成异性,她似乎也没有疯狂喜欢过什么男人。
陈路波?他应该算是一个,毕竟自己和他相亲后谈过半年“恋爱”。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对他也没有那种很强烈的感觉。最多只是觉得对方待自己不错,追得又紧,就答应试一试。
这种感觉,比起那种真正的爱情,像马直写的那种“别来难相见,有醉时,比醒还胜却”的男女之情,就好像正品和山寨货的区别一样,跟本经不起细品。
如果一定要说,她真正动心的人,可能也就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这一位。
但这一点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对子骏说的。
打死她也不会。
“我…我也没有。”
子骏有点惊讶。他觉得霖铃这么聪明,又这么富有阅历的一个人,在男女之情上不可能像自己一样空白。
不过他倒也挺开心的。先生和自己一样,说明自己也不算太失败。
霖铃又和子骏天南地北地聊了会天。霖铃忽然想起个事儿,对子骏说:“子骏,我还没送你生辰贺礼呢。”
子骏连忙说:“先生不用送。”
“不不…我吃了你的酒席,怎好不给你送礼,你让我想想。”
霖铃想了又想。她想送子骏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要那种给子骏留下深刻印象,让他几十年后还能轻易回想起来的。
过了一会,霖铃道:“这样吧,我给你唱首歌。”
她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清嗓子,轻轻唱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子骏听霖铃唱完,整个人都痴了。无论是这首词还是霖铃的歌声,都是那么美,那么动人…
“先生,”他问霖铃:“这首词是你写的么?”
“当日不是啦,”霖铃在子骏面前不会装逼:“这是苏伯伯写的词。”
“哦。”
原来是苏太守的词,怪不得如此动人。
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人生已然非常知足。有朋友,有疼爱自己的家人,有爱好,也有如此关心自己的师长。纵然前途未定,但算算自己已经拥有的,也已经非常足够了。
他对霖铃微微一笑,心里默诵着苏轼的那句词:
但愿人长久。
但愿人长久。
但愿先生和自己都能长长久久。但愿这份师生情亦能长久。
至死方休。
第153章 农家子
子骏过完生辰,向父母兄长拜别。马直继续回汴京履职,辛氏送子骏回书院,少不得又是哭湿两条手绢,子骏心里也是分外舍不得。
几天后,一行人终于回到桃源精舍。这次出行满打满算一共十天,比计划多出许多天,所以大家都埋头学习,争取把拉下的功课补上来。
子骏一路上除了赶路吃饭等,也没忘了完成何净给他布置的作业。
回来后,他第一时间把写的作业交给何净,又把春光诗会上自己的诗作向何净复述了一遍。
何净听完后相当满意,又出言鼓励了子骏一番。
霖铃见子骏和何净现在磨合得这么融洽,心里也是暗暗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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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有一天,霖铃正与何净在书院里散步,忽然见到应六嫂和刘三哥迎面走过来。
霖铃一愣,脱口而出道:“刘三哥?”
刘三哥看见她也是一愣。而旁边的应六嫂看见她,以及她身边的何净,也是微有一点尴尬。
但很快应六嫂就恢复自如,笑着说道:“刘三哥特地送来了他捕的鱼。一会我煮好鱼汤给两位送来。”
何净笑道:“多谢六嫂。”
应六嫂和刘三哥结伴离开,刘三哥至始至终都没说什么话。
霖铃觉得有点奇怪,一边走自言自语道:“刘三哥今日怎么怪怪的。”
何净笑着拨开头顶的一根树枝,慢悠悠地说:“端叔,你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却迟钝得很,这是为什么?”
霖铃:???
何净笑了,说道:“应六嫂与刘三哥,马上就要成婚了。”
霖铃:…
她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从邬家村回来后经常看见庹必和刘三哥来书院送东西。
庹必肯定是受他母亲的嘱托来看姚松,但刘三哥一个外人每次都像跟屁虫一样跟着,确实有点反常。
不过她以前也没想太多。如今被何净一点拨,霖铃才反应过来。
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啊啊啊啊…
何净笑着说:“应六嫂一个人孤零零地挨了这么多年,如今有个人照顾她,也是极好。”
霖铃看看何净的脸。自己有段时间还想撮合应六嫂和他。如今看来,何净对应六嫂确实没什么意思。
她曾经也有点惋惜,因为她觉得应六嫂和何净都是很好的人,在一起应该能幸福。
不过如今应六嫂和刘三哥走到一起,也是很不错的结局。至少从霖铃与刘三哥短暂打交道的经历来看,刘三哥是个挺实在的男人。
霖铃和何净说说笑笑,一起走到洗心斋。刚到斋门口,霖铃就听见里面一阵鬼哭狼嚎,貌似有学生在哭求。
这种情况问也不用问,肯定是孔寅又在教训哪个倒霉学生了。
霖铃忍着心里的厌恶走进洗心斋。一进去她就看见一个惊悚的画面:孔寅表情冷冰冰地坐在几案旁边,他面前的地上跪着两个人,一个是佟老伯,一个是佟老伯的儿子佟云。
佟云哭得声音都变形了,双手捧着戒尺高举过顶,嘴里喃喃哭求道:“求先生责罚我,学生下次再也不敢了,求先生责罚我。”
佟老伯也在旁边不住磕头哀求。
霖铃看到这个画面,火气“噌”一下冒上来了。她眼前立刻浮现出几个月钱王燮和左廷被赶走的情景。
尼玛这孔寅隔一段时间就发一次神经病,就像来大姨妈一样。为什么这世界上有这么恶心的人啊啊啊!
佟云见孔寅一直不发话也慌了,把头磕得砰砰响,哑着嗓子求道:“求先生打我,求先生罚我!”
孔寅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打你与我有什么好处?你既不想听我的课,直接找别人就是,何必又来做这些像生儿?”
说完,把佟云手里的戒尺一抽,丢在旁边的地上。
佟云吓得嚎啕大哭,膝行过去捡起戒尺,又挪回来继续磕头,把头皮都磕破了。
佟老伯见孔寅如此绝情,心里又是恨又是痛,但最主要是万念俱灰。
他一怒之下站起来,拿起旁边的一方砚台指着佟云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种田你不会,念书你又不好好念,将来你能做什么营生!我还不如把你拍死在这里算了!”
说完,他拿着砚台就要砸佟云的脑袋。
霖铃一看吓坏了,赶紧冲上去拉住佟老伯。祝山长也拼命劝阻,整个洗心斋乱成了一个大型狗血剧现场。
霖铃此时已经快气疯了。她恨不得抢下佟老伯手里的砚台直接把孔寅拍死!!
“祝山长!”她不管不顾地说道:“既然孔先生执意不肯给佟云一个机会,那就由我来教他吧。”
佟云和佟老伯一时都呆住了。祝山长此时也是心力憔悴,叹口气说道:“罢了。既是如此,端叔,就把佟云编入闻鹊斋吧。”
这时佟云和佟老伯也反应过来,父子俩双双趴在地上给霖铃叩头。
霖铃赶紧扶起他两,恨恨说道:“佟云,以后不要求那种铁石心肠的人。求这种人还不如求一根木头,浪费你自己时间。”
孔寅用眼睛瞪着她。霖铃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两个人互比谁的眼睛大,结果当然是霖铃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