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修从地上站起,看到我唤了一声:“舅公。”
我看着他望着月安的眼神,便知又是一个痴心人。
说来也是奇怪,他们赵家的人,为何总是能爱上我们萧家的女子?
赵业麟如此,赵延如此,就连如今的赵修也是如此。
他们祖孙三人,尽盯着我们萧家的女子。
但可惜了,无论是长姐青虞,还是皎皎月安,都不会爱上生在皇宫,坐上皇位之人。
因为他们都是萧家人,萧家人骨子里都是向往着外面的天地,我们是鹰是狼,皇宫是困不住的。
在我的劝说下,赵修回到了皇宫。
而后他便被赵延斥责了一番,被禁足在东宫,直到月安成了亲才放出来。
小麒麟毕竟有着一半的萧家血脉,赵修不像他的父皇,反而性子和先皇赵业麟很是相似,听闻在我回来之前,赵修总是执着于月安。
或许那道先圣秘旨,便是这样流出的。
不过,只要我们萧家还有一人在,也绝对不会让月安再因为皇权而妥协。
我们萧家已经赔进去一个青虞长姐了,够对得起他们赵家了。
往后的日子我便住在大爹的院中,和皎皎曾经居住的小院一直空着,但时常有侍女去打理。
在月安成亲前一日,我和往常一样想站在院外看一看,一过去,就看到月安坐在窗边。
看到她的侧脸,那一瞬间,我以为月儿回来了。
我站在院外看了许久,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眼中都是月儿的模样。
直到月安转头向我看来,我才回过神来,迈步向着院中走去。
回到京城好几个月了,我一次都没有踏进院中,好似不进去,月儿还会一直在这里。
“二舅舅。”
看到我,月安起身向院外走来。
我看她神色有些郁郁,问她:“怎么到这来了?”
月安垂着头,手中拿着一个鲁班锁,那是月儿过去最喜欢的小玩意。
月安声音有些哽咽:“我想阿娘了。”
我呼吸微微一窒,月安抬头向我看来,眼中含着泪:“二舅舅,如果阿娘还在,一定会为我亲手戴上盖头。”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一阵阵的痛。
过了这么多年,月儿离去的痛楚并未减少半分,还愈演愈烈。
我看着院中那些已经有些老旧的秋千和滑滑板木马等玩物,眼前又出现了月儿的画面。
“二哥哥,这个木马做的太高了,我有些怕。”
“二哥哥,你把秋千做大些,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坐了。”
“二哥哥.......”
“二哥哥.......”
我扶住有些钝痛的脑袋,一颗心仿佛被撕裂成一寸寸。
“二舅舅?”月安看到我有些反常的神色,忽地开口:“二舅舅,你也一定很想阿娘吧。”
我敛住神色,恢复了常态,摸了摸她的头道:“有很多人都想她,你阿娘性子温和善良,结交了许多好友。”
月安摇了摇头,说道:“我说的这个想念,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和舅公舅婆他们不一样,和外祖母他们不一样,但是......”
她顿了一下,轻声道:“但是和太子表哥是一样的。”
我心下一震,看着月安那双透彻的眼睛,才知道她是皎皎三个孩子中心思最细腻的。
她和六公主赵韵的关系很好,和贤太妃德太妃的关系也很好,时常往宫中而去。
她竟也看出了小麒麟曾经对月儿也是有过情意的。
我没有回答月安,这些事,不该让他们这些小辈知晓。
我望着那种在院外,靠在院墙边上的梧桐树,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颗梧桐树依旧生机勃勃,只是月儿再也不会坐在院外看着它发呆了。
月安成亲那日,国公府热闹非常,姑母带着月夕和一干亲眷从西南。
阙梧也来了,不过因为之前北渊和娑罗闹了那么一出,他是乔装打扮而来,不能让京城的人知晓。
我已许久没有见到姑母和月夕了。
比起月安,月夕我见到的次数还要少些。
月夕是三个孩子中胆子最小最娇气的,她每每见了我和大哥都是一副畏惧的模样。
倒是不怕她三舅舅,大概是青泽总是会逗她开心,也不像我和大哥总是沉着一张脸,因为常年征战身上带着一股戾气。
月夕嫁给了百草谷的弟子许云景,许云景得了百草谷掌门人的真传,年纪轻轻医术就已闻名天下。
我看着热闹哄哄的国公府,心中却一片荒凉寂静。
待月安被接去了项府,国公府安静了下来,我又去到了皎皎的小院中。
一过去便看到姑母带着月夕站在院中抹着眼泪。
月儿走了这些年,那些爱她的人依旧在为她的离去而伤感。
月夕在姑母的怀中哭的很是伤心,我看着她哭泣的模样,心想难怪他们总说月夕是最像月儿的。
过去月儿大多时候都是处在病痛中,时常因为生病而哭闹。
已经二十岁的月夕,和过去的月儿一样,还像个孩子一样靠在姑母怀中,但姑母已经老了,满头的白发。
“外祖母,我想阿娘呜呜呜......”
月夕那副抽泣的模样和过去的月儿一模一样。
姑母抱着月夕,看着院内的物什眼中含着泪,月儿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小心翼翼捧在心尖上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她比任何人都更加的想念她。
但还好,总归有个月夕能陪她到老。
姑母能够安享晚年,想必月儿泉下有知也会欣慰。
而阙梧只是站在院子外面远远的看了一眼就离去。
或许对于他来说,这些关于月儿记忆是不敢去触碰的。
后面的这些时日,阙梧又在京城待了几日,他住在过去和月儿成亲的府邸,一个人。
我不想去管他,但还是派了人看着他,以免被京城的探子发现了他。
听属下来报,那几日他时常往云麓山跑,也没有做什么,就是到处走走看看。
我想,他能做什么呢?
不过是想去曾经有月儿的地方看看罢了。
等月夕和姑母还有青泽他们走了之后,月朝和萧烈还有大哥大嫂才来京城看望月安,萧家人还是只能和过去一样,不能全部都扎堆在京城。
待他们一走,国公府便又安静下来,而我和过去大爹一样,每日到军营巡逻练兵,傍晚再回到府上。
在月安成亲后,她便不常住在国公府了,时常在京城和寒州往返。
过去府上大爹还有阿娘和我还有皎皎陪着,如今府邸除了一些打理府中事务的侍女小厮,就剩我一人了。
国公府处处都有着月儿曾经生活过的身影,我心中觉得安定,并不会像待在边关那般孤寂。
第两百零九章 番外——长安月(七:落幕)
往后的时光平淡如水,我也习惯总是一人。
只是每每到了深夜,我总是无法安睡,只能到书房中坐着,看着挂在墙上月儿的画像才能入睡。
后来很多时日,我都是睡在书房的榻上,打开窗户,窗台上放着不同时节的花,都是月儿最喜欢的。
月儿很喜欢花,就连她身边的侍女都是用各种鲜花作名,但她过去碰不了花,只能远远的看着。
天气好的时候,我还能透过窗户看到明亮的月亮。
看到月亮,我那一片荒芜的心底,麻木的精神才会开出一点欢喜的花来。
时光如水缓缓流淌,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所有人都在往前走,明天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新的期待。
只有我,还停留在过去,停留在月儿还在的记忆中。
即便我随着时光已经垂垂老矣,但我无意间看见铜镜中的自己,还能看见过去那个执拗的少年。
除了容颜,我心底不想做任何改变,仿佛一改变,到了下面月儿就会认不出我来。
我被时光推着往前走,但这条路上没有任何人烟,身边人的面目我也从来都记不清,我知道这条路的终点就是月儿。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变的是京城的大雪,雪化了又是一年百花盛开的春日。
每年月朝和萧烈都会陪我住上一些时日,后来月朝和萧烈的孩子越来越多,她作为娑罗的女王要开始教导下一任的娑罗国主,萧烈作为北渊的骠骑大将军,也要时时在边关巡视,训练新兵将领。
他们虽不常来,但还是会时时写信寄来。
月朝传承了月儿写信的一贯风格,更喜欢在上面画画,只是月儿的画风再无人和她相似。
月夕被许云景带着游历天下周游各国去了,这个娇气害羞的小姑娘,也会写不少信给我,她还把在路上的见闻都写下画下,编写了一本列国志,上面清晰的绘着地图和各国有趣的风俗。
月夕从小在百草谷长大,得了掌门的真传,一样有着不错的医术。
她和许云景二人一路游历一路治病救人,每每遇到一些疑难杂症和特殊的病人,月夕都会记录下来。
她会主动的寻访那些有着先天疾病的孩子,给他们义诊,若是穷苦人家便将他们收治到百草谷中,她一生都在攻克这些先天病症。
即便后来也未能将这些先天病症根治,但也能延长这些病人的寿命,有着心疾的病人最长也能活到五十岁,这让她和许云景成为了当世神医,也将百草谷发扬光大,桃李满天下。
月安早年还是会时常在京城和寒州往返,后来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项崇也要回到寒州祖地继任族长之位,月安便举家定居在了寒州。
不过每年中秋和元宵她是一定要回到京城和我一起过的。
待我进入了暮年,月安时常想要接我去寒州养老,我坳不过她,跟着去住了两年。
寒州虽然冰天雪地的,但在月安他们居住的地方却有着许多暖泉,在暖泉边上开着许多反季的花卉植被,倒也别有一番新意。
在寒州到处都有冰场,这里的孩子们是天生的滑冰和打猎好手,月安的几个孩子们从小就敢带着一群驯化的狼狗出去打猎,看着他们在冰上恣意飞扬的模样,我心下觉得欣慰。
无论是月安在寒州的孩子,还是月朝和月夕在大漠边关的孩子,都比我们这一代自由快乐许多。
月儿的孩子们,都过的很好很幸福。
在寒州住了两年,我又被月夕和月朝接去跟着他们住了两年。
后来我还是回到了京城,我放心不下国公府,放心不下月儿。
答应三个孩子跟着他们去养老,不过是想亲眼看看他们过的怎么样,看着她们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
我做到了自己承诺的,护着她们好好长大。
如今她们已经各自拥有幸福的家庭,拥有自己的孩子,我便可安心回去了。
回到了国公府后,我站在大门口,和过去一样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说了句:“月儿,二哥哥回来了。”
这些年小麒麟将北渊治理的很好,提高了入朝为官的门槛,那些一无是处的佞臣被一层层的筛下去,北渊在他在位的这些年达到了真正的盛世之景。
那些对我们萧家之前存在的诸多限制也渐渐消失,小麒麟明里暗里都想让我回云州养老去。
大哥三弟他们也常常来信让我回去,好一家团聚。
但是我怎么舍得这个拥有月儿诸多记忆的地方,我执拗了一辈子,是怎么都舍不得走的。
到了暮年,我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从月夕那回来之后,不到半年我就病倒了。
明明之前的身子还十分的康健,月夕给我诊平安脉时,还笑着说我一个六十岁的老头,身体好的像个四十出头的人。
这病说来就来,没有半点征兆。
月夕得知了消息跑到京城来,说什么都要带我回百草谷治病养老,不许我再待在京城。
月儿的三个孩子到了为人母的年纪,许多事情已经看的通透,她们心中早就知道我这个固执的老头为何总是要守在国公府,还不许人修缮国公府,我怕一修缮,属于月儿的记忆就没有了。
月夕劝不动我,脾气最大的月朝跑到京城来,说绑也要将我绑回去。
年轻时我是一个执拗的少年,现在我是一个固执的老头,比年轻时更难劝。
我躺在榻上,看着月朝生气的模样笑了起来。
如今月朝也年近四十了,但看着依旧年轻美丽,这也说明她这半生是快乐幸福的时候居多,没有太多的忧愁。
或许月儿到了四十岁的模样,也会像月朝这般。
我本来还想再撑一撑,撑到三个孩子年纪大点,再大一点,我想看着她们到中年的模样,到老年的模样,这样我便也知道月儿到了这个年纪是什么样子的了。
但看着她们安好,我又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走了,想快点见到月儿。
在三个孩子怎么都劝不动我去百草谷时,百草谷那边又传来了噩耗。
阙梧快要不行了,让孩子们快些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阙梧早两年就病了,一直和月夕住在百草谷中,住在他和月儿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院。
我和月夕生活的那一年,就是和这老东西住在一块,他占着院子最好的一间屋子,说什么都不肯给我住。
不就是他和月儿住的屋子么,有什么好炫耀的。
到老了,我还在和阙梧暗暗较劲,就连死他都想死在我的前头,生怕我比他先见到月儿。
月朝她们走之前,看着我无奈叹气:“你们呐,就连死都要争一争是吗?”
月夕已经三十多快四十的人,还是忍不住自己爱哭的性子,她抹着眼泪道:“明明我来时阿爹还好好的,定是知道舅舅你病重,他便不行了。”
我瞪了她们一眼:“这还能赖我,还不快回去见那老东西最后一面。”
三个孩子面上犹豫不决,那是因为她们怕回去见了阙梧最后一面,到时候见不到我最后一面。
我和阙梧对于她们来说,是两个最亲近最重要的长辈。
我答应她们道:“快些回去罢,我等着你们回来。”
听到我承诺,三个孩子才安心回去。
因为她们知道,她们的二舅舅从来不会食言。
但这一次,我恐怕要令她们失望了,阙梧要走了,我也不想继续守在这个世上了。
我守的已经够久了。
月朝她们一走,我去到了云麓山。
云麓山无论哪个时节人都很多,侍卫小心翼翼的护着我走到了那颗已经上百年的祈福树前。
我找到了姑母曾经给月儿祈福的那几十个木牌,在旁边,便是我每年都来此写的祈福木牌,几十年了,也攒了数十个祈福木牌。
如今,我写下了最后一个祈福木牌,有些艰难的挂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