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玉剑公主将手中那方沾染了泪水的手帕扔进面前的炭盆之中,原本烧的火红的炭盆骤然间吞噬手帕,窜高的火舌高低跃动。
狗一刀看着被烧尽的手帕,回望玉剑公主,“你有自己的初心吗?”
玉剑公主收回视线,不再看炭盆一眼,唇边挂起一抹笑意,“我如今再没资格谈什么初心,我的路,从昨夜便已成定局。”
第19章 大路朝天 你我同行
两人的住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个被安排在了最南面,一个在最北面。
楚留香想着玉剑公主幼稚的举动,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却也没有去找狗一刀。
人在眼前时,便忍不住将人揉进骨血。现在人离远了,心中更像是滚进了一团火,时时烧灼着五脏。
丧初,需行三日复礼。
月上中天,不远处的隐隐传来招魂声。
楚留香坐在屋顶,听着招魂时唤的名字,不觉有几分可笑,招魂竟然唤的是,“杜先生”。
楚留香饮下一口酒,被辣的呲牙。
这酒是他的好友姬冰雁从大漠送来的,带着北地特有的泠冽,和南方的酒全然不同。但却辣的叫人上瘾,楚留香再次喝下一大口,酒一路往下,暖至腹中。
远处悠悠的招魂声再次响起,“杜先生,杜先生——”
楚留香不禁发笑。
黑竹竿说,狗一刀和他都没个人名字,他希望狗一刀去找个有名有姓的人。
楚留香摇摇头,不禁苦笑,究竟这世上谁有资格做一个有名有姓的人?
南方冬日的风还夹杂着数不清的水珠,但这并不影响楚留香的听力。
风里衣料摩擦的声音愈来越近,直到在他身边停下。
但楚留香依旧躺在屋顶,闭着眼睛。
两人僵持许久,玉剑公主看了看偏斜的月亮,还是先开了口,“香帅不好奇我为何来找你?”
楚留香唇角微勾,笑意中却夹杂着藏起的恼怒,“公主自然会来此炫耀一番,只是楚某不知具体会是何时罢了。”
玉剑公主轻笑一声,“香帅言重了,我怎么会是炫耀。”
楚留香直起身子,扇子在指尖转动后轻巧展开,“杜先生骤然离世,想必山庄账目也出了不小的问题。三千万两便是你能拿出的所有积蓄。”
玉剑公主笑而不语。
楚留香继续道,“用玉剑山庄的所有积蓄,换一个大侠的庇佑。不知是该赞玉剑公主好一招空手套白狼,还是该叹一句机关算尽,便是唯一的朋友也不放过。”
楚留香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愤愤,“狗一刀如今因为史天王的事,在江湖中虽小有名气,但若不是有我善后,她清白不存的谣言早就四散开来。你如今却要为了一己私欲,将她推上孤台。”
玉剑公主嗤笑出声,“楚留香,你当我为何要她做大侠?”
玉剑公主站在月光之下,身上竟也透了几分柔色光晕,“她这辈子没做过人,黑竹竿以为让她生个孩子,她便是人了。推着她从镇子里走了出来,如今我再不愿让她回去,更不愿你毁了她。她从来不是需要你去雕琢的璞玉。她本就是宝石,天生耀眼。”
楚留香从未觉得世上有这么难缠的女人,但现在他不得不这么觉得,因为眼前正有一个,“我怎么会毁了她?”
玉剑公主冷哼一声,视线从楚留香转向月亮,听着远处悠悠的招魂声,缓缓开口,“听说你见过豹姬了。”
楚留香没想到这件事玉剑公主竟然会知道,但不知玉剑公主提及此事是何用意,“的确见过。”
玉剑公主嘲讽的看着楚留香,这样的表情无论是在天真的三丫头脸上,还是优雅的玉剑公主脸上,楚留香都从未见过。
玉剑公主道,“豹姬做了一辈子的妾,在男人们身边周转。原本她魅惑男人是为了活下去,而后为了胭脂水粉、丝绸锦缎,但当她成为豹姬将军后,讨好男人的目的变了,她再也不屑那些胭脂水粉,反而只关注手中权力能否长久。”
楚留香还是没明白玉剑公主想说什么。
玉剑公主随即道,“她竟然从未想过,其实她可以推翻史天王,自己成为海上的新王。”
楚留香觉得玉剑公主疯了,若是不疯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女人这么可能——
楚留香想到这里戛然而止。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女人真的可以。
无论是豹姬,还是狗一刀的实力,他都亲眼见过。
“你知道吗?”
玉剑公主骤然收回目光,看向楚留香,神情玩味,“焦林是他行走江湖的名字,他其实姓杜。”
杜先生与一个落魄剑客相识在十几年前,有了孩子后,两人分别。
看似薄情寡义的杜先生,竟然从始至终做了个贞节的女人。
而到死,也没人知道她究竟叫什么名字。
甚至她的姓,竟然也是一个男人的姓。
楚留香霎时间明白了玉剑公主究竟想说什么。
她不想狗一刀成为第二个豹姬,第二个杜先生。
而他,是狗一刀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楚留香从未这样被人看待过,自进入江湖,他一战成名,一路走来尽是颂歌,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公主高看在下了,楚某何德何能。”
玉剑公主双眼笃定,看向楚留香,“你一定会阻碍狗一刀的成功,但你一定不会成功。”
楚留香状若潇洒的扇了下扇子,“公主何出此言?”
玉剑公主笑的真诚,但楚留香分明从里面看出了几分幸灾乐祸。
“因为狗一刀不会允许一个企图禁锢自己的男人站在她的身边。”
*
一夜未眠。
楚留香看着窗外扑簌的雨点,更觉烦闷。
这么多年才惊觉,酒竟然也有难以消愁的时候。
今日是小开五方,玉剑山庄从今日起便会开门迎客,外面的喧闹惹得楚留香心中更加郁郁。
“笃笃——”
楚留香早已听见了脚步,却无心理会。
门外的小厮自顾自的说起,“香帅,公主请您到堂前相见。”
说罢,也不顾楚留香的回应,便径直离去。
楚留香无奈一笑,从前玉剑山庄对他尚且有礼,如今整个山庄的人倒是都学了他们家公主对他的那副气人模样。
楚留香知道玉剑公主叫他前去的目的。
如今杜先生故去,玉剑山庄无人能短时间内接手,更何况杜先生留下的,是个女儿。
江湖各门各派难免轻慢,但若是楚留香在此,无论如何也能留下些人诚心观礼。
玉剑公主一人独自披麻跪在灵前,本就娇柔的模样配上一副坚毅的神情更加惹人怜爱。
绕灵后本该扶起还在磕头谢礼的玉剑公主,但此次参灵的几人分明以为玉剑山庄不若从前,见了玉剑公主心中起了腌臢心思。
几人男人将玉剑公主团团围住,脚尖抵在公主额前。
“啧啧,这便是公主?”
这话引得几人一阵讥笑,“公主说声好听的,我们就扶你起来可好?”
“叫声相公来听听。”
知客见状也毫无办法,规矩便是如此,来客跪磕逝者,披麻跪磕还情,若不扶,不准起。
狗一刀正要上前,却被花管家拉住。
狗一刀有些生气等着胡管家,但花管家却无奈的冲她摇摇头,“今日折辱,论起往后,不过千分之一。这是公主自己选的路。”
玉剑公主仍旧俯身磕头,身姿半分未动,缓缓开口,声音清洌,“几位英雄还记得为何唤我为‘公主’吗?”
几人浑身一僵,他们只记得杜先生撑住了这玉剑山庄,却忘了他们背后的靠山。
几人还在思量是否示弱之际,只听人群中有人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御口亲封,宗诏入室。几位怎可让公主受此屈辱?”
狗一刀认识这个人,是普陀寺前遇见的那个花和尚。
上次楚留香在侧,没能细看,如今再见,竟然发现和尚样貌气质样样不输楚留香,甚至多了分假正经的有趣。
几人原本打算退一步,此事便罢,谁知道钻出个无花来,心中不免恼怒,“无花和尚,这事与你无关!”
无花面上一片慈悲,劝慰道,“几位施主不如先扶起公主。”
几人心中更是不满,对视一眼,便提着武器架势十足,一言不发便朝无花攻去。
无花轻轻一挥衣袖,几人便被打飞到棺材之上。
棺材分明比寻常棺木结实了十分,但却仍旧被强大的力打破了一道裂痕。
花管家神色紧张的盯着裂痕,待发现并无异常后才舒出一口气。
玉剑公主仍未抬头,语气不见责备,“多谢无花大师好意,但杜先生的棺椁裂开了。”
无花看着裂痕,有些惋惜,“阿弥陀佛,是贫僧的过错。”随即又看向倒下的几人,“还请几位速速扶起玉剑公主。”
几人狼狈起身,将玉剑公主拉起来后灰溜溜逃开。
此事虽然了解,但如今场面却有些尴尬。
无花旁若无人的在灵堂念经,四周是远远躲开围观的江湖人,玉剑公主跪坐在灵侧,狗一刀和玉剑山庄的人站在玉剑公主身后不远处。
楚留香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楚留香一出现,在场江湖人都觉得他来的太晚了。
虽说这世间,要论及能与楚留香并肩的人,或许无花确实能排得上名。但毕竟是个和尚,总归有几分不通世故,将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闹成这个尴尬境地。
若是楚留香在,定然会让所有人都全了脸面。
“香帅,多日不见。”
“楚香帅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香帅,久仰了。”
原本远远围观的人见到楚留香后立刻围聚在他身旁,狗一刀摸摸背后的刀,暗道:原来这就是大侠。
狗一刀不顾花管家的拉扯,悄悄挪步到玉剑公主身边,“你是想我成为像楚留香一样的人吗?”
玉剑公主看着被人群簇拥的楚留香,“你希望这样吗?”
狗一刀摇摇头,“他们太吵了。”
玉剑公主柔声道,“做你想做的大侠就好。”
狗一刀还想再问,却被玉剑公主用一根手指堵住了嘴,“三千万两可不是那么容易挣的。”
玉剑公主看着中间念经的和尚,声音恢复冷清,“多谢大师相助,大师念完经便离开吧,破坏棺椁一事我们也不会追究。”
“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安魂的经文恰巧结束,无花手中的佛珠缓缓停下,抬眼再次看着那道裂痕,状若惋惜,“时也运也。”
冬雾独家
随即转头看向玉剑公主,一手持珠,单掌行礼,“贫僧告辞,节哀。”
第20章 欢欢喜喜 过个好年
这几日在玉剑山庄中,白日里楚留香成了瞩目的焦点,夜间没了打扰,心中的思念便没了边际。
他已经有三日没见过狗一刀了。
从那夜与玉剑公主谈过之后,楚留香心中不安愈盛。
楚留香不知为何想到了胡铁花,他们初入江湖时,每次一同解决事情后,胡铁花都会以喝酒作借口离开。
分明是他们两人一同做成的事,功劳却全到了自己的头上。
玉剑公主想要狗一刀成为大侠,而大侠身边必然少不了一个胡铁花。她希望由楚留香来做这个托举之人。
全天下没有一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将自己当作附属,挂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个名满江湖的侠客,是万千江湖女儿心目中的梦中情人。
他是楚留香,并非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无名之辈。
他总归是有自己的骄傲。
真的能放下吗?
每每楚留香在心底问自己时,另一个声音便立刻答上——
这世上也只有一个狗一刀。
她为了十万两生孩子时,不会非他不可。
为了一百万两替嫁刺杀史天王时,孤身而行。
为了三千万两想要成为大侠,即便没有楚留香,她也可以做到。
狗一刀从来都不需要楚留香。
楚留香思绪万千,终究还是归到一处。
送三时,来的宾客们已经走的七七八八。
祭完五方后,玉剑山庄的客人只余下狗一刀和楚留香两人。
出殡当日,阴雨连绵。
送殡队伍本就稀稀拉拉,一下雨,看起来更带了几分悲凉。
沉了棺,入了土,坟头却连个碑也没立,一捧捧土填成个土包。
下人们被玉剑公主散回了山庄,她一人跪在坟前,身后只有狗一刀和楚留香两人。
狗一刀不忍打扰玉剑公主,悄声凑向楚留香,轻声道,“三丫头好惨啊。”
楚留香叹了口气,人走茶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各门各派遣人来看望一眼已算情分,更何况,这一眼看罢,心中更加深了几分断绝往来的心思。
如今玉剑山庄没了杜先生,只留下一个孤女,而恰好东海并不非要杜先生才能解决,毕竟平海军因为擒获史天王而声名大噪。
楚留香看着狗一刀真情实感的为玉剑公主感慨,心头一热,狗一刀看来也开始通晓人情世故了。
只见狗一刀脱下外衫,走向玉剑公主,将外衫举在她的头顶。
杜先生的坟前有棵柏树,是玉剑公主特意吩咐人移栽过来的。
那棵树四季常青,即便现下四周一片枯枝败叶,它也枝繁叶茂。
玉剑公主便跪在它的边缘处,枝叶的雨水汇集成一大颗一大颗的落在玉剑公主的头上。
楚留香这才明白,狗一刀口中的惨,并非是看见了玉剑山庄的处境,只是瞧见了自己的朋友被水珠砸头。一时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只能徒劳的叹了口气。
玉剑公主抬头看向外衫为她遮住的一片天,粲然一笑,“蹲下来,我们一起。”
狗一刀顺从的蹲下,两人一同躲在衣裳下面,大粒的雨水终究只能无声的沁润进衣裳。
楚留香打量着眼前亲昵的两人,只觉得十分刺眼。
看着玉剑公主的身影,又想到玉剑公主的话。
楚留香冷笑一声,运气于掌,轻轻将真气推出,击打在树梢,一时间枝叶晃动,浇了楚留香满身。
狗一刀听到声响,从外衫下面探出头,看向身后,只见楚留香望着她尴尬一笑,浑身滴着水,发梢的水珠欲落未落,反射着晨光,刺的狗一刀有些睁不开眼。
“一刀姑娘,可否借我一方手巾?”
狗一刀只觉被晃的头脑不清,听了话便乖巧的掏出手帕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