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到程似锦的一瞬间,已经熟能生巧的陆渺动作一顿,锋锐的刀片切入果肉里。他一直压抑、克制着自己,一直想要躲避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和念念不忘。陆渺的喉结动了一下,想要若无其事地继续削苹果,却突兀地扎进旁边的指腹中。
鲜血染了刀锋的边缘,指腹上一瞬间刺痛无比。
这种疼痛并没有完全盖过惴惴不安的心跳。
陆渺说了句“没事”,然后熟练地清理血迹,贴上创可贴。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出声:“小拂。”
“嗯?”陆拂抓着他的手看了看伤口。
陆渺怕他发现端倪,抽回手,继续问道:“要是我……假如……”
陆拂望着他,一双平静好奇的眼睛看了过来。
陆渺陡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要怎么对弟弟说出口,是说家里已经天翻地覆,无力承担你的病了吗?这除了让他愧疚自责之外有什么用;还是说你的亲哥假如有一天走投无路,向你暗恋多年的那个人摇尾乞怜,求你不要恨我?
连他都会恨自己的。
“……没什么。”陆渺掠过没有出口的问题,苦笑着叹了口气,他轻轻地道,“程似锦不太限制自己的影像流传,我帮你问一问吧。”
陆拂高兴地点点头,但他又忽然发觉:“哥,你好像特别辛苦啊,是画室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吗?”
陆渺摇头,露出一个微笑。他那双清透冰凉、总是透着矜持和厌倦的眼睛,此刻被一种宛若阴云的忍耐和自抑填满,仿佛拼命地呼吸就已经让人竭尽全力。
一切都摇摇欲坠。
第10章 10
陆渺没有时间在医院待太久,就赶回了工作地点。
为权势聚集的朋友,到了今日早就不算数了。他也就没有可以打听的媒体朋友,只能表面答应陆拂。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有,他也不可能主动去问和程似锦有关的事。
陆渺一边喝治胃病的药,一边查看医院发来的账单。就在他计算的时候,一个没有被屏蔽拉黑的新号发了短信,内容在手机上方弹出。
“有钱在永安医疗做手术,没钱还债?是不是非要给你点颜色看看才能认清现实?”
陆渺眼皮一跳,握着矿泉水瓶顿了顿,把这条短信删除。就在他删除的下一秒,更多的催债信息涌了进来,陌生号码跳出屏幕,默认铃声陡然响起。
他的心跳都漏了半拍。长时间的辛苦和压力让陆渺的状态非常不好,他怔怔地看着接听键,半分钟后,铃声自己停了。
一口气没有吐出,陌生号码的短信跟着到了,只有几个字:“你会后悔的。”
陆渺对着这五个字发了会儿呆,把手机关掉了。
这是他父亲欠的债。虽然法律上与他无关,但这笔金额实在是太大了,在道义上、在人情中,他似乎都被迫承载了这份债务。他享受着陆建业多年的养育之恩,如今父亲入狱,母亲仍在接受调查,陆家曾经宠爱娇惯的大少爷,终于也面临了这种不光彩的催债手段。
这算是因果报应吗?
陆渺扯了扯嘴角,半天都没笑出来。他出去洗了把脸,跟经理接洽了一下今晚的工作,拿了接待的包厢号,回头时忽然见到一个脸生的年轻男人。
男人穿着价值不菲的衣服,不像是缺钱的样子。但他却抱着一套餐厅的制服,半是嫌弃半是好奇地查看制服上的烫金布标。
注意到陆渺的视线,男人忽然抬起头,眼睛微眯地打量了一下陆渺,给人的感觉相当不适……像是一条在草丛中游过的蛇。
陆渺收回目光,对方却走过来,露出笑脸:“你好,今晚你原本的搭档临时有事,让我替他一天,你叫我小蒋就行。”
陆渺伸手跟他握了握。
经理对这个“小蒋”相当客气,跟平日里骂这些侍应生的嘴脸全然不同:“瞧您说的,您是林总交代关照的人,跟别人怎么一样。陆渺,你叫人家蒋哥。”
陆渺无声地点头。
蒋令盯着他看了片刻,说:“能不能给我换个搭档,他长得……不太老实。”
不太老实是什么意思?陆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经理道:“是林总点名的。您不用担心,小陆的业务能力很好,有什么麻烦事你尽管叫他解决,而且……”中年人扭头看了一眼陆渺,乐呵呵地说,“我就直说了吧,跟他有过节的客户不少,怎么都耽误不了您的正事儿。”
蒋令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而陆渺也早就忍耐成习惯,明白什么叫接受现状。他恍若未闻,自己先去换了制服。
只要不遇到程似锦,在谁面前丢脸都无所谓。赚得是救命钱,还能跟小拂的命过不去吗?
餐厅的制服有很多套,是按照客户的喜好定制的,今天交到手里的是一套装饰简单的黑白女仆装,配套是一个心形的工牌,工牌上的名称是“喵喵”。陆渺换好衣服,将工牌别在胸前,他下意识地扯了扯裙摆,想要将它拉低一点。
蒋令的手臂突兀地搭了过来,他忽然问:“你知道今天晚上接待的是谁吗?”
“是谁?”陆渺头也不抬地问。
他反而不说了。
陆渺也没兴趣追问,这对他来说只是一份备受羞辱的工作而已,他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觉得累。
两人提前半小时去布置包厢,蒋令在旁边看着他忙碌。倒计时五分钟的时候,陆渺在耳朵上戴了一个装饰成猫耳发箍的专用对讲机,跟门口报备了一下,迎宾立即说:“已经到了,准备接待吧。”
通向包厢的走廊玻璃灯一路明亮起来。
在这等待客人、脚步渐近的几分钟里,陆渺平静而疲累的心突然咚咚狂跳起来,一股尖锐的第六感猛然迭起,像是浪潮忽涨。
他莫名地如芒在背,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急速流淌的声音……
豁然间,门开了。
就在他面前,柔软长发如瀑布般涌落,卷曲地蜷伏在肩头。她穿着一件粉红的西装外套,色彩鲜艳无比,身上透出一股淡淡的草木混着薄荷的气息。
程似锦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走过了他。
陆渺像是忽然间失了声。他一瞬间完全忘记自己该说什么,一阵尖锐的轰鸣撞进脑海,让他甚至想立刻从这道门里夺路而逃,让他想回避、想退开,激起他为数不多的反抗欲望和攻击性,平日里已经催眠自己、变得麻木的话语,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欢迎回家。”蒋令尽量将这句话说得悦耳,随后诧异地看了一眼对面的人,他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林琮请程似锦先坐,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她身后的两人。程似锦注意到他的目光,略一挑眉:“你也太费心了。”
林琮的右手盘着一串珠子,笑着道:“谁叫我惦记着你,就是不知道你到底还想不想着他。”
程似锦没回答,目光毫不遮掩地扫向旁边,从腿向上看。做过模特的人双腿笔直,白皙光洁,膝盖透着隐隐的粉色,再向上是黑白女仆装的裙边儿,只盖住了膝盖上方的大腿。两根带子勒住一把窄腰,在腰后系了个蝴蝶结。他低着头,装饰对讲机的猫耳垂下来,耳根红得滴血。
强烈的羞耻和紧张遍布陆渺的全身。
程似锦只是扫过去几眼,这目光跟那天在露台上看他的视线相差无几,他却倍感煎熬,对方多看一眼,都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陆渺的手指抓着衣角越攥越紧,连指尖都透出一股血色。
程似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跟林琮说:“偶尔还是会想一想。”
林琮笑出了声:“讨好你的人那么多,强扭的瓜不甜啊。”
程似锦微笑道:“我非要勉强。”
这句话后,两人就不再谈论,而是开始谈今晚的新能源项目。两位男仆在旁边端茶倒水,布置菜品。
程似锦聆听到一半,伸手拿旁边的杯子。她刚伸过去,在一旁放置菜品的陆渺下意识地向另一侧躲闪。她抬眼盯着他的脸,笑了一声:“碰到你了?”
“……没有。”他的声音异常干哑,掌心全都是汗,克制着自己的本能靠近过去,将菜品放下,低声道,“抱歉。”
程似锦问:“你怎么越来越怕我了?”
陆渺半晌没有言语,他咬紧后槽牙,克制住自己异样的表现,尽量镇定地说:“不是的。我是……”他一时语塞。
“程总,人家只是不喜欢你啊。”林琮很少在这时候插话,他一贯装得儒雅,这时候却有点落井下石的调侃意味,“出事的第一天,我就联系过陆公子,希望能给你牵线搭桥。他可是直接将我拒绝了。”
她早就猜到林琮会联系他,也知道陆渺一定不会接受这份“好意”。
程似锦随口带过,把话题转回了正事。
十分钟后,随着菜品的更迭,两人离开包厢去更换餐具,才走出这个包厢十几步,陆渺的胃部就一阵疼痛的痉挛,这是他的身体因为压力和刺激而产生的情绪反应。他勉强回了后台,毫不犹豫地在对讲机里恳求经理找人代班。
“你当你是谁啊?怎么能随意换班,这都是安排好的。”经理恼火地训斥。
陆渺受不了了。
脸面、尊严,这些东西早就被完全抛弃、被践踏得体无完肤。他本来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再难受了,可是当程似锦出现在眼前,他曾经冠冕堂皇说的那些话,一次又一次、盘旋不断地在耳畔重复。他忍不住想,在此刻,究竟谁才是那个不要脸的下流货色?
他的眼前无法控制地映出她那双眼睛。
怎么能……这样……让她看着。
陆渺已经有些崩溃了,甚至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听经理在说什么,就在这时,换好餐具的蒋令凑了过来,递给他一杯温水:“你这是什么脸色,你跟程总认识?”
“谢谢……算认识吧。”陆渺麻木地道谢,像喝药那样把一杯水吞下去,期望它能让自己的胃好受点儿。可惜情绪和压力引起的痛,食物和水并不能摆平。
蒋令脸上化了妆,显得很纯情真诚,他坐在后台的小凳子上,试探着问:“她强过你?”
“……咳,”陆渺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缓过气后立即反驳,“没有!怎么可能。”
“哦。”蒋令抬起眉峰,带着探究地道,“我是听说她从来不强迫别人的,原来林总今天是两手安排,啊……真是的,你怎么难受成这样,你要是这么害怕,要不就别去了,我自己一个人也行。”
陆渺沉默片刻。
蒋令劝慰了几句,见他还是不言不语,随后说:“你不要去了,行不行?”
他说这几个字时,脸上还是带着关切神色的,眼神却陡然阴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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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换餐具回来时突然换了个人。
程似锦跟林琮正聊到后续合作,眼尾余光扫到换人的时候,话语停了半秒。
陆渺又跑了?
他不像是时至今日还没有清醒的样子。
程似锦一边面不改色地说下去,一边在脑海中漫无目的地遐想。她清楚对方现今的压力,也知道陆拂的手术日期逐渐逼近,难道就因为自己来了,他就要放弃这份工作落荒而逃么?
这道思绪还未收回时,腿上突然泛起一阵微妙的痒意。程似锦瞥了一眼,见到上前布置餐具的年轻男人俯身整理餐巾,裙边儿隔着一层布料蹭在她的腿上。
他看起来有些面熟。刚刚只看见了陆渺,都没有注意到。
青年看起来专心致志地服务,胸前没有别好的心形工牌微微晃动。他的目光看着台面,仿佛不经意般碰到程似锦的手,轻轻圈住她的手指,带到裙子里。
明明是他伸手带过去的,被摸的时候还惊讶似的看了过来,不好意思地脸颊微红,声音很低地说:“主人,不可以这样。只能……摸一下腿的。”
程似锦忍不住笑了,她伸手把送到掌心里的丝带解开,说:“这是什么?系带底裤?我是不是见过你。”
蒋令的腰贴了过去,意图明显地黏着她:“之前经纪人跟您说过我。”他很羞耻似的低头,耳尖红了,“刚出道,做什么活动都要钱,太穷了没办法,只能过来……”
程似锦看了林琮一眼。林公子面无异色,笑道:“没监控,你随便。”
她收回目光,蒋令此刻已经低下身贴过去,抓着她的手解自己胸前的圆形小扣子,程似锦反手握住了他,将领口拉近,眼神微带笑意地望着他,问的话却是:“另一个人呢?他怎么不过来。”
第11章 11
他抬手盖住程似锦的手指,像是阻止她解开扣子,但却又牢牢将她的手按在身上。她掌心的温度从布料间蔓延过来,挟着一抹柔和的暖意。
“我不知道他。”蒋令的指尖按住了程似锦抵在他胸口上的指骨,挑开两枚圆形小纽扣的间隙,陷入滑腻的胸肌线条里,随着他说话,心跳和声音的震动在胸腔里低微地嗡鸣颤荡,“他说要换班,经理好像没有同意,然后他们吵了几句……他就走了。”
程似锦眼中含笑地注视着他,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相信。她抽回了手,这样猝不及防的离去让他的挽留变得相当明显。蒋令下意识地抽了口气想要抓住她,随后又恢复如常。
她没有再问下去。
跟林琮谈的内容进展顺利,两人敲定后,安排下属进行进一步沟通和具体方案的详细拟定。
林琮有意留她,程似锦却婉言拒绝,起身离开。林公子亲自送出去,两人一起出了餐厅的内廊,这里的布置很繁杂,光影变换,灯光忽暗,她的神色归于平静,在这片静谧当中,程似锦忽然开口:“他能在你手上见到我,欠了很大的人情吧。”
林琮神色凝滞,意识到她说的是蒋令:“他的素质不错。我是觉得你会喜欢。”
“林公子,”程似锦说,“你经常在这里接待同学和玩伴,里面似乎也有不少跟陆家……应该说跟陆渺有过节的人。他在这里工作……那些人面前都忍耐得了,见到我却不行吗?”
林琮知道陆渺会被刁难的。
这甚至在他默许的范畴之内。他跟程似锦在某一点上不谋而合——一个高傲的美丽花瓶,碎裂的声音一定十分悦耳。但他又跟程似锦完全不同,程总对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都十分坦荡,谨守着他总是无法理解的原则。但林琮不会,让陆渺吃一些苦头,他才会更快的服从安排。
而他帮程似锦达成所愿,她也该高兴才对。
程似锦的目光略带幽暗。
林琮被看的莫名有些心浮气躁,扯动唇角笑道:“还真是,他被以前认识的人羞辱,脸上总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看见你的时候却肉眼可见的害怕。你对他做了什么吗?还是你对他的意义格外不同?他付不起违反合同的违约金,如果你不高兴,我也有一些逼死他的办法。”
“你有时候让我觉得很无聊。”走出餐厅站到星月之下,她说了前半句,从西装口袋里摸出半盒烟。很多人穿西装不会往衣袋里面放任何东西,怕影响面对上级的形象,但程似锦从不在乎,她抽出烟的时候,林琮的打火机比特助更快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