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海连连弯腰赔罪,“踏雪姐姐,您是不知晓,昨儿那位大哥去的时候,门后头有眼睛正看着呢,奴才哪敢乱说话”。
他笑出满脸的皱纹,“今儿瞅了个空,奴才立刻便来了,放心,没叫任何人瞧见”。
踏雪冷笑一声,“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说不定故意……”
她们刚来的那会儿还不知晓陈德海是李侧福晋的人,如今,这人还想再诓骗主子?休想。
“踏雪”,年侧福晋的声音轻柔,身边的人却立刻住了嘴,“大理寺审问犯人也得给人辩解的机会”。
她拿着碗盖轻轻的撇着碗中的茶沫,睫毛像是蝴蝶颤抖的翅膀,在眼下形成一片阴影,“你说呢,陈公公?”
陈德海扑通一声跪下,“万万不敢欺瞒主子,只是耿格格那边实在蹊跷,奴才实在拿不定主意,求您掌掌眼”。
年侧福晋停下手中动作,“哦?”
陈德海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上,“奴才的人瞧见耿格格喝着的养身汤里头,竟然有零陵香”。
寂静的屋子中响起瓷器相撞的声音,茶碗中波纹粼粼,散射出几丝光芒出来映在人的眼中。
年府子嗣不论男女皆饱读诗书,便是杂书也有所涉猎,明朝成化年间的《医林集要》中记载,零陵香可令妇人断产,服够一两之后,可让服药者一年不孕。
耿格格好大的胆子。
格格侍妾之流,本就是为皇家开枝散叶所用,耿氏竟然敢擅自服用避孕药物,这可是足以叫人一辈子不能翻身的重罪。
年侧福晋摩挲着手中茶碗,若此事为真,陈德海便是受李侧福晋指使,让清音院替她冲锋陷阵试探耿氏深浅,若此事为假,便是有人通过陈德海陷害于她。
“空口白牙”,她目光如水,眉眼婉约,“我绝不会相信耿格格会如此行事的”。
陈德海还欲再说几句,却见茶碗沾唇,立刻便被一旁的宫女毫不客气的扯了出去。
看着晃动的门帘,他扭头去寻踏雪,主子的心腹跟主子也差不了多少,“踏雪姑娘,侧福晋一定要信咱家呀,等下次,下次,咱家一定将药渣带过来”。
踏雪似笑非笑,转身就走,“且等到那时再说罢”。
陈德海撵了两步,见人已经走远,只得徒劳停下,他心中有些打鼓,也不知这般算不算完成于进忠的交代,贵哥哥房内的榻有没有为他备好。
他正琢磨着,就见刚才守在门口撩帘子的那个二等宫女站到他前头,“陈爷爷,我送您出去罢?”
“哪里能叫姑娘受累”,陈德海嬉皮笑脸的抢过灯笼,“这路啊,咱家熟得很”。
*
庄子旁的农家小院里,护院的老王正在冲凉,水是在院子里晒了一整天的,虽然没有凉丝丝的井水冲着过瘾,但他就喜欢热水能解乏的这股子舒坦劲儿。
一个头上包着粗布的妇人从黑漆漆的屋子里转出来,她手里端着簸箕,脸上红扑扑的,像是气得。
“又来借米,又来借米,一个月来个七八回”,老王媳妇林氏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竹床上,“耗子见了咱家的米缸都得嫌弃”。
老王偷偷的背过身子,拿着丝瓜瓤认真的搓洗起来,仿佛这世上就没有比这还重要的事。
簸箕里织了半截的毛衫被林氏拿出来,这玩意儿不像织布,需得点蜡,若是做熟了,漆黑的屋子里也不带错的。
她手中一刻不停,嘴也没停过,“不是我小气心疼粮食,你说一个半大小子,没个正干,怎么讨媳妇儿?怎么照顾咱大姐?”
老王全当没听见,婆娘爱念叨就让她念叨去,等口干了,说够了,人就消停了。
反正院子里这会儿兵荒马乱的,大的那个在竹床周围熏艾,两个小的在忙着追逐打闹,又叫又笑,吵得人脑仁子都要炸开——他没听见也正常。
林氏自顾自说了半天,见老王没一丝反应,气得把手中活计放下,抓过嗷嗷叫的两个崽子一人就是一巴掌,又蹬蹬几步走到水井跟前,一把将瓢从他手里抢走,一瓢凉水泼在他身上。
“你死人啊,装什么聋子?”
老王无奈转身,陪笑伸手要瓢,“咱大姐那身子骨你又不是不知道,成娃子那点子月钱都填进去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葫芦做的瓢被扔进木盆里,滴溜溜直打转,林氏拿水瓢出了气,语气缓和不少,“耿主子那不是在招护卫吗?叫成娃子去试试,我可听说了,一天两顿大肉不说,月底还有二两白银”。
老王变了脸色,“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主子的银子那是好拿的吗?牵扯进主子们的事里头,人命比草都贱。
林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的,她可不像那些不能挣银子的妇人一般怕丈夫,她每个月不仅有在厨房打杂的六百钱,还能靠手工活计挣上二百文,整个庄子上再没有腰杆比她还硬的妇人了。
“对,我一妇道人家不懂,就你懂!你有本事别让你自己的外甥跟大姐饿肚皮”。
“我且问你,你能一辈子养着他不成?若是能跟着主子干些时日,挣点赏钱,回家来买上二亩薄田,再娶个媳妇,不比一辈子把嘴插在别人家饭锅里强?”
老王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不可理喻”。
见对面气得手抖,林氏又气又觉得舒坦,“我什么我,明明是你不识好歹,成娃子哪次来我叫他空手回了,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再说了,咱们都能给主子做活,怎么偏他不成”。
老王不由得沉默下来,媳妇虽然嘴上嫌弃,但对大姐和成娃子的心却不差,这些话也都是老成之言,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理。
只是,银子再好,还是命更重要———耿主子要防的人,他们这些连小兵子都算不上的人,岂敢招惹。
林氏见他油盐不进,恨恨的翻了个白眼,“好好好,是我枉做坏人,你们老王家的事儿,我再也不管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鸡刚叫三遍,老王就睁开双眼,他摸摸索索的起身穿上衣裳,回头见床上人睡的四仰八叉的,又返回去将薄被搭在媳妇跟孩子们的肚子上。
清晨露重,薄衫微凉。
他蹑手蹑脚的往厨房走去,先是挖了几个埋在土里的红薯,洗净放进锅里,光吃红薯烧心,他想了想,又拿着碗打算舀上半碗白米。
天色还早,厨房里黑乎乎的,但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白白耗费灯油,他摸黑将碗伸进米缸,只听见粗瓷刮喇间发出的刺耳声。
老王一顿,伸手摸到光秃秃的米缸,他抬头看向院子里竹床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将剩下的零星米粒全部倒入锅中。
摸鸡蛋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忘了淘米,只是水都滚了,自是不能白白浪费柴火的,他干脆又添了把面进去,这样熬出来的粥能稠些。
孩子们是被香味勾醒的,一大早上,竟然闻到了油香味,小的还没睁眼,就往旁边亲娘的怀里蹭,“娘,娘,你今早上做了什么好吃的?”
林氏眯着眼将怀里的兔崽子往下扒拉,这一个二个都睡觉的时候都喜欢蹭着她,小的这个更离谱,竟趴在她身上睡,她昨夜里本就睡得晚,还做了一夜噩梦。
“天天就知晓吃,娘还没起呢,你搁梦里再吃一会”,林氏一面扒拉,一面挣扎着起身。
不对,她也闻到了香味。
林氏一面用布将头发包起来,一面趿拉着布鞋走到厨房,香甜浓稠的红薯稀饭,油汪汪的鸡蛋饼,还有正在咸菜缸旁边掏咸菜的丈夫。
她本想骂上两句,诸如日子过不过了,大早上竟然这么造这样的话,但不知不觉心里头还是悄悄软下来。
忍不住的笑容越来越大,她靠在门框上,算了,且放过他一回。
第167章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 一家人已经整整齐齐的坐在桌旁。
两个小的把脸埋在碗里,吃的头也不抬。
大的那个懂事些,此刻有些食不下咽, 这粥也太稠了, 大早上的还吃上了油摊的鸡蛋饼,里头的韭菜虽然是自家的, 但是白面这么金贵的东西, 竟然比韭菜还多。
“爹,咱们……”, 小小的少年眉头紧锁,满面担忧, “咱们家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昨日媳妇的责骂与唠叨没让老王如何,此刻孩童的问话却让这个七尺男儿鼻头微酸,几乎哽咽。
“嗨,这有什么”, 老王喝口稀饭, 顺便咽下喉头的哽涩, “以后爹天天叫你们吃的这这样式的”。
王小木听了更觉担忧,虽然家中爹娘都有月钱,但一来需得养他们兄妹三人, 二来要时不时帮衬姑姑和表哥那边, 便是有十分的家底, 也只敢用三分, 今日已甚是破费,怎敢日日如此。
“爹, 你就跟我说句实话”,王石看了眼爹娘的面色, 又去看稚嫩的弟妹,“我是家中老大,若有什么,还要瞒着我不成?”
林氏听了大儿的话,也狐疑的拿眼神去看身边人。
老王讪笑两声,低头不敢看妻儿,“没什么,就是爹打算干一份月银更多的活计,以后挣的银钱多,你们自管敞开吃”。
哪有什么月银多的活计?难不成孩子他爸有什么挣银子钱的路子?
也没听过啊。
林氏脑子转的飞快,突然想起昨晚提及的事儿,一时间,她几乎拿不住手中的碗筷,但想到里头是金贵的粮食,又紧紧的捏住了粗瓷碗,只是饱经劳作的双手都被捏的发白。
她没说话,只低头去扒稀饭,又去夹油汪汪的鸡蛋饼吃。
太阳逐渐升起,光越过院墙洒在不同颜色的木板拼接而成的小桌子上。
众人将桌上粮食吃得一干二净,林氏也咽下最后一口红薯,起身收拾碗筷。
老王从小板凳上弹射而起,“媳妇媳妇,我来,我来就行”。
林氏没跟他抢,转身回了屋子,她从打开的箱子旁边拿起府里发的制式衣裳打算换上,却不经意间看见上回做荷花灯的时候,主子赏的半匹布。
天青底的细棉布体面又好看,她打算得空的时候将这布一分为三,给三个孩儿各做一身,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时候正穿,至于她跟当家的,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了。
况且,耿主子阔气大方,指不定下回还有赏赐,到时候全家都有新衣穿。
“孩儿他娘”,老王缩在门口,把湿漉漉的手往衣裳上擦,“你别气,你若是当真不应,我不去便是”。
媳妇生气素来都是个炮仗似的,如今却一声不吭,当真让人心里头有些发毛。
林氏不看他,换好衣裳径直从呆站在门口的人身边经过。
老王诺诺跟了两步,见媳妇头也不回,他忙跟着到院子门口,两个小的也受他指派,一左一右拽着林氏的褂子,才终于从媳妇嘴里得了一句硬梆梆的话。
“你既想好了,问旁人做甚”。
老王喜不自禁,将左右两个孩儿抱在怀里,一路直奔到大姐家中,王氏正坐在堂屋里织毛衫,见两个侄孩儿来了,忙颤颤巍巍的去厨房里摸出两根嫩黄瓜塞进孩子手里,“快吃,姑姑早上刚摘的,鲜着呢”。
老王也被塞了根黄瓜在手里,从小他就是这般被姐姐喂大的,此刻更是毫不客气,拿衣袖随意擦了擦就往嘴里塞。
他嘴大,三两口就吃没了,一面出门,一面还不忘问道,“大姐,成娃子呢?”
王氏坐回去,拿起刚织了一半的毛衫,“刚走,说是主子有吩咐,这小子,冒冒失失的,也不知能不能办好主子的事儿”。
老王胡乱点头应了两句,往身后摆摆手,“我先走了啊姐,晚上再过来接他俩”。
还没说完,他的身影已经出了远门,王氏瞅了两眼,不由得低头一笑,都说外甥肖舅,成娃子连这性子都跟他舅舅小时候一模一样。
不过,大弟成婚生子之后倒是沉稳不少,若是成娃子也能讨一个像弟媳妇那般好的女子做娘子,她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老王哪知道大姐这番心思,他走路快,不过盏茶功夫便到演武场,这几日贵公公都在那处‘面试’,他也不懂什么叫‘面试’,只知道这事儿若是想成,得贵公公点头才行。
也不知道贵公公喜欢什么东西。
老王边走边想,却在贵公公身后看见一个熟悉人影———正是成娃子。
不仅如此,往日里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个憨瓜蛋子,个个兴高采烈的站在那里,像是做了什么光宗耀祖的大事。
老王气急败坏,连忙往里头挤,一旁的人见是他来,倒也卖他三分脸面,任由他顺利挤到最前头。
面前的光被挡得死死的,贵公公抬起眼皮看向来人,上下打量两眼,似乎是对来人的体格非常满意,他开口问道,“上头父母健在吗?家中排行第几,膝下有几个孩儿?”
老王左右撇了两眼,见众人见怪不怪,应当是每个来此处的人都会被问,他一板一眼答道,“父母去的早,家中只剩一个长姐,膝下三个孩儿”。
小贵子遗憾的叹了口气,“不合格,回罢”。
“不合格?”老王有些狐疑的看向贵公公身后,那些个瓜娃子还没有他体格壮实,他们都能合格,怎么到他这里不过问了两句话就不合格了呢?
“我会耍枪”,他急急说道,手指向成娃子那一片,“打他们那些个年轻小伙,一打三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