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云躲在叶大嫂的怀中。他听完这句话嘴角一颤,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这时佟秀秀也走过来对佟老伯说:“爹爹,大哥若是不想做官你也别逼他了。他以后若是找不到好的营生,我就让他去朱勉家里找个活计,总不至于饿死。”
佟老伯顿时石化了。自己老婆吵吵也就算了,没想到这个一向明事理的女儿也站在妻子这边。
他一瞬间心里产生了极其迷茫的情绪,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僵持了一会,他重重叹口气,对佟云和叶大嫂说:“罢了,回去吧。”
叶大嫂也是一愣。
佟老伯佝偻着背,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心灰意冷地说道:“既然不想应举,就回去睡觉吧。都杵在这儿算什么事。”
叶大嫂见丈夫突然妥协,心里还有点不相信,试探着说:“你同意不叫孩儿应考了?”
佟老伯没吭声。叶大嫂一张大脸盘子笑出一堆波纹:“当家的,你要早些这么开明就好了。”
她拉着佟云的手,高高兴兴地准备回家。就在这个时候,佟云突然说了一句:“我去考。”
众人都愣住了,一个个都反应不过来。
佟云用手背抹抹眼泪,又说了一遍:“我想应举。”
佟老伯和叶大嫂互望一眼。叶大嫂摸摸佟云的额头,小心地问儿子:“大郎,你莫不是发烧了?”
“娘,我没有发烧,”佟云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坚定:“俺想再试一次,这次考不上就这辈子断了应举的心!”
他刚说完佟老伯就跳起来:“你刚刚怎么不…”
后面半句被妻子的一个眼刀吓得缩回去了。
霖铃也被佟云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搞得很崩溃,但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她转头看看庙门外漆黑的夜空,对佟云说:“我们现在赶紧下山,连夜赶到贡院,应该还来的及!”
第159章 入考场
第二天一大早,常安送子骏去明州贡院参加解试。
今日是解试的第一天,贡院门口可谓人山人海。有家长来送孩子应举的,有像常安这样陪家里郎主赴试的,还有一大堆贩卖各种文具,应举事物的小商小贩。平时静悄悄的贡院大门就跟菜市场一样热闹。
常安肩上背着考篮,在人群里开路,把子骏一路送到贡院门口。半路上他们还遇到了韩玉和简唐,也跟着子骏一起。
到贡院门口,常安把考篮递给子骏说道:“二郎,你早些进去。三日后我来这里接你。”
子骏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有些担忧地说:“也不知先生有没有找到佟云。”
常安无语:“现在想别人做什么。你快进去吧。”
子骏轻叹口气,接过沉甸甸的考篮,和韩玉他们一起迈进贡院。
贡院里头也没比外面清闲多少,一进院子里站满了前来应试的举子。
宋朝的科举也有大年小年,这一年正是大年,所以应考的人数非常之多。官府不得不派了一大批吏员出来维持秩序。
子骏和韩玉几个排在队伍里,等着接受搜身检查。朱勉悄悄伸出脑袋看队伍前面的士子,只见他们一个个被命令脱下鞋袜外衣,光着脚在地上走几步,才被放行进去考试。
朱勉看到前面生员的狼狈相有点不满,小声嘀咕道:“为何要我们脱袜子,谁会把小抄放在鞋子里,熏也被熏烂了。”
韩玉走到贡院里也有点紧张了。他小声责备朱勉:“别说话了,小心被人听见。”
轮到子骏,搜身完毕后,负责的官吏道:“先去中厅外墙上查你的座次,再进去候着。”
子骏依他的指示走到中厅外面。所谓中厅其实是贡院原来建筑寺庙的大殿。现在殿里的菩萨被移走,换上一张张桌椅作为考校的主场地。
子骏很快在墙上发现了一张座次告示。他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偏后靠窗,还算不错。
他用手按住被风吹起的衣摆,不慌不忙地走进人头泱泱的中厅。
一走进去,子骏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坐在第一排的骆敬。
骆敬也立刻发现了子骏。他嘴角微微一抽,眼睛里立刻流露出不服气的神色来。
子骏看了他一眼就不再看第二眼,直接走到自己座位边放好笔墨纸砚,开始安安静静地等待。
没过多久整个中厅的座位都坐满了。又过了一会,门口走进来几个身穿官服的人。
为首的一个大约四十多岁年纪,面相看起来很严肃。后面还跟着一个稍显和蔼的胖子官员。
这几个人一进来,考生们立刻站起来向上行礼。主考官对众人摆下手,冷冰冰地说:“坐下吧。”
等考生们坐好后,他朗声说道:“我乃上虞知县潘祥,此次任明州州试的监试官。另外几位是本场考校的考试官。”
他顿一顿,眼神锐利地扫视众人,一字一字说道:“关于考场的规矩,想必各位都知道,我也不多说了。若是被我们发现有人行舞弊之事,绝不轻饶!”
这个潘知县讲话动作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让人心情紧张。下面的学子一个个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潘知县训完话,对旁边几个巡场的吏员使个眼色。那几个人便开始一份份分发试卷。
子骏拿到题后,轻吐一口气,然后将卷子慢慢展开。
只见卷子上写着:
尧舜性仁赋
以“其性好仁得于自然”为韵,不依次用,限三百六十字以上成。
玉烛诗
以“和”字为韵,限五言六韵成。
出《尔雅释文》,云:“四时调,为玉烛”。
子骏看到这两道试题,忍不住哑然失笑。
这尧舜性仁一句,祝山长曾经专门在讲学里屡次剖析阐意。他听得耳朵都要烂了。
而下面那首《玉烛诗》就更巧了,就是何净让他做的那堆诗中的一首。
当时他写的不合何净的意,何净还三番五次让他修改,没想到现在竟能直接派上用场。
说实在的,他心里都有些小小的失望。因为他原以为州试的题目会很难,需要他打起几百分精神。如今来看,还是他自己多虑了。
不过子骏也提醒自己不能太大意,所以他把题目审了两遍才开始下笔写答案。
他刚写了几个字,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一个吏员从外面走进来,压低声音对潘知县说:“外面有个生员说赶路误了时辰,想求我们放他进来考试。”
他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屋中本来就很静,他的声音还是一字不差地传入下面生员的耳朵。
子骏听到他的话心念一动,抬头看着潘知县。
潘知县想也不想就说:“不行,把他打发走。”
“是。”
那人得到命令出去赶人。过了一会,外面的喧哗声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响了。
潘知县皱皱眉头,正准备亲自出去轰人,下面的考生中突然站起来一个相貌清贵的年轻公子,对自己行礼道:“潘知县,请恕在下斗胆。外面那个生员应是桃源精舍的考生佟云,他家中有事所以应举来迟,万望潘知县给他一个机会。”
这个求情的人自然就是子骏。他听到外面的声音,立刻知道是霖铃和佟云找过来了。
当即他也没多想,直接就站起来向潘知县陈情。
潘知县朝子骏一瞪眼:“你是他什么人?”
“在下马…”
“我没问你的名字!”潘知县一拍桌子,把前排生员吓得虎躯乱震:“我是问你和门外那个人有什么干系!”
潘知县态度很凶。子骏定定神,沉声答道:“他是我的同窗。”
“荒唐!”潘知县的脸黑得好像马上要打雷:“应举岂是儿戏,想迟到就迟到,想早退就早退?这样疏慢的态度,你有什么资格替他辩解?”
子骏被潘知县骂得默不作声。旁边韩玉朱勉他们吓得不敢抬头,心说子骏怎么会跳出来当这个冤大头。他还真当这是先生的课堂?这是应举的贡院,一不留神就永别黄金榜的关键所在啊!
不过子骏平日被马羌训惯了,倒没有在潘知县的威严下方寸大乱。
他抱拳向潘知县行了一礼,稳声说道:“学生并未为佟云辩解,只是求潘知县念在他应举十年,一腔报效朝廷的热忱上,给他一个机会。”
潘知县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当官二十余年,从未见过像子骏这样胆大包天的士子,被自己训过以后还不知悔改,堪称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典范。
他正想对子骏再呵斥几句,刚才被他派出去轰人的吏员又回来了,对潘知县说道:“那个生员不肯走,跪在外面求着要进来。”
潘知县有点烦躁,对那人说:“你替我看会,我出去看看。”
他走到贡院大门口,只见一个士子跪在地上不住哀求拦着他的吏员,后面还跟着一对年老的男女和一个年轻后生,看样子是他的家人。
潘知县一过去,几个吏员立刻行礼道:“潘知县。”
佟云一听他们叫他知县,立刻意识到这是可以决定他生死的人。
他膝行到潘知县脚下不住叩头道:“小人一时糊涂误了解试的时间,求上官给我一个机会,小人必全家吃斋念佛给大人上香,永世不忘大人的大恩大德。求大人给我一个机会,求大人给我一个机会。”
他一边哭一边磕头,磕得脑袋上全是污泥。
潘知县皱着眉头道:“我大宋没有这样的规矩,迟到了还可以科考。你既然考了好几次,怎的连这点规矩也不懂?快点回去下次再来吧。”
佟云没有放弃,依然不停磕头求开恩。佟老伯和叶大嫂也跟着一起哀求。
霖铃也赶紧抱拳说:“潘知县,在下是桃园精舍的教习,也是佟云的先生。这孩子至今为止已经科考十年。求潘知县看在他一心报国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来日如果他有幸登科,一定不会忘了潘知县的恩情。”
说完,她也向潘知县深深行礼哀求。
潘知县皱着眉头打量佟云一番。见他一副脏不拉几,畏畏缩缩的样子,心里不喜,冷冷说道:“万事都有规矩,你们下次再来吧。”
说完就要转身。
霖铃正抓耳挠腮,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文良。”
第160章 走后门
大家一起转头。
只见何净从不远处走过来,一身布衣,神色清雅。
潘知县看见他之后惊呆了,脱口而出道:“何恩公?”
何净走到他跟前微微一笑:“文良,好久不见了。”
原来潘知县以前科举时,知贡举就是何净。一般来说,考中进士的举子,对当届知贡举就像学生对老师那样。
潘知县果然立刻下拜道:“学生这些年一直到处打打何恩公的住处,欲报当日的知遇之恩。”
何净淡淡笑道:“我就住在七柳镇。”
潘知县顿时脸现尴尬之色。自己“到处打听”的人,原来就住在隔壁县,实在打脸。
何净看出他的局促,赶紧笑道:“没事文良,是我自己愿意图个清静,不怪你们。”
潘知县唯唯陪笑。何净看一眼地上的佟云,对潘知县道:“文良,此子是我的学生。今日他不小心误了科考时间。望文良看在我的面子上,再给他一次机会。若他他日有幸中举,我也会叫他亲自登门答谢文良。”
潘知县一听,朝佟云摆手道:“起来吧。”
佟云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反应过来潘知县这是在放他一马。
他立刻在地上砰砰叩头,语无伦次道:“小生谢潘知县大恩大德!”
潘知县微微皱眉,迅速说道:“快进去。”
佟云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奔进贡院。
霖铃一颗心终于放下。她长长舒一口气,对潘知县行礼道:“多谢潘知县宽宏大量。”
何净也拱手道:“多谢文良。”
潘知县对何净客气两句,转身进屋了。
霖铃朝何净看看。现在她对何净不仅有感激,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敬畏。
”何兄,”霖铃道:“谢谢你。”
何净微微一笑:“没事端叔,学生都顺利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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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知县回到考场时,佟云已经趴在桌子上封笔疾书了。不过令他惊讶的是,刚才那个顶撞自己的士子还站着。
子骏依然没有坐下。
潘知县瞪着子骏,想骂他却不知道骂什么,过了好一会才斥道:“你还站着做什么,不想应考就出去!”
子骏微微一笑。他虽然站着,但答题并没有停止,现在已经快写完了。
他朝潘知县浅行一礼,坐下来继续答题。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铃声,上午场的科考结束了。考试官们走过来把士子们的答卷收走。
接下来是一个时辰休沐时间,让士子们吃饭和休息。一些军士开始在中厅里穿梭,叫卖一些汤汤水水,也有学生从考篮里拿出干粮或锅碗瓢盆开始做饭。
因为潘知县和其他几个考试官都去里屋休息去了,考生们也稍微放松些,开始三三两两地聊天说话。
子骏坐在座位上,只听一个州学的学生问骆敬考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