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镜衡听这话,眼里忽而的明与昧。
终究还是把话题扯回来了,也很符合向项的风格。她唯一对冯镜衡满意的是,“够坦荡。敢这么上门的且把话说得这么滴水不漏也不为几句不中听的轻易上脸的,足见教养与底气,非一日之功。”
冯镜衡愧领,“不。师母把我说的跟个假人似的。不中听的,人人都不会爱听的。至于能隐能忍下,自然有他的抵消智慧。因为师母口中那些所谓不中听,与能和圆圆一起比起来,就不那么重要了。一抵一消,不足挂齿。”
向项听后,沉默许久。脸上刚进门那会儿的或愠或怒,终究还是散了些。
正巧,冯镜衡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却没有接。只将手机拿在手里,与向项商量的口吻,示意,他过来前订了桌家宴。现下,车子就在外面了,有几道菜可能还得现场热盘加料理一下,最后征得师母同意的样子,问向项,“现在方便的话,叫他们进来,还是再等一会儿?”
栗清圆在边上小声提醒,“订菜是爸爸同意的。”
向项一副都同意了还问我做什么,算是默认了。
沈罗众的一支家宴团队依次将菜品上门服务摆盘到客户餐桌上,这一路过来,许多的餐盘热盘温度还保持地将将好。
领队的一名副主厨转达沈总的意思,说今天原本这瓶酒该是赠送给冯先生的,但是听说冯先生今天是来女友家做客。这瓶酒,沈总说什么都没有折扣了。且今天的服务费也是满打满算的15%算。
冯镜衡与他们说笑,要他带话回去,“嗯,老沈这么一分钱不肯让,我倒是放心他没有把醋当酱油用了。”
待到团队帮忙布菜完毕,现场热盘料理烩上桌的拆烧灌汤蟹黄小黄鱼。冯镜衡顺便给他们介绍这位名菜背后的大师刀客,说今天赶得匆忙,过来的并不是刀客主厨,是他的徒弟。改天,他正式请老师、师母及赵阿姨,有些功夫菜,确实得去现场亲临身境。
菜品皆已上桌。冯镜衡出面签帐了这一单。
出门来送客的是他和栗朝安。
走到院子里,冯镜衡想起什么,问栗老师,“门口那些螃蟹,您当真要自己留着吃?”
栗朝安对着这位八面玲珑的冯镜衡,他到现在都没有将对方与圆圆男朋友完美适配,总觉得圆圆和这位二公子走到一起很离奇。
这个时候,冯镜衡提到螃蟹,更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懊糟。
栗朝安耿直的送客模样,再听边上的冯镜衡道:“您不吃,就送给他们吧。他们干餐饮的,对付这些螃蟹正好专业对口,对不对?”
说话人言笑晏晏之态,说着并鼓舞着,一副我就只能帮你到这,再多说,就是透题啦。
屋里餐桌边,三位女士已经入席,栗清圆替向女士抖开一只热腾腾的消毒手巾给妈妈擦手时,顺便敲边鼓,“爸爸早上那个同事,人家亲戚家小孩看病呀,来谢谢爸爸帮忙介绍人的,人家孩子都老大了。你这一进门,就有的没的,很失礼,你知不知道!”
这些年来向来如此。起个争执,圆圆眼里,都是爸爸委屈得多。
孩子是会哭的有奶喝;成人是不长嘴的有人疼。今天他们爷俩再一次印证了这个社会真知。
向项赶最早的一班轮渡出岛的,原想着今天天这么好,拉他们爷俩去看房子或者去看车子,她进了门,栗朝安的屋子里有个别的女人。向项并没有他们想得那么刁蛮不通人情,然而,她就那么孤零零地站着,站着等栗朝安说话,他一没有张口二没有介绍,只搓着手地反问了她一句,“你怎么来了?我的意思是……太早了。那个……”
向项听出了逐客令。掉头就走。
栗朝安来追,向项光火来了句打扰你们孤男寡女了。
这么多年,栗朝安依旧如此。他听不得半句侮辱,即便双方心知肚明是口不择言。
“向项,你总要这样吗?”
“是,我向来这样。”
栗朝安转身进了里。
向项开车,一口气已经折回了轮渡口,她终究没有上船。
那年,她和那姓江的来往,传出的婚讯有鼻子有眼。她知道栗朝安为了她登了岛,也为了她坐在外面一夜抽完一包烟,他始终没有进来阻止她。
没几天,向项终究以圆圆接受不了而婉拒了对方。
此刻,向项后知后觉。她早上进门时,栗朝安的慌张并不是他待客的女人,而是,他包庇了女儿一夜未回。
他就是这么个泥菩萨。
向项忽地一伸手,掀了掀圆圆一直没肯脱掉的外套。都不用细看,脖子下头就是现成的证据。
“我倒要问问你们,哪个更失礼!栗朝安他这是多生怕他女儿嫁不出去是不是!”
圆圆吓得不轻,连忙给妈妈倒姜茶。
向项才要说什么,圆圆双手合十,求神拜观音般地,“妈,我求你,别怪我爸。也别现在发火,回头你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你要死了你!你爸把你纵到这个……”
“我自己愿意的。妈,我二十六了,不是十六,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就因为冯家几个钱?”
“有钱不是原罪。否则,你也逃脱不了。”
向项明白自己的女儿,当即呵斥,“那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能说他几句。就这么沉不住气,能干什么吃!耳根子软,到时候有你的好果子吃。”
赵一笛附和向项,同圆圆说教也是传授经验,“你妈妈给你挣得这些家业,搁一般家庭可是有份量的。到冯家,人家父母可能眼皮子都不夹一下的。这种家庭,你嫁过去就还成了男高女低了。这个时候说上几句,他都不听,那就硬铮铮别来往了。”
向项哼一声,朝老赵,“她晓得个什么呀。她就只有个眼前。不长半个脑子,有个婆婆还有个大嫂,她弄得过哪个!”
赵一笛安慰向项,“怕什么,就一准嫁给他们家了啊。他们豪门觉得门槛不好进的,你向小姐的女婿也不好当的!”
向项啐老赵,“行了。没影子的事,别让人家笑话。这个时代,男女来往不怕别人说,怕的就是被人矮看了一头。他儿子矜贵,我女儿更宝贝。”
厅里三言两语地掠过,不一会儿,门口回来人声。
向赵二人也默契语毕了。冯镜衡去车上拿了现金小费笼统地包了一个红包,答谢了今天辛苦的团队。再领了个人回头,露面来同师母说话,道是老师的意思,说中午这顿既然在家里吃了,便把这别人送的螃蟹叫冯镜衡拿走了。
向项面上不显,点头了下,“嗯,你们看着办吧。”
不一会儿,沈家饭店的人带着这盆幺蛾子的青螃蟹,回去复命了。
栗家这顿家宴,是从冯镜衡亲自给女士们开的香槟开始的。这不是向女士看到的最完美的侍酒师,却是最好看的。
一只手隔着餐巾转动瓶身,另一只手拇指之下软木塞及松绞开的铁丝间发出微微的气泡倾泻声,力道纵容着气压轻柔地顶开了木塞。
然而,栗清圆知道,能叫妈妈展颜的绝不是这些快乐轻盈的气泡。
冯镜衡与栗朝安喝的是白酒。
栗清圆其实很想理智地规劝冯镜衡别喝了。然而,她的私心,这个家里,像这样和煦的欢声笑语与这馥郁的白酒香气,许多年不曾见过了。圆圆一时间回到了小舅与爸爸把酒的错觉。
她小时候喜欢躲在这样的热闹里,像海洋。大人是畅快的,放纵的。小人是自由的,隐蔽的。
爸爸鲜少地以主人身份行了东道的敬酒。
冯镜衡自然却之不恭地满饮,又一一还了几个长辈一人一杯。
轮到栗清圆的时候,他也要与她干杯。
栗清圆红着脸,多生怕他喝醉了。小声提醒他,冯镜衡却满不以为意,当着她父母的面,声称他好得很,也从不把自己交代在外头。他坚持要与她碰杯,说这才是他这巡酒的通关啊。
栗清圆才在桌下要给他暗示的,倒是向项先看不下去了,“你就举个杯啊,今天你爸爸都舍得破例了。这是在家里的,外头也这么忸忸怩怩的,给别人看笑话。”
栗清圆怪妈妈不知道,“他昨天还起高烧的,吃过的退烧药还没过24小时呢。”
栗朝安随即职业病地投来一眼,冯镜衡安慰大家,“不要紧,圆圆夸张了。”说着,举着他的二钱小杯来碰栗清圆的,众目睽睽,心照不宣。
向项见冯镜衡吞下这杯,着手叫停了。栗朝安也依着向项把茅台拿走了,换成了圆圆前些天买的玻璃瓶可乐。栗老师严阵的黑色幽默,“嗯,既然是请我的,留着我慢慢喝吧。我并不想以别的方式再多了解你。”
向项却听懂了他的话,低声警醒栗朝安,说些作兴的话。
很显然,栗老师的酒量离冯镜衡差远了。沉默寡言的人,也有絮叨的时候。絮叨着叫圆圆,“你看着他,啊。”
一会儿,又因为左撇子,用错了公筷。他拿了向项的筷子,搛了块黑椒牛肉,待他反应过来,并没有往自己碗盘上搁。而是无声地连同筷子还给了她,牛肉搛给了向项。
栗清圆看这段插曲津津有味。边上的冯镜衡卸了酒担子,更加轻松上阵,他给栗清圆盛花胶汤喝,顺便拱拱她的腿。两个人其实都没吃早饭,明明饿着肚子喝酒的人更需要这些。
栗清圆嫌腻,“我不想喝。”
冯镜衡盛汤是假,“你吃席是不是从来吃不饱?”
“你怎么知道?”
“因为眼睛比嘴巴忙啊。”
栗清圆在桌底下掐他的腿,忍痛的人来捞她的手。栗清圆不敢,当即收回头,冯镜衡继续点她朝汤碗里瞧,放过他人,如同他们这一刻能清净交谈两句一样。
“螃蟹是你叫他们拿走的?”
“嗯,不拿走,这一趴会反复call back的。”
栗清圆笑他的指桑骂槐,揶揄他,明明今天螃蟹是他的救星。
冯镜衡抹玻璃瓶上的水珠子,在桌面上写了个,栗.
栗清圆看他。
冯镜衡用再轻声不过的声音,知会她,“你才是。”
这顿饭吃得还算融洽。因为向项把两个人的眼神官司看得一清二楚,尤其圆圆,那种明知不可为而尽为之的,种种,过来人犹如在照镜子。
为人父母的,仿佛一辈子都在看着她蹒跚学步。你明知道丢开她,她也许会摔跤的,可是天底下没有一个父母不是在忍痛放手。
这是从生她下来那一秒开始,你就得学会的盛大告别。
举杯停筷间,赵一笛象征性地代替向项盘问了几句,或先前的对象都为什么分手的;或冯家对于老二结婚是个什么态度;将来两个儿子都成了家,这家里如何分配主事。
冯镜衡都应答坦荡,也毫不避讳他自己过去的不足与缺点。比如门户相当的,也遇到过彼此脾气全不兼容的;门户过于悬殊的,彼此不能成为对方的情绪托手。后面几年,冯镜衡忙事业忙家族生意,年龄上来了,反而变得更加的谨慎慎独起来。
获取快乐的阈值拔高了,人生交集里的人也越来越瓶颈起来。
向项听后直言不讳,“那你如何确定我们圆圆不是你瓶颈里的人呢?”
“我无法确定。也深信,我这些确定或者肯定,师母您跟老师一定是不信的,甚至鄙夷的。我唯有确定的是,做一个相对正确的人,即便哪天我与圆圆分开,她回想起来我,哪怕一件再小不过的事,能叫她谅解而释怀我。算了吧,冯镜衡这个人,除了与我不合适,他并不是个绝对错误的人。”
对面的向项与栗朝安意外地一致地沉默。
一直到最后,栗清圆才尝了那道与今天喝的香槟酒配套的一道前菜,香槟腌渍的小番茄,里头有整颗的核桃,她咬在嘴里才被这个彩蛋给击中了。
哦地一声,桌上人齐齐望她。最后圆圆不合时宜地来了句,“太奇怪了,这个味道。”
她又一次解救了一个人。
席到末了,赵一笛跟冯镜衡攀谈起了贞嘉路上头的房子。
世故人世故心,她当真问起这位二公子,倘若她真心想买,能不能有折扣呀。
冯镜衡抿一口栗清圆喝剩下的香槟,笑着答,那里已然交付许久,即便他去认购,也是得找囤户的关系,“您真心想购置的话,我帮您划个九折,怎么样?”
赵一笛不免失望。原来头部的资本家也是这么精打细算呢。
向项听着先不乐意了,“一百万给你让十万的折扣,你还嫌不足,你们家门口卖烧饼卷油条的老邓头都舍不得把那八角钱的零头给你抹掉。你真是张嘴就来啊!”
赵一笛头一掉,怨起来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了,是不是?一顿饭的工夫,方向标就变了呢!”
“别扯有些没的,得听得懂好赖话。这个折扣未必让得下来,他这么划的意思就是做不到他来兜了。”那里的房子几乎一千万起步,这嘴一张,就得个人掏出一百万的人情债。
向项狠狠白一眼好友,想得美!
饭后,栗清圆陪着妈妈收拾桌子、洗碗盘的时候,她趁赵阿姨走了才问的,“你和赵阿姨不是很好的嘛,怎么又那么回绝人家呀!”
“她趁火打劫,不能惯着她。再说了,这才哪到哪啊,就想着拿钱出来贴了,开了这个口,以后岂不是无底洞。今天升米恩,明天就能斗米仇。我和她平交了这么多年,倒被你一个男朋友给挑唆开了,不值当。”
栗清圆在拿干布抹盘子,抿抿嘴,才要说什么的。
厨房的移动门边,有人轻叩玻璃门,冯镜衡走过来,稍微解释道:“这些餐盘不必要认真洗的,回头有人来收,他们自有高温消毒的洗碗机去料理。”
栗清圆觉着,“你回头给沈先生带回去给他呗。”
冯镜衡摇头,只身站在她们边上,同栗清圆很寻常地交谈,“我高兴呢。我付了钱,就拢共了他们所有的服务。”
他再朝圆圆求救,“老师的棋艺我是招架不住了,所以我躲到这里来,你得帮帮我。”
向项听着发笑一声,当着他们的面,要圆圆去把身上这身换掉,穿得灰蓬蓬的,老气死了。
栗清圆去房里换衣服,冯镜衡陪着她父母在厅里闲坐饮茶。
说到沈家饭店,冯镜衡问师母今天试菜如何?
向项稍微中肯,只说他们爷俩去的多。她觉得一般化。先前向项听到了,听到这家饭店的老板是冯镜衡的朋友。“我这么说,你要替朋友不开心了。”
“不会。餐饮打开门就是做百家姓生意。有人喜欢就有人不喜欢。不瞒师母说,我私心要不是听说老师喜欢,大概率也不会订这家的。”
向项狐疑。
冯镜衡随即严阵态度,说些小孩子气的话,“因为我遇到圆圆那天,老沈也遇到的。圆圆至今并不知道对方也很属意她。”
茶几边的两个长辈听着瞠目结舌。栗朝安只觉得眼前这是坐了个什么玩意,瞥瞥向项,老小姐倒是见怪不怪。或者,这种有钱人家的臭脾气,两个人倒是进了一家门的缘分。向项作势嗔怪批评两句,“你在你妈妈跟前也这么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