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间渐次拉高酒壶,溅出的酒花落了满身也浑不在意。
“两位来得好晚。”
狗一刀笑道,“花大人案牍繁杂,来早了可不合适。”
花无间听了狗一刀的话,眼角微微扯动,惊异的看向楚留香,沉默半晌后,“俏皮话倒是学了不少。”
狗一刀只当这是夸奖,拍拍楚留香的肩,“这都是师父教的好。”
花无间抬手请二人坐下,随后推去两杯酒,自顾自端起一杯敬向楚留香,“多谢香帅对一刀这些时日的教养。”
这话听的楚留香心中一梗,笑着举杯,“我与一刀之间不分彼此,倒要多谢花大人的几次相助。”
狗一刀看两人端着酒杯谁都不喝,索性自己拿起面前那杯一饮而尽。
楚留香只需一闻,便知道他杯中的酒极为醇烈,这样的酒性大得很。
眼见狗一刀一口喝下,吓得楚留香立马放下酒杯倒了杯茶水给她送入口中,又仔细查看她的手腕。
花无间淡然道,“不必忧心,一刀杯中是提前备好的果酒。”
狗一刀虚眯着眼一闪,学着江湖豪客的模样将酒杯往桌上一拍,“再来一杯!”
花无间正要给她续上,却被楚留香拦下,“多谢花大人好意,一刀身子不好,酒便罢了。”
花无间放下手中酒壶,抬眸看向楚留香,笑得意味深长,“我竟没听过香帅还有如此体贴的时候。”
楚留香不动声色,“遇上值得相伴一生的人,未曾学过的自然都无师自通。”
“楚留香名满天下,四处留情,怎么那么多年过去了,才遇上一位知心人?”
杀人诛心,花无间的话说得楚留香手指一抖,杯中酒水洒出不少。
眸光偷偷瞥向狗一刀,只见那小没良心的还紧紧盯着果酒的酒壶,舔嘴咂舌。
感受到楚留香的视线,抬头冲着他一笑。
楚留香霎时间倒像是有了几分底气,遥遥一抬,“红颜知己易寻,心爱知心难觅。”
花无间看了眼狗一刀后,才回望楚留香,酒杯轻抬,回道,“祝二位白头偕老。”
此言一出,楚留香的手顿了顿,随即朦一抬手,将杯中酒饮尽。
花无间倒不急,慢慢喝完这杯酒,“易牙子母蛊并非什么疑难杂症,宫中的太医见多识广,此时早已摸透。”
楚留香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能治?”
花无间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酒壶小把,犹豫许久后道,“自然能治。”
这样的犹豫楚留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笑道,“从前我还将花大人视作劲敌,实在是在下眼拙。”
花无间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里带着坚定,“现下宫中绝不能乱!”
即便面对楚留香讽刺的神情,花无间也不退让半分,目色清冷,“黑鞑靼虽已撤军回去,可近期消息传来,北辽已提任南院大王。”
南院大王是北辽专为处理大宋事宜专设的官职,统领对宋一切战略部署,包括军事。
楚留香咬紧后槽牙,憋了半天火气才将话吐出来,“所以你就自告奋勇,以一刀故人身份相邀,想让她割肉缓解皇帝的蛊?”
花无间的打算被直白道破,他没有自己所预想的那般狼狈,只用余光瞥了眼狗一刀,发现她竟然半点惊讶都没有,平静的可怕。
狗一刀的平静刺痛了花无间原本麻木的心,他强行恢复淡然,看向楚留香脱口而出,“如今内忧外患,此时绝不是换帝的好时候。”
第114章 入宫门 爬玉阶
狗一刀按住楚留香的手, 轻轻拍了拍,暂时止住他即将喷涌的怒火。
“花大人, 北有铁骑,南有倭寇,内有忧患,凭我割肉,可解此局多久?”
花无间沉默许久,他知道,这只是短痛与长痛。
但一朝更迭并不是单单一个人离世, 牵涉太广。
狗一刀抚了抚楚留香的手背,抬眸看向花无间, 笑道,“送信进去吧,我要与他见一面。”
“砰”
一位着黑色锦袍的少年从侧门推门而入,指着狗一刀严辞厉声道, “放肆!”
狗一刀看了眼来人, 笑着责备道,“好久不见, 怎么失了稳重, 王甫。”
王甫脸涨得通红, “我师如我父, 当日之仇,我必报之!”
狗一刀看着王甫, “你读的书比我多, 你认为你的老师该死吗?”
王甫的脸更憋得更红, 一句话也不再说。
狗一刀看着王甫的模样觉得有趣,尤其是对比龙小云, 更觉得眼前的少年大有可为。
“这世上并非什么都一定用性命衡量,老师有罪,可以法约束,绝不是像你这样做!”
狗一刀点头称是,“朝中清流浊党各自为营,清流一派自始便势弱,从未有过上风之时,为什么?”
王甫低声道,“人皆有欲,位高尤甚。”
上下数千年,少见哪个皇帝愿意当真在吃穿用度上苦了自己。
一边的人成日劝诫规训,说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用;一边的人变着花样捧着自己,满足所有要求。
这样两种选择之下,谁更受宠显而易见。
狗一刀笑着拍了拍王甫的脑袋,“因为咱们的陛下是昏君。”
王甫浑身一僵,惊讶的抬头望着狗一刀。
所谓君君臣臣,君为上,臣为下……
官家的荒唐就算所有人心知肚明,但绝不会有人说出来,这是皇家的脸面,朝廷最后的遮羞布。
她怎么敢?!
“王甫,我前些日子新学了一个词,叫抱残守缺。听了旁人给我的解释,我倒觉得用来形容许多人都很合适。”
狗一刀收回摸着王甫脑袋的手,转身负手而立,看着天上皎月。
“安肃军受尽欺辱,仍旧坚持为帝守边。你明知蔡晋为私欲中饱私囊,嘴里还嚷嚷着为他报仇。花大人明知宋帝昏庸,仍不愿他死,只想拖着他活过一日算一日。”
狗一刀笑道,“你们这样,可叫抱残守缺吗?”
王甫向来能言善辩,小时了了声名远扬。他自知狗一刀的话全是漏洞,只要他随意背出几句在脑中根深蒂固的君臣父子之语,便能轻易辩驳。
但此时此刻,他竟想放开身份,放下政见,仅仅以人权衡。不得不说,狗一刀说的不无道理。
当他喊出“放肆”的那一刻,心中如何不是形式大过情感,强迫自己站在一处制高点。
狗一刀回首,重新看向花无间,“花大人,劳烦递牌子进去吧,我今晚要见他。”
狗一刀的话就算再在理,可官家岂是她想见就见的?
花大人怎么可能会允许……
“花大人!?”
只见花无间解开腰牌,递到王甫手中,“王评事,带牌子进宫一趟。”
王甫愣怔地接过牙牌,犹豫半晌,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看向狗一刀,“你可有万全准备?”
狗一刀疑惑道,“什么准备?”
王甫的手紧紧捏住牙牌,难以置信道,“你身怀母蛊,对他而言如同酒徒遇美酒,难道你半点不做准备就去?”
那可是大内!
狗一刀看出王甫眼底的关切,笑道,“不必担心。”
王甫蹙眉转头,不再多言。
直到马蹄声渐远,花无间从袖中摸出一个精致的小方盒推到狗一刀面前。
“清流浊党,中心都是保君。往常无论是赈灾还是守边都争执不断的两派,现下对你的事却意外的统一。你是他们一致所向的共敌。”
狗一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叫人不知她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好奇的打开方盒,里面竟然是一粒药丸。
狗一刀打趣道,“花大人难道发善心,给我备了颗毒死赵老三的药?”
花无间藏在袖下的手指狠狠掐住虎口,稳了稳心神,“麻沸药,吃了可三日不惧疼痛。”
狗一刀嗤笑一声,将药塞进自己怀里,“好药啊,多谢。”
凭心而论,这的确是难得的好药,也已是花无间不能叫朝中人查见的小心思。
只能在打发走窥探的小鼠后,才能拿出手的体贴。
“翁——”
这是大庆殿前钟楼报时,此时为子时正。
三声嗡气钟响后,却又传来一声短脆。
“叮——”
这是官家应见的信号。
花无间眉头紧皱,垂眸起身,“走吧。”
狗一刀俯身揽住楚留香,手顺着他的背脊反复划动,“回去帮我看着龙小云好吗?那东西不安分得很。”
楚留香静默许久,手指温柔地贴上她的后颈,压抑克制后咬牙冷声道,“你最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狗一刀没敢追问到底是她说的哪一句话,毕竟她这几天里胡诌的话实在太多,只能囫囵点头称是。
“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忘的。”
宣德门下,狗一刀勒马下行。
花无间道,“此处不必下马。”
太祖体恤大臣,立下规矩,大庆殿外横门处才需下马。
狗一刀啧叹一声,环向一指。
花无间这才注意到,朵楼之上弓弩手已备箭待发。
花无间指了指宣德门上,“那天你在这里时,四处的弩手比现在只多不少。”
狗一刀轻笑道,“我怕这马跟着我遭罪。”
花无间平静道,“若它能与你同死,是他的福气。”
狗一刀沉声道,“死就是死,只有晦气,没有福气。”
话音刚落,宣德门大门齐开。
朱门厚重,两门并开极缓,狗一刀悠闲地打量起金钉朱漆。
比起上回,两侧还多了不少朱红杈子,不知道究竟是用来挡冲暴的平民,还是她这个暴民。
大门已开,门后站着一人。
只见他身着禁军铠甲,腰间配三尺宝剑,倒是威风凛凛。
银盔下的面容倒是勾人,轮廓分明,山根挺直,只乍一看就觉此人正直无邪。
花无间下马,拱手揖道,“白将军。”
白执戈规矩回执一礼,“花大人留步。官家有言:大理寺公务繁重,花爱卿可归去歇息。”
花无间低头道,“臣谢过官家体恤。”
抬头时,眼神未偏向狗一刀半分,“白将军,告辞。”
衣袂翻飞,长腿跨上马背,牵扯缰绳掉转马头。
“驾——”
促马急行,看得卫兵纷纷侧目,只以为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公正清明,见不得狗一刀这般藐视王法之辈。
却没人看到,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手上缰绳早已被血浸透。
白执戈看着四处张望,一脸轻松的狗一刀道,“请随我来。”
狗一刀跟在白执戈身后,穿过宣德门向左。
即便从没到过京城的泥腿子农人都知道,宣德门往左,是朝天子明堂去。
狗一刀走在白执戈身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背。
白执戈立刻退开三尺,一脸警惕的看向她。
狗一刀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乱动,毕竟上次她在这里做的那些事,在禁军眼里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狗一刀尴尬的搓搓手,“白将军,我是想问问,赵老三……”
当着面将人家主子诨号脱口而出,气氛更加尴尬。
狗一刀决定,以后胡铁花再叫别人的诨号,她一定不多嘴问那究竟是谁,免得嘴熟得过份,惹出这样叫人难堪的情形。
两人一时间僵在原地,狗一刀觉得她也许该救个场,满脸堆笑,“赵老三是我一个邻居,想来你也不认识……”
“那个……官家在哪里等我?”
白执戈这才恢复动作,继续埋头往前走,“官家在明堂等你。”
用朝会大典的地方接见她,狗一刀这下真是不知道该受宠若惊,还是该感叹赵老三勇气有所进步了。
方才一路漆黑,没多少灯火,如今离明堂越近,灯火越旺。
及至明堂,与白昼无异。
白执戈在三道玉阶之下停住,反倒伸手上邀,指着最中间的玉阶道,“官家在等你。”
天下无人不知,大内所有玉阶有三道,只有中间那条最宽阔的是皇帝专属。
狗一刀自然也知道,笑道,“赵老三说的?”
白执戈默不作声。
狗一刀本就没想等他的回答,跨步越过白执戈,竟然当真踏上了玉阶。
明堂玉阶有三层,共一百二十七阶。
这对狗一刀而言并非难事,直到踏上最后一步,狗一刀回头下看,发现原本高大健壮的白执戈竟变小数倍。
身后脚步传来,狗一刀并未回头,继续看着台阶之下的世界。
“刚刚你爬梯时累吗?”
狗一刀道,“不过百步,怎么会累。”
那人轻笑一声,面向阶梯负手而立,“下面风景如何?”
狗一刀道,“与平时看到的,有些不同。”
那人饶有兴致道,“哦?哪里不同?”
寻常上山有万千树木遮挡,从未见得如此清晰。
狗一刀转头看到那人,“人变小了。”
第115章 叩关门 帝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