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晚宴临近尾声,程似锦多喝了几杯,到主办方准备的房间里休息。
任澄自然陪她一起去。
房间的窗户开着一道缝隙,脱离了纸醉金迷、衣香鬓影,混杂的香味在此刻逐渐消散,冰冷清寒的空气涌了进来,吹动厚重的双层落地窗帘。
桌面点着一盏小灯,映出半墙水波般的光。程似锦的手支住额头,眼帘低垂,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一些困倦疲惫……她时常显得很懒散、显得玩世不恭,这种似有若无的疲倦感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刻才会隐约出现在她的身上。
在她膝盖右侧,男人的身影压低下来,不顾形象地半跪在地上。他伸手解开她鞋上的金属扣带,粗跟皮鞋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程似锦掀起眼睫看了他一眼。
任澄揉了揉她的脚踝关节,动作熟稔。他很明白程似锦喜欢看什么,于是从低处抬头仰望她,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心设计。
他名气大涨,星途璀璨,这双春情泛滥的桃花眼功不可没。只有在程似锦身边,他才会如此仔细装点自己,才会从眼底流露出一丝纠缠的野心。他得到了想要的所有,随后贪婪的、得寸进尺地,想要得到程似锦的另眼相待,得到她的钟情、她的爱。
但程似锦望着他的眼神还是这么寂静。
任澄的手挪动了上来,他慢慢靠近,凑近到两人呼吸可闻的地步。她依旧镇静而温和,看着对方贴过来轻轻地叫她:“姐姐。”
程似锦交叠双腿,换了个坐姿,“嗯”了一声。
任澄不甘心她止水一般的反应。他贴得更近,手臂越过去环住她,低声道:“你已经看不上我了……你对我已经腻了,那为什么还叫我来?”
“那不叫了。”她只是懒得筛选。
“别。”任澄马上打断,他说,“我愿意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你了。”
他并不是贪图报酬,即便程似锦从不亏待别人,但任澄宁愿她不那么界限分明。
程似锦有些酒后的困意,但男人非要缠着她,黏糊糊地亲近,贴着她说话。她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
这样的平静让任澄更加急躁了。他挟着程似锦的手,五指勾拢地扣入到指缝里,指尖非常缠绵地摩挲片刻,然后拉着她的手落到腰间。
程似锦却没有像曾经那样伸进衣服里,她垂手按住腰带,屈指一挑,上面的金属扣就轻盈地打开。质量上乘的皮带从他腰间抽出,握在她手里。
看到这一幕,任澄立即联想到某些不健康的兴趣。他喉结一紧,第一反应是对疼痛的忧虑,但马上又抛在脑后,问:“……姐姐?你心情不好吗?”
“一点点。”程似锦说,“怎么了,很明显?”
其实并不明显,只是她平日里很少用皮带抽人……任澄想着这句话旁敲侧击地追问:“是哪方面的心情不好?”
程似锦没有回答,她的手随意地扯了扯掌心的皮带,这动作看得人脊背一凉。任澄将下颔放在她膝上:“姐姐……你轻一点。”
程似锦低头:“我以前有弄疼你吗?”
任澄回忆了起来。他知道她并不热衷于虐待折磨别人——起码对驯顺的枕边人颇为温情。这样的温情只存在于表面,她总是那么理智、冷淡,即便任由亲吻,唇边带笑,也让人清楚的意识到她并没有滑入堕落的渊底。
仿佛是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没有。”他说。
程似锦笑了笑。她俯下身,长发随着这个动作滑落下来,掠过任澄的面前。薄荷与草木交织的香气环绕四周,如同徐徐将人浸泡的潮水。这气味侵入到肺腑里,几乎令人心神震荡。
在陪她出席这次活动前,任澄曾经多次在心中叮嘱过自己不要动情太过、不要沉迷其中,程似锦不喜欢这样。但此刻,只是嗅到了她身上熟悉的香气,他就已经遍身热潮翻涌,意乱情迷。
她冰冷的手指绕过去,抽出来的皮带没有落在身上,只是突兀地捆住了他的手。男人跪在地上,双手被牢牢捆在身后。
任澄没有挣扎,他也并不想挣脱,而是完全失去掩饰地仰首贴蹭,想要讨一个吻。这双情意满溢出来的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像是得不到就马上会死掉。
“姐姐……你亲亲我。”他哑声说,“姐姐……”
程似锦的目光审视了片刻,轻声道:“我是觉得你听话才叫你来的。”
“我很乖的。”他说。
“那就老实一点,乖乖,不要闹,我有点累。”程似锦叹了一声,“我可不会做你的‘女朋友’。”
她提到之前失言的事,跟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没两眼。他安静了,却不由自主地更加急迫和难耐。程似锦居然就这么支着下颔闭上了眼,把一个愿意献身、服服帖帖的漂亮男人扔在脚边。
连碰都碰不到她。捆他的手是因为厌烦吗?
程似锦还是觉得腻了……任澄有些痛苦地确定了这一点。他不甘心这么想,一直以来,任澄都觉得自己有天赋、自己被上天选中,他跟在程似锦身边见过太多世面,成了一个无限贴近权势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的厌弃疏远就这么突如其来么?
当晚,程似锦并没有将他带回金林别墅,她的贴身助理全程看顾,将任澄送上车交到经纪人手里,这才道别离去。人影驱车走后,一整晚都装的乖巧驯顺的任澄脸色冷漠了起来,猛地砸了一下车窗。
“真不知道你在不高兴什么。”经纪人说,“程总还愿意联系你,你跟她出席任何活动带来的人脉收益都足够大了,她就是你隐形的靠山,只不过是没睡,有必要这么生气么?”
任澄低头深呼吸,在别人面前,他其实很易怒、甚至有点神经质:“……不一样……我其实……我想得要发疯了,不管是在片场还是做节目,我没有一刻不在想她,上次那个综艺让我给别人打电话的时候,我差一点就……”
“你差一点就把自己毁了!”提起这个,经纪人语气重了许多。
节目组上的电话联系人都是经过筛选和协商的,但任澄没有把程总的私人号码去掉。她的备注还非常暧昧可疑,他的眼神黏在上面久久不愿意移开,现场的观众大部分都发觉气氛不对……后来播出时,那部分跟主持人的对话被剪辑的非常别扭。
“要不是杜姐嘱咐我照顾你,真想把你扔在那儿自生自灭。你就只会讨好她,遇到别的业内前辈都摆着一张臭脸,纯靠吃天赋,配合度低的不如狗,还听不懂人话,我怎么会摊上你,我怎么还不死……”经纪人咬牙切齿地念叨。
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对着车窗摸了摸自己的脸,喃喃道:“是我长得不好看了吗?”
“……他大爷的。”经纪人一边开车一边骂,“对牛弹琴。”
“新签的那个小男生。”任澄忽然坐直身体,“我跟蒋令谁更好看点?我听说他最近还在走门路,他跟程总见面了没有?”
“见了。”
他重重地踹了一下座椅,怒火瞬间高涨:“不要脸的贱货,根本就不是姐姐喜欢的样子,装什么装……”
如果能讨好程似锦,她基本会专门宠着那个人,让新欢住进金林别墅。任澄被冷待之后,她忙于工作一直没有谁搭上这条线,所以他即便焦虑内耗,也暂时沉得住气。是在蒋令出现后,任澄才发疯得格外明显。
“姓蒋的没得什么好处。”经纪人只以利益精打细算,“他算是素质优秀,长得跟你风格不同。其实你们俩……”平分秋色。
这四个字没说,他扭头看了一眼后座,任大明星已经脸色阴沉,一点就炸。经纪人闭了嘴,脑海中却想到——单论长相,还是那天去永安医疗门口接任澄时,那个跟程总说话的青年更胜一筹,清冷通透得像一块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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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飞梭,每一天钟表的行走,都吞噬着无数的金钱。
手术很成功,多年来照顾陆拂的医护们都松了口气,放下心地跟他回报喜讯。陆渺也很高兴,但他这种高兴的情绪却非常虚浮,找不到落点。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钱交任何一笔治疗费用了。
催债的手段越来越出格,那间出租屋的外墙上被泼了血红的油漆。他不得不补偿房东、退租搬家。陆渺坐在病床前失神了很久,术后的小拂还在睡着,窗户上是护士添置的一小盆多肉。
阳光晒着多肉植物,也笼罩在宽阔柔软的病床上。陆渺对着那道阳光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接住光芒的边缘,光影落在他伤痕累累的手心里,不擅劳动的人,哪怕只是做一个杂务小事都很容易弄伤自己。
日影在伤痕中颤抖地游动,即便在手心里,抓起来却还是空荡荡的一片。
他在病床前寂静地坐了半个小时。
在陆拂醒过来之前,他提前离开了。
当天下午,林琮收到了一个比预期来得更晚的电话,他听到陆家那位清高傲慢的大公子在电话那边低声询问——
“程似锦……程总喜欢什么样的人?我……”
“你终于肯低头了?”林琮的语气轻松笃定,他声音带笑,挥手让下属出去。
陆渺停顿了一息,喉咙滞涩,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
“我劝你珍惜一下这种机会,成为程似锦的情人,很多人求而不得。”林琮自觉还算了解她,“程似锦生气的时候不多,但你绝对不会想看到。你在哪儿?我让人送套衣服给你,你现在应该没什么钱打扮自己吧……啧,真是让我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陆渺沉默了几秒,忽然问:“你不会让人闹到医院来,是不是?”
林琮的笑意消失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你在说什么呢,被你爹的债主催傻了?这么不信任永安医疗的安保力量?”
他这话说的没有任何问题,就算林琮不动手,其他的人来讨债也绝对要不到陆拂面前。
“好……”陆渺报了一下地点。
很快就有人找过来,将放着衣服的盒子交给他。他向林琮的下属再次确定程似锦的行程后,打开了盒子。
这种昂贵柔软的衣料、精益求精的品质,已经远离他的生活很久了。陆渺神情不变地摸了摸布料。已经到了初冬,盒子里只有这样一件大衣。
衣服旁边放着一个便签,是林公子亲自写的——
“尊严都脱掉了,衣服也没必要虚伪得穿戴整齐,对吧,陆渺。”
第14章 14
十五号降临那天,后半夜悄然无声地下起了小雪。
雪的声音非常轻,这样微不可查的落雪声搅扰了他的睡眠。时间越逼近、让人越睡不着,陆渺推开窗,初冬的寒意瞬息间遍布全身,在这样渐渐蔓延的冰冷中,他严酷灼热的心口才能稍微松懈、稍微得到一丝喘息的余地。
日出后,雪还没有停。
钟表的滴答声在室内响起,日光折射在雪上,又被晃进房间里,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床上。他发了一会儿呆,听到手机上定的闹钟再次震动时,抬手解开了衣服扣子。
陆渺不是所谓的“天使中性风”,他的男性特征很明显,肩宽腰细,肌肉紧实,生长在他身上的每一寸骨头都仿佛受到耐心的雕琢。似乎也正因为这样的精细雕琢,他的身体尤其容易被刺激。
他把衣服都脱了下来,整洁地叠在一起。
那件布料柔软的大衣里面没有穿其他内搭,柔密的触感再次附着在他身上时,陆渺只觉得浑身被刺痛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从四周攫取到更多的氧气来生存——他知道这刺痛感跟衣服并没有关系,疼痛的只是他脆弱的、被踩在脚下的底线。
他早就没有底线了。现在,在程似锦面前,他完全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攀附者,跟那些亟待她垂怜狎弄的任何人都没有区别。
他才是那个下流货色。是不堪一击的低劣玩具。是一个失去自我、失去尊严、舍弃人格的性化符号,有人愿意对他另眼相待,他应当欢欣鼓舞,感恩戴德。
这个人是程似锦。他应该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才对。
陆渺强迫自己这样想,强迫自己觉得没关系,是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但他无法操控自己精神上的再度受挫,他几乎在这种自我催眠中喘不过气来。
他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泛红,在陆渺闭上眼之前,泪水先一步落下来,浅浅的暗色漫进摆放整齐的廉价衣服里。这次,他不用慌张地道歉,试图挽回在衣角上越陷越深的水痕。
他提前两个小时,前往华庆银厦。
陆渺只是看上去穿得很得体,大衣、修身西装裤,扣子系得整齐无比。但他知道衣服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初冬的冷风时不时涌进衣服里,连他的血仿佛都是冷的。
华庆银厦很大,曾经他的父亲陆建业也经常来这里。陆渺的手时不时拢一下衣领,他缺乏安全感,似乎会被身边路过的每一个不经意的目光轻易看穿,他不敢在门口很近的地方等,不敢与任何一个可能认识的人对视。
这个地方来往的人大多数都是业内人士,对陆家的事多少有所耳闻,自然认识他的几率也更高。
陆渺低着头,手指冷得有些失去知觉。他的脚下再次出现了一层薄薄的脚印——随即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场小雪继续下了起来。
雪色吞噬了初冬傍晚最后的一丝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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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是夫人的电话。”
程似锦伸手接过,一边摁了接通键一边坐进车里,旁边的助理从右侧靠过来帮她系安全带。
“阿锦啊,”母亲的声音出现在手机另一端,“周末有没有工作?哎呀,监事会提议的股东大会还要再开几次?这点章程我们小锦都不能说的算吗……”
“妈,咱们要清洗人家的董事会,当然要多运作几次。里面有几块难啃的硬骨头,既不认钱,也不吃什么人情道义。”程似锦随口回答,“我周末开完会回家看你。”
“你是该回家看我了,上次回来还是立秋呢。”母亲埋怨了一句,“金林别墅的人手没那么全,我怕照顾不好你,还是咱们家的做饭阿姨做得合胃口……可不要忘记吃饭啊?张特助呢?”
“我在,夫人。”张瑾依旧是一成不变、无波无澜的语气。
“你可要好好监督小锦吃饭,辛苦你啦。今年年假还是要去国外吗?你把家里人接到京阳,今年跟我们一起吧?”周夫人和蔼又热情地劝说。
张助理道:“谢谢夫人。不了,我不想加班。”她已经得了看见程总就自动进入工作模式的病了。
周夫人朗声大笑。程似锦瞥了她一眼,张瑾面不改色地坐回去了。
“周末早点回家,玉书留学回来了,我们正好给他接风洗尘。”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玉筠亏还是亲姐呢,她弟回国这种事儿都没跟你说?你可得好好说她几句,打小儿我就看这孩子乖,比你爸看的那几个联姻对象强……”
程似锦听得耳朵起茧,但碍于是亲妈发言,一声不吭地听着,忍不住点了根烟。
程总自己就抽烟,却受不了太浓的烟味儿。特助贴心地降下车窗,另一边周夫人心有灵犀似的又嘱咐了一句:“你可得少抽烟,你爸年轻的时候一遇到搞不定的事儿就抽烟,千万别跟他一样,瞧他现在动不动三灾六难的。张助理呀,你管着她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