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铃朝屋子里的宾客环顾一周。当然这屋子里的老男人她是一个都不认识,但是她很有兴趣见见子骏的娘亲,可惜她人不在。
这时子骏已经携告哥儿上前给马羌见礼。子骏今日穿了一件大红底蓝地矩纹镜花锦袍,头上戴一顶墨玉小冠,腰间系一条珍珠绒绦,显得比往日还要英俊贵气,妥妥的三个字——高帅富。
马羌见到他的打扮,不动声色地示意子骏和告哥儿起来,又对子骏说:“今日是你生辰,以往那些训你的话我便不说了,反正说了你也不会听…”
霖铃真的是无语。马羌是他见过最可怕的虎爹,连儿子生日也不放过。谁摊上这么个爹真是要了命。
马羌又说:“本来我说你年纪这么小,像这般隆重的庆寿是要折福的。但你母亲坚持,朋友抬爱,再加上过几个月你也要应举了,我便随了你母亲的心愿。也望你好自为之,不要让关心你的人失望。”
子骏低眉垂眼,只回答一声是。
马羌看他这副样子也不想多说了,就吩咐道:“快去同各位叔伯见礼。”
第151章 大哥
子骏低眉垂眼,只回答一声是。马羌看他这副样子也不想多说了,就吩咐道:“快去同各位叔伯见礼。”
子骏又带着告哥儿向前来做客的宾客们行礼。他忙活时,已经有人领祝山长和霖铃坐到他们的席位。
霖铃坐下后,目光依然片刻不离子骏的脸。她见他坐在马羌下首的一张座位上,看起来孤零零的,而且目光也时不时朝霖铃的座位方向看。
两人的目光轻易对上。霖铃朝子骏微微一笑,子骏也回以笑意。
但两人都很克制,对视一会就把目光移开了。
这时酒菜一道道地上来。马羌官位很高,再加上又是家宴,自然放松一些。
席面上不断有人给马羌敬酒,说些恭维的话,马羌也忙着回礼,很快场面就热络起来。
整个酒席变成了一场大型官场交际酒会,真正的主角寿星公子骏反而被冷落在一边。
不过他也不在意,偶尔吃几颗葡萄再饮几杯酒,倒也乐得自在。唯一可惜之处就是离先生坐得比较远,想找人说话也找不到人。
但霖铃就没这么潇洒。她本质上是个话很多的人,现在却只能被迫做个工具人,还不能放开吃喝,她本能就觉得有点不爽。
偏偏那些中年大叔话还特别多,一声声钻进她的耳朵,让她不听也不行。
其中有个人问马羌:“二郎既然今年要在明州应举,可曾向明州知州通判行过卷?”
行卷是唐宋科举制度的一个特色产物。说白了就是考生向当地一些主管科举的官员投递作品,混个脸熟。就好像现在某些学生在考研究生之前事先联络好导师一样。
不过马羌听到这句话却是一愣。
他混迹官场多年,不可能不知道什么叫行卷。但是子骏是否行过卷他确实不知道。
一来他事情太多,平时顾不上儿子;二来朝廷明面上反对行卷,还搞出了一些糊名之类的制度以确保公正。
三来他是武官转文官,大儿子又是荫补得官,也就是不用科举直接当官,所以他对科举的道道反而没那么熟悉。
旁边有个人看马羌脸色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道:“子骏才高八斗,何须学那些半吊子生员行卷求进呢?”
前面那人立刻说道:“杨兄此言差矣,正因为子骏有才,马公才更应该小心小事,不要让他在一些小事上吃了亏,以便蹉跎了岁月。我家亦有亲戚朝中做官。听他们说,上届进士中,竟有一半左右的人都曾以各类方式行过卷。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马公还宜多注意这方面才是。”
马羌听了沉吟不语。但旁边的子骏却憋屈坏了。他平生最讨厌什么行卷不行卷的。在他看来,若是以这种方式考上了进士,那还不如没考上。
但献策那人没注意到子骏的抗拒,继续说道:“正巧在下的友人中,有一位正是明州通判的表弟。若是汉卿有意愿,在下可托他设个酒局,介绍汉卿与那毛通判认识。”
马羌想了片刻,终于犹豫地举杯说:“那就…多谢公佑了。”
两人对饮一杯。马羌转头看一眼子骏,却发现儿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马羌心里又有点生气,忍不住数落子骏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周伯伯敬酒致谢。”
子骏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敬酒。这个姓周的倒是挺热情的,不仅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还问了子骏一些话,例如师从何人之类的。
子骏手指霖铃的方向道:“那两位便是学生的先生,桃源精舍山长祝同先生和李之仪李先生。”
大家的目光立刻刷一下集中到霖铃和祝山长身上。这些人中有些人也听过祝山长的名字,但是私下没什么交往。
今日一见,他们觉得祝山长似乎衣着平平,更别提旁边那个毛也没几根的年轻后生了。
马羌在众人眼中看到类似“汉卿怎么把公子送去这种山野私塾”的眼神,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痛快。
实质上当时子骏要去桃源精舍念书,他是第一个不同意,但最后稀里糊涂遂了子骏的愿。
此刻众人的反应又勾起他的伤心往事,马羌忍不住闷饮一口酒,岔开话题道:“诸位,拙荆为感激各位到来以及庆贺小儿生辰,在外面叫了一个献艺班子过来。常福,去把他们叫上来。”
常福答应一声退下去。没过多久,他带着一对艺人走上来给马羌行礼。
原来他们是一对夫妻,男的叫燕子李,女的叫花四姑,平时都是跑江湖卖艺的,近年来颇有些名气,甚至还入京给宫廷表演过几回。
两人行过礼后,开始布置现场。霖铃有点好奇古代的卖艺人,所以顾不上吃东西,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
只见那两人从布袋里拿出两根绳子,系在两棵大树之间。两根绳子大概相隔一米,离地面大约五六米。两人朝众人团团一拜,然后飞身爬树跃上了粗绳的两端。
霖铃端着酒杯看这对夫妻的表演,看着看着就有点看呆了。
原来他们的表演看起来和现代的走钢丝差不多,但实质上难度要大很多。这两人一不用平衡杆,二还要在绳子上做出各种花样。
比如单脚跳,翻跟头,喷火表演,互换位置,叠跟头等等,可说是一个眼花缭乱,就连在平地上完成这么多动作也是不易,更别说在细细的两根绳索上了。
别说霖铃,在座的其他平时见多识广的中年男人也都看呆了,一个个仰着脖子跟大白鹅似的欣赏那对艺人的表演。
表演到高潮,两个人站在一根绳子上,燕子李把花四姑扛在肩上,两人一起表演喷火。
大家看得兴致勃勃,甚至有人出声叫好,就连马羌也是面含微笑不停抚须,看得津津有味。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如鼓点的马蹄声。正在表演的花四姑一惊,手中的火棒突然掉了下去,落在绳子上火势蔓延开来。
在场的人纷纷惊呼。马羌连忙站起来大叫:“快拿水来。”
大家像热地蚰蜒一样到处乱窜。幸好常安比较给力,很快拿来水扑灭了火势,又把绳子解下来,这才避免了一场危机。
花四姑夫妻两个吓得伏在地上请罪。马羌脸色铁青,坐在席上沉吟不语。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走过来一个男人和一个牵着马的小厮。那男人大概二三十不到,穿着一身青袍,浓眉大眼的长得非常忠正。
他走到马羌面前时,马羌和一众宾客都傻眼了。这人匆匆撩袍下跪,对马羌叩头道:“爹爹,孩儿让爹爹受惊了。”
原来是马羌的大儿子马直回来了!
马羌的表情立刻从惊讶转为惊喜。他几步走到马羌面前把他拉起来,扶着他肩膀说道:“你怎么来了,我和你娘都以为你这次回不来了。你可有见过你娘?”
马直笑着道:“儿子是刚到,还没去见娘。”
马羌顿时反应过来,笑呵呵地拍着额头道:“我也是糊涂了。”
霖铃在旁边也是惊呆了。马羌平时在子骏面前总是一副虎爹的样子,在大儿子面前却摇身一变变成慈父,这是什么道理?
马羌又把马直介绍给在座的宾客。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马羌的门客,对马直也是熟悉的。大家团团行礼后,马羌命人搬来一套桌椅,让马直坐下。
马直喝了几口酒,又把自己的近况对马羌汇报几句,无非就是公务和京城风土人情之类的。马羌和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向马直询问几句。
就在这时,马羌忽然发现子骏竟然纹丝不动地坐在位子上,好像来的人不是他哥,而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一样。
马羌顿时怒了,对子骏瞪着眼睛训斥道:“你哥哥千里迢迢赶来给你庆贺生辰,你怎的见了你哥哥连个屁股也不动一下!”
子骏只能站起来,走到马直面前跪下道:“大哥。”
马直连忙把他扶起来,一面打量着弟弟一面温声说道:“子骏,你好像又瘦了。”
第152章 荡秋千
子骏听哥哥关心自己,依然面无表情地说道:“没有,大哥看错了。”
马羌听子骏一副冷冰冰的口吻更加生气,忍不住训斥道:“你平日在外面倒是活蹦乱跳无法无天,怎么和你哥哥说话就是有气无力的?”
子骏照例用一招沉默应对。
马直急忙说:“父亲,今日是子骏的生辰,父亲就让他自在些,别再约束了他。”
马羌听大儿子这么说,也就闭口不言了。
大家接着奏乐接着吃。聊着聊着,话题转到众人最近的文艺创作上面。
原来宋朝的文官喜欢时不时写几句诗词然后互相商业互吹一番,马家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马羌武将出身,对写诗并不是很拿手。马直比他好些,再加上最近他确实印了一本叫《心雅集》的诗词集,收录了一些个人作品,所以在座的清客都死了命地吹捧他。
马羌还不知儿子出了诗集,忍不住问道:“直儿,你可曾带着你的文集?让为父瞧瞧。”
马直微笑着让随从递上那本册子。马羌读了几页,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频频颔首表示满意。
下面的人一看不乐意了,纷纷要求拜读这本文集。因为提出要求的人太多,马羌只好让身边的随从从文集中捡几首诗词,当众朗读出来。
随从急忙领命,捧着文集大声读起来。他每读一首,下面的宾客就赞叹一番。
一时间各种彩虹屁此起彼伏,吹得马直都有些尴尬,马羌倒是颇为享受。
从霖铃有限的诗词鉴赏水平来看,马直的这些诗词写得也就一般。
这是因为他写的大部分都是颂圣诗,也就是拍皇帝马屁的诗,这种诗写得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起码格调不高。
而且凭霖铃对子骏的了解,他也是断然不可能欣赏这些诗词的。
她朝子骏的方向瞥了一眼。果然这位大哥面若冰霜地坐着,满脸写着一副“在座各位都是垃圾”的表情。
子骏的态度自然也逃不过马羌的眼睛。马羌心里很不高兴,忍不住就想数落儿子几句,但是在这种场合教育儿子确实不大合适。
再加上马直刚才也劝过他,他挣扎一番后也只能把训人的话咽回肚子,只是心里暗暗生气。
就在这时,那个念诗的随从清咳几声,又开始朗读马直诗集里一首叫《风流子》的词。
“况清明前后,纱窗外,又见双飞燕。鱼书西来,满纸空噎,抬首凝望,梨花如雪…”
这两句念完,场上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子骏神色微微一动,忍不住朝马直看去。
马直的神情也紧绷起来。只听那随从继续念道:“
“总道是,十里秋千架,玉郎笛声远。杨柳道旁,轣辘单行。红蓼滩头,鸳鸯独眠。
别来难相见,有醉时,比醒还胜却。斗转星移,几番寒暑,百卷千秩,空费经年。长恨心未冷,太息向花前。旁人总道,一双两好,此中悲情,无计可解!”
这首词念完,全场忽然静悄悄的。马直感觉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马羌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时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偏偏这时又有个人好死不死地拍桌子道:“大郎这首词情真至极,催人泪下,真乃佳作也!”
马直更加尴尬了。他不敢直视父亲的目光,只含糊说道:“兄台过奖了。这只是我酒醉后胡乱诌的词,当不起如此赞誉。”
那人又追叹道:“酒后吐真情,古人诚不欺我。这首词情意之真,怕正是因为酒醉之故呢。”
马直实在接不了话,只能闷头喝酒。马羌盯着儿子看了一会,才淡淡地说:“其余诗词就不用念了,诸位继续用膳吧。”
于是大家又开始嘻嘻哈哈地敬酒说话。一群热闹人中只有沉默的子骏,和出于好奇心暗暗观察马直的霖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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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酒席散后,宾客们纷纷散去。马羌回卧室休息,马直到母亲处问安。霖铃等人无事,就在子骏的陪同下在园子里瞎逛。
南宅的面积本来就很大。霖铃和子骏逛着逛着,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其他人都不知躲哪里去了。
不过子骏却很开心。刚才他在酒席上听那些酸不拉唧的宾客吹捧马直,简直是如坐针毡。和马羌在一起也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