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正殿,四阿哥便站在地上请罪道,“儿子不孝,让额娘担忧了”。
德妃娘娘盯着他看,先去看他的面色,虽然消瘦但还算有气色,又去看他的衣裳,大抵还是合身的,可见并没有瘦多少,良久,她才长舒一口气,“回来就好”。
德妃娘娘就说了这一句,大殿内又安静下来,二人相顾无言,母子二人本就不太亲近,此刻便是想关心两句都不知从何开口,直到云嬷嬷从外间抱进来甯楚格,上茶送点心的,小孩子的说话声,殿内才恢复了生气。
甯楚格拿着一把小木刀挥的虎虎生风,进到殿内,她一把扔掉手中的木刀,爬上德妃娘娘的膝盖上,小手搂着娘娘的脖子,“玛嬷,我好厉害,我会砍树”。
德妃娘娘其实不大习惯与孩子这般亲近的,即便生养了六个孩子,可没有哪一个像甯楚格这般挂在她身上的。
便是甯楚格也是因着刚来的时候有些不适应,只有在她怀里才能安静一会,才任由甯楚格这般亲昵的,可没成想这几个月下来,她竟然习惯了这般亲昵的动作。
此刻,她低下头温声与乖乖孙女说话,“咱们甯楚格可真厉害啊,连砍树都会呢”。
甯楚格几乎将小下巴扬到天上去,满脸的自得之色,“那当然”,她从鼻子里哼出两个鼻音,又指了指自己的笑脸 ,“玛嬷,亲亲”。
四阿哥自然是看到了的,他知晓这个是耿清宁惯的坏毛病,其实甯楚格一岁之前,宁宁还没这般做过,但一岁之后她就有有些肆意了。
其实耿清宁是担心大人的口水对孩子不好,传染细菌病毒,甯楚格小的时候她就忍着,但谁能忍住吸猫、吸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呢,待甯楚格大一些就时常搂着吧唧一口,没想到这种亲昵的举动甯楚格也很喜欢,很快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自从甯楚格进宫之后,这个习惯就延伸到与她最亲近的玛嬷身上,自那以后,德妃娘娘的香粉和唇脂再没有用过,生怕对她有影响。
不过,现下殿内还有四阿哥,德妃娘娘为难的看过去一眼,见他正端着茶碗喝,仿佛没有注意到她与甯楚格似的,才低下头在甯楚格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四阿哥一时之间有些恍惚,面前的德妃娘娘极尽温柔宠溺,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
德妃娘娘轻轻触碰了一下之后,立刻抬头瞥了一眼,见四阿哥正捏着点心吃才终于放下心来,当下轻咳一声,指着他道,“甯楚格快看,是谁来了?”
甯楚格扭头看了一眼,又很快的转过头与娘娘说话,“玛嬷,待会吃什么,甯楚格好饿”。
她每日里活动量很大,满宫里疯跑,以前在兰院的时候一日都是吃三餐三点的,可德妃娘娘怕她吃多了积食,点心也只敢给一两块,可不是就要饿着。
德妃娘娘愣了一下,又引着她去看,“是你阿玛,他来接你了”。
“阿玛?”甯楚格有些疑惑,四个多月足以让一个才两岁的孩子忘记所有,她看了两眼又转过头去,“玛嬷,我饿了嘛”。
女孩子娇娇软软的撒着娇,藕节似的小胳膊搂着,水灵灵的杏眼眼巴巴的望着,德妃娘娘很快败退下来,拿帕子细细的擦过小手,才放了一块点心在她手上。
虽然甯楚格不记得阿玛让人有些担心,但德妃娘娘的嘴角却一直微微翘着,压都压不住。不得不说,被甯楚格全心依赖的感觉真的很好。
不过,最近的宫里事情多,万岁爷心情肯定不会太好,甯楚格还是回贝勒府更安全,若是哪天不小心被迁怒了,小小一个娃娃可受不住。
德妃娘娘又抱着喂了两块点心,才恋恋不舍的将甯楚格交还给四阿哥,孩子离开阿玛额娘太久总不是好事,皇上遗忘的皇子公主甚至还被下下人欺辱,宫内如此,宫外也是这般。
甯楚格抱着德妃娘娘不撒手,大眼睛里挤出来几滴眼泪,“玛嬷,你也不要甯楚格了吗?”
德妃娘娘眨眨眼,隐去眸中的水色,她将甯楚格又抱回怀里,认真的看着她道,“玛嬷最喜欢甯楚格了,怎么可能不要你,是你阿玛额娘想你了,等过年的时候玛嬷再去接你好不好?”
德妃娘娘说的很慢,力求让甯楚格听懂她说的每一个字,好在甯楚格也不是个不讲理的孩子,她疑惑的重复,“阿玛,额娘?”
“对的,你的阿玛额娘”,德妃娘娘温声道,“是对甯楚格很好很好的人”。
甯楚格有些疑惑,“那……会比玛嬷对我还好吗?”
德妃娘娘微不可见的一顿,点头认可道,“会的,阿玛额娘是世界上对孩子最好最好的人”。
四阿哥在一边听得心中酸楚,一时间分不清是因甯楚格还是为着自个儿,他接过好不容易愿意松开手的自家闺女,将她放在肩头,这是她打小就喜欢的位置。
或许是这个位置有些熟悉,也或许是血脉相连,甯楚格很快平静下来,饶有兴致的坐高望远,兴奋的说着她的新发现。
德妃娘娘拿帕子压了压眼角,“你有差事在身,我这里就不留你了,快回罢”。
*
耿清宁在宫外等了许久,四阿哥本来让她先回府,可是她心中牵挂,想早一点见到甯楚格,才磨着他同意在宫门外等候,好在她有阅读器傍身,即便等着也不无聊,就是有些心急。
六月末去的热河,现下已经九月,足足两个多月,也不知甯楚格能否还记得额娘。
正想着,就听见外面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正是甯楚格的声音,
她挑开帘子,见父女俩亲亲热热的说着话,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既然认得阿玛,想必也能记得额娘。
宫门口她不方便出去,就在马车里等着,透过帘子的缝隙如饥似渴的看着甯楚格的身影,只觉得四阿哥走得太慢。
于进忠提前撩起帘子,四阿哥将甯楚格塞进马车里后才跟着上去。
车内,甯楚格惊讶的看着额娘,有些陌生,又有些迟疑,她甚至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眼前的人当真是她的额娘,这才咧起嘴开心的笑了,只是刚笑了两下,小嘴巴就忍不住瘪了起来,小脸上满是委屈,眼中也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花。
“额娘……”甯楚格喃喃喊道,小人儿立在原地,不知为何,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这一瞬间,耿清宁的愧疚到达了顶峰,心中如刀割一般,她颤抖着上前搂住甯楚格,“乖女儿,是额娘,是额娘回来了”。
甯楚格这才扑到额娘怀里,母女两个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四阿哥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他挑开帘子往外吩咐了一声,“回府”,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第98章
贝勒府, 四阿哥动身出发的信儿,三日前就被快马送了回来。
李怀忠接信之后,先吩咐人收拾屋子, 虽说每日都有洒扫, 但主子回来之前还是要彻彻底底的清扫一遍,燃起主子惯用的熏香, 床帐铺盖什么的也全换成新的, 保证主子看着清清爽爽,睡得舒舒服服的。
看着下面的小太监们都忙活起来, 李怀忠又叫来全贵,全贵本就是从兰院过来的, 有这层亲近的关系在,跑这个腿最合适不过。
至于正院那边,小太监去就有些不够庄重,李怀仁拿好前院的钥匙, 亲去走了一趟。等他再转回前院的时候, 该知道的地儿便全都知晓了。
福晋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是放进了肚里, 想到这段时间李侧福晋的那个张狂样儿,她特意派出自个身边的菡萏,挨个院子告知四阿哥回来之事, 头一个去的便是李侧福晋的院子。
菡萏素来是个口齿伶俐的, 她道, “我们福晋说, 主子爷身子已经大好了,回来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 这回迎接主子爷归府,可不敢再病了”。
李侧福晋被噎得脸红了又白, 气得眼珠子都红了,一个小丫头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还不是仗着福晋的势,说福晋想说的话。
她强忍着怒火让秋兰送客,只是到底还是气不过,转身就摔了两套茶碗方觉得心气顺了些。
菡萏每个院子都走了一趟,除了李侧福晋那里,各院都得了赏赐,即便是兰院,葡萄也拿了荷包代主赏赐。
她怀揣着好几个荷包,笑眯眯的回了正院,挨个托在手里给福晋看,福晋随意打量了两眼,摆摆手叫菡萏自己拿着玩,还格外赏了她一对儿红玛瑙珠子串的耳环。
菡萏接过赏赐,扭头便找一块从内务府分过来的小姐妹闲话去了,她的小姐妹在针线房那边,婆子媳妇不知凡几,个个牙尖嘴利,口舌了得,消息也极为灵通,不知道有多少趣事儿呢。
等到了抵达的这一日,各院的人一大早就自觉的聚到正院,等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全公公来报,说是四阿哥已经进了城门,还没等众人整理钗环,便又听说,马车没往府里来,径直往宫里去了。
众人只得再等,午膳时分已过,日头从正南逐渐往西面偏斜的时候,外院跑进来一个小太监,说是主子爷已经到前街了。
福晋一马当先的出了花厅,众人脚步虚浮的跟在她身后,产后大出血还未完全恢复的宋格格甚至身子在摇晃,全靠身边的文秀支撑着往外走。
福晋中午的时候不在花厅,应当是用了午膳的,而剩下的人从早膳到现在几乎粒米未进,身子当真有些受不住。
众人又在外面站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先是听见外面的车轮声,还有许多人的脚步声,然后马匹嘶鸣一声,就见马车停在了正门处,众人齐刷刷的跪下,只有福晋上前迎了两步,“四爷万福金安”。
四阿哥亲手扶起福晋,“福晋这些日子辛苦了”。
福晋抬起头,眼中泪花闪烁,“我哪里算辛苦,该是四爷受苦了才是”。在福晋眼中,四阿哥看着比临行时瘦了不少,虽然看着精神,但是相偕的手上都是骨头,可见是受了不少罪。
四阿哥安抚似的拍拍福晋的手,又将跪着的其他人叫起,这才前头去了正院。
福晋跟着走了几步,才恍然想起还漏了一人,问道,“怎么没见耿格格,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既然四阿哥平安归来,侍疾的耿格格便是有功之人,她作为福晋自然是该问、该赏的。
当然,时疫凶险,若是耿格格永远的留在热河,不也是没有这个可能。
马车还未驶离,车内的耿清宁自然也是听到了福晋的问话,这种应酬性的场合她不是很擅长,本来打算若是无人提起,她便悄悄地带着甯楚格回到兰院。不过如今福晋已然问起,她自然是躲不过的,只能抱着熟睡中还抓着她衣襟不放的闺女下了车。
怀里有个大的,肚子里还有个小的,耿清宁动作十分不便,她垂下脖子,微微福身道,“给福晋请安,福晋万福金安”。
众人见她从四阿哥的马车的下来,不由得将眼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顺着她怀里抱的孩子移到她隆起的腹部,一时间院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骡马的嘶鸣声。
福晋嘴角快速抽搐了两下,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伸手虚扶了一把,“你乃有功之人,当下身子又重,快快请起”。
耿清宁复行礼谢过,才抱着甯楚格站到侍妾的那个群体中,她低着头,盯着闺女身上旗装的纹绣细细研究,旁边人的视线几乎都聚集在她的身上。
四阿哥也停下脚步,“二格格睡了,还不快快带着甯楚格回去休息”。
他的语气没见的多好,耿清宁却如闻天籁,屈膝行礼后一溜烟回兰院去了,留下心思各异的众人。
四阿哥说完没再停留,径直进了正院,身后众人无论心中如何作想,都随着人流一块儿进去了。
福晋最后看了一眼耿清宁的肚子,扭头进了内室,亲手托着四阿哥的便服出来了,大丫头们端热水,拿帕子的,上茶上点心的,满屋子的人都忙活开了。
福晋亲手伺候四阿哥换了全身的衣服,康嬷嬷则是到了外间,她板着一张脸说道,“主子爷刚回来,事多又忙乱,正院就不留各位主子了”。
李侧福晋垫着脚尖往里看了两眼,既有帘子又有屏风的,虽然人影憧憧,却没有什么说话声。
她有些不死心,又有些忐忑,特别是刚才看见耿氏隆起的腹部,一种巨大的恐慌击中了她,孩子少了自然是个个都是金贵的,可若是再多几个……
李侧福晋没再想下去,无论如何,今日她也要让两个孩子见到阿玛,她心一狠,高声与一旁的宋格格说话,“你院子里的小阿哥自出生还未见过阿玛罢,可见我的佛拉娜,为了阿玛绣的荷包,眼睛都几乎熬瞎了”。
李侧福晋又高又尖,穿透力极强,即便是在外间说话,里面的人也应该能听的一清二楚。
康嬷嬷上前一步,恨不得撕烂她的嘴,四阿哥许久未归,与福晋自然是说不完的话,哪轮得着她在这边大放厥词。
只是李侧福晋毕竟是主子,康嬷嬷只能压低了声音,“快住嘴罢,还有脸提这个,府里谁不知晓当初的事儿”。
李侧福晋斜睨了一眼康嬷嬷,突然想起这两日府内的流言,说是她当初为了不去侍疾故意让大格格生病,如今四阿哥回来了,她不仅没有高兴,反而十分气恼的摔杯摔碗,说是她只盼着四阿哥死在外头,好让她的三阿哥当世子。
“原来是你这个老货”,李侧福晋目呲欲裂,这流言恶毒极了,不仅说了她,还将几个孩子一并牵连,试问有几个阿玛会喜欢这样不愿侍疾,盼着他死的孩子,“我撕烂你的嘴”。
李侧福晋正欲扑上去,就听见里面传来清咳声,那声音虽低,却也让人浑身一阵,她拿起帕子,凄凄惨惨的哭了起来。
四阿哥刚将事情与福晋交代完,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他撩起帘子到外间,皱着眉头盯着众人看了好几秒。
康嬷嬷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磕头请罪,一边仔细回想自己刚刚有没有说什么僭越之言,李侧福晋则是心中狂跳,连捏着帕子的指尖都在轻轻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