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康明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数秒,启唇时派头做足,仿佛要来一通长篇大论,却只淡淡点评:好在陆安屿住在马路斜对面,想家了就回来。
黎想复述时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还以为我爸会投反对票,或者说一些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的话。结果憋半天,憋出来这么一句废话。”
陆安屿跟着牵起唇角,臭屁得不行:“别的不敢说,我在长辈们那边的印象分绝对高到爆表。”
“谁让你从小就那么会装乖?”
“诶,怎么说话呢?我那叫懂礼貌。”
聊天的功夫,丁宁走了进来。他穿着 polo 衫,黑色西装裤,蹬着噌亮的皮鞋,胳肢窝还夹了个公文包。一见到黎想,便笑滋滋递上个大保温壶。
黎想下意识接过,“这是什么?”
“店里新鲜熬制的牛骨汤,给你带了一份。”丁宁没留意到陆安屿的存在,边说边拧开盖子:“熬了 16 个小时,刚出锅的。特别香,你闻闻。”
黎想现在有意进军餐饮界,对食物的兴趣大增,“闻着就鲜,可以做汤底,煮火锅吃。”
“好主意,还是你会吃。”
陆安屿双臂抱胸,饶有兴致地看二人互动,一心等着黎想什么时候能主动介绍他。不料那家伙见「汤」眼开,抱着保温壶不肯撒手。
到了一刻,他拳头抵在唇边,轻咳出声吸引二人的注意;随即昂起头,露出标准的笑容:“来吃饭?小包间准备好了。”
丁宁并不意外见到他,坦然回应:“反正人还没到齐,不急。”
他不着急走,打算和黎想再多聊会生意经。年少时期对黎想的喜欢,早就转变成一种亲切感,与爱情无关。也就陆安屿这小子,耿耿于怀到现在。
可说不羡慕也是假的,他好歹和黎想初中同桌三年,高中又同班三年;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就算他使出浑身解数,却依然没能撬走黎想的心。
他侧身倚着吧台,微眯起眼睛,感叹不愧是陆安屿,多年过去,眼神始终清澄,身上也没有那股子市侩。难怪黎想当初斩钉截铁地回应他:“我只喜欢陆安屿。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陆安屿自然不知道这些,却也没打算继续针锋相对:“店里生意怎么样?上次点了你们家外卖,味道还可以,但不如七中校门口的好吃。”
丁宁扯了张椅子坐下,“我也想要七中门口的秘方啊,可惜人家不给。”
陆安屿一语道破:“说不定秘方就是「时间滤镜」。以后吃你家牛肉面长大的小孩,也会觉得味道不可替代。”
“哈哈哈,那我得好好努力。”
“提个建议,香叶稍微少放点,喧宾夺主了。”
“我也觉得,店里老师傅手重,我得盯紧点。”
黎想原以为陆安屿会摆张臭脸,呛几句,没成想今日竟改了性子,对人客客气气。她没空加入群聊,一会被薛文倩指使着多订两份猪肚,一会又忙着催一次性碗筷供应商动作再快点。
待她再回到吧台,只见陆安屿一人坐在那,百无聊赖地玩手机。
“长进了啊,不对人摆脸色了?”
“我那天是...”,他没敢说“被你气得”这四个字,“心里还没底,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有底气了?”
“那当然了。”陆安屿拍了拍胸脯,那意思底气可足了。
黎想见不得他嘚瑟:“去包间坐着,待会他们都要来了。”
“听你的。”
黎想打发完陆安屿,又开始忙手上的琐事,眉眼难掩笑意。
薛文倩远远瞧见她那副乐呵呵的模样,心里彻底踏实了 - 她对黎想只有一个期望:过得开心就好。
“小陆人呢?”薛文倩顾不上擦汗,忙灌了杯凉茶。
“去包间了。”
“配的什么菜?给我看看。”
“妈,你还信不过我吗?”黎想不情不愿递上配菜单,沾沾自喜:“是不是很厉害?”
薛文倩大笔一挥,添了两道菜:红烧鳝段和臭豆腐鸡公煲,“小陆爱吃。”
“行吧。”黎想随即也大笔一挥,给总账单加了一百五十块,不赚白不赚。
“这孩子,钻钱眼里得了。”
黎想振振有词:别说还没结婚,就算以后真结婚了,陆安屿来店里吃饭也是要买单的。她自说自话,没留意薛文倩什么时候已经走远,再抬头时赫然撞上一张僵硬的笑脸。
宁旭站在门口,盯着门牌好半天,“哎呀,我就说这家店怎么这么耳熟...”他一拍脑门:“黎想,是你妈妈开的对吗?”
“昂,你以前还来过。”
“害,好久没在这一片混了。”宁旭换了个轻松的语调,“单位在新城那边。”他欲言又止,视线在黎想身上绕了又绕。
“你怎么了?”黎想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去包间坐着呗,陆安屿他们已经到了。”
宁旭听见她无所谓的语气,暗想在大城市呆过的人就是不一样:足够豁达、想得开;亏他刚才还一度担心黎想会不会尴尬。
可他依然搞不明白:陆安屿这小子究竟什么脑回路?非要带女朋友在前任面前招摇过市?有毛病吗?多大的怨气,非得这么出?他们这些老同学夹在其中...怎么办?这饭怎么吃?
想到这,宁旭无奈地揉揉眉心,“什么时候回申城啊?”
“暂时不打算回去了,想试着自己创业。”
“哟,不错。”宁旭硬着头皮尬聊:“还是替自己打工带劲。我天天给领导写稿子,写得脑子都快僵了。”
“别,你可是我们大家伙集体羡慕的对象。”
“有什么可羡慕的?”宁旭两手一摊:“我为牛马。”
“谁不是呢!”
“就等你了,磨叽个什么劲。”陆安屿迈着大步,一手揽住宁旭的肩膀,下巴点了点:“见到了?”
宁旭胳膊肘拐了拐他,眼神示意他不要太过分,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陆安屿吃痛,揉着被拐的部位:“问你话呢,我女朋友,和人打招呼了吗?”
“你女...”宁旭瞳孔地震,头转得跟台扇似的,轮流朝二人抛去疑惑的目光:“喂,不是,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我说了啊。”陆安屿蹙了蹙眉:“我说来「薛记」吃饭,带大家见见我女朋友。”
“对啊!你哪个字说了黎想是你女朋友?”宁旭简直头晕脑胀,挽起衣袖,顶了顶鼻梁上的镜框,要掰扯。
“每个字都是啊!「薛记」是黎想家开的,我女朋友肯定就是她,还会是谁?”陆安屿抛出个反问句,兀自琢磨好半天,自己也乐了:“怪我,没说明白。”
“不怪你怪谁?”宁旭如释重负,又忍不住感叹:“真好,什么时候办喜事啊?给你俩的红包我都攒了好多年了。”
“别,你当谁都跟你一样,急着往坟墓里跳。”陆安屿忙叉住他的后脖颈,作势推着人往包间里走。他心理阴影还没消,一听见「结婚」两个字心里就发毛。
黎想捂嘴笑到眯眼,“宁旭,你怎么想的啊?陆安屿敢带女朋友在我面前转悠?我弄死他!”
宁旭憨憨地陪笑:“也是,他怂。”
“你说谁怂?我这叫尊重。”陆安屿听不下去,“快进去吃饭,菜都快上齐了。”他边走边扭头对黎想笑:“待会有空来包间坐一会呗。”
“好。”
待黎想推开门时,包间里竟响彻了齐齐的掌声。
她扫视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再望向身侧的人,坦坦荡荡地回应:“对,我们又在一起了。”
大家吹口哨、欢呼,像多年前那样打趣着这对小情侣,八卦地追问细节:“陆安屿是不是死乞白赖地求复合啊?”
黎想笑而不语;陆安屿此刻心情极好,大大方方地揽着黎想肩膀,任由他们揶揄。
“坐下来吃点?”
“嗯。”黎想趁势端起一杯茶水:“我今天不能喝酒,派陆安屿好好陪你们喝。”
“哟哟哟,这话听着耳熟。”
“陆安屿你怎么只长年纪不长胆子?到现在还是个妻管严。”
“吃你们的吧。”陆安屿懒得搭腔,转眼替黎想夹了一碟子菜:“多吃点。”
黎想对着面前只增不减的菜量,无力应付:“够了!当我是猪啊。”
两个人挨得很近,说些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悄悄话,炯炯目光始终拢在对方身上。桌上众人早就见怪不怪,却不忘吐槽:一把年纪了还要被强行塞狗粮,还是陈年狗粮!
“周末我不加班,想去哪玩?”
黎想沉思片刻:“要么陪我去大学城那套房子收拾收拾?”
“好啊。”陆安屿答应地干脆,庆幸总算能将她当年搬出去的东西,再原封不动地搬回来。
第七十章 到家了
同居短短五天,黎想已经和陆安屿打了两场架。
一次是半夜。
黎想一贯喜欢独睡。以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卿卿我我完,都会各自霸占床一边,隔开些距离,互不干扰。
可这几天,她刚上床躺倒,便被人从身后迫不及待地揽住。他手臂搭在她腰窝还不够,腿也得架着。黎想嫌重,不乐意地扭一扭,作势要移开他胳膊。
陆安屿反倒加重力度,“干嘛?”
“放开我,挤死了。”
“不放。”陆安屿收紧双臂,下巴蹭蹭她的香肩,“我不放。”
黎想今日困得不行,耐性耗尽,猛地翻身,对着他大腿内侧就是一通乱踢:“你不放我怎么睡觉?”
“放也行,你抱着我。”陆安屿由她乱踢,耍起了无赖。今天医院事多,他到家都快十点半了,还没好好腻歪呢。
“...”
“我俩以前不是各睡各的吗?抱一起怎么睡得好?”
“怎么睡不好?”陆安屿支撑起上半身,将黎想拢在身下。他接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梦里都是那一日的歇斯底里和怒骂,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黎想直瞪着他,搞不懂他好端端又在抽什么风。她在两种情况下最容易情绪失控:困了,饿了。眼下深更半夜,她又困又饿,用力推开他,咻地下床:“我去睡客房。”
陆安屿原本的好兴致被推了个稀巴烂,面色转冷:“一言不合就分床?”
黎想顿住脚步,急躁地捋了捋长发,气得叉腰跺脚:“你不让我睡觉!”
“那你也不能二话不说,说走就走!”陆安屿盘腿坐在床上,脱口而出。逆光里的人眉心似是揪在一起,看上去有点委屈。
黎想觑见他模样,原气鼓鼓的心瞬间软成了棉花糖。她磨蹭到床边,胡乱撸撸他头发;“生气了?”
陆安屿耷拉着唇角,“没。”
“骗人。”她爬上床,和他面对面盘腿而坐。见他仍垂着脑袋,便躬下腰试图捕捉他视线。
陆安屿撇过脸躲闪,鼻腔重重叹息一声,郑重其事地启唇:“黎想,我再也经不起和你分开了。”
那时候他年轻气盛,能凭借满腔怒火和傲慢朝前冲,头都不肯回。可现在他心中更多的是忐忑,越幸福越慌张,像是在过偷来的日子,连睡个觉的功夫都能被打回原形。
“跟你领证前一晚,我做了个梦。”他没了刚才的气焰,“后来我开始相信梦的确能预兆些事情。”
“梦到什么了?”黎想双手捧住他的脸,和他对视;又啄一口他的唇,柔声哄着:“你跟我说说。”
梦到什么了呢?
梦到他莫名站在院落中央,成了所有看客们的焦点。喜乐震耳欲聋,他穿着民国时期的大长褂,胸前别了一大朵红花,站在离轿子几米之遥的位置,心急难耐。他反复搓着双手,盼着快点到良辰吉时,更希冀能来一阵邪风撩起轿帘,让他先睹为快。
陆安屿不时拱手作揖,笑到面颊僵硬,机械式地应和着大家的祝贺。他心脏扑通乱跳,脑袋也不如往常清楚,暗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还没见过新娘子,万一...他在心中连“呸”了三声,暗自祈祷:轿子里的人可千万得是黎想啊。
喜娘甩着红帕,小跑上前,嘴角咧到了天边。她朝众人做了个手势,又笑眯眯提醒:“少爷,快射箭!只要射中轿帘,哪怕一角,美人就是你的啦!”
陆安屿木讷地点点头,连呼了好几口气。他手有些抖,视野也模模糊糊。他自认找准了角度,却屡屡脱靶。到了第三次,喜娘愁眉苦脸地叮嘱:事不过三,再不中,今日这喜事就办不成了。
众人不约而同“吁”一声,随即小声议论。陆安屿屏息凝神,甩了甩胳膊当热身,又立了个扎实的马步,甚至作弊朝前挪了一小步。他自认万无一失,不料手一滑,箭头直接砸到了地上。
奏乐声乍停,人群里叹气声不断。车夫们忙不迭起身,扛起轿子就跑。陆安屿还没反应过来,环顾着转眼一空的庭院 - 他的新娘呢?怎么突然只剩他一人了?
“说完了。”他垂着眼睑,气息隐隐夹杂着失落。
黎想渐渐笑不出来,两只手同时握住陆安屿的。她难得轻声细语,将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剖开来给他看:“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很多事琢磨不明白,遇到困难只会想着逃避。处理问题也很极端,生怕多说一句软话丢了自尊和面子。”
黎想觉得此刻她成了掌舵的那个人,得安抚好船员的心态,告诉他:两个人已经在一条船上了,落海也好、撞上礁石也罢,以后风雨同甘。
她难道又能经历一次那般痛彻心扉的分开吗?
她还记得那天清晨是怎么一边强忍着泪,一边麻利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一趟趟朝楼下的房子里搬。她也记得陆安屿当时呆坐在书房,点了无数根烟,到最后整间屋子都充斥了烟味。
那股浓烟挡住了彼此眸光里的不舍,吞没了几次三番蹿到嘴边的反悔话,兀自在二人之间加了一道屏障,生生将他们越推越远。
她噘着嘴,说着说着又有点想哭:“你说经不住,我也经不住。”
刚分开那两年,她常常睡到半夜,被心脏疼醒。不是矫情的疼,是真的生理性疼痛。痛楚随着呼吸逐渐加重,一处不落地扫荡全身。她得辗转反侧好一会,紧抱着被子或大熊,靠外物填满内心的空落。
陆安屿捕捉到她眼角的亮晶晶,“不哭了。”
黎想此刻睡意尽消,气得猛踹他几脚:“是你惹我的!”
“我错了。”
黎想顺势躺倒在他腿上,仰视着他,“我不困了。”
陆安屿心领神会地俯下身,咬住她的唇,较往常更用力了些;“不困也好,我们做个游戏。”话音未落,他将人搂抱到怀里坐正,手不规矩地撩起她睡裙下摆,再和她一并躺倒。
他舌尖探到最深处,视线始终聚焦在她脸上,凭借她小表情判断此刻的进退。到了一刻,他突然起身,拽住她脚腕一路拖至床角;慢慢侵占,不急不慌,打定主意要细品。
和好后的每一次亲密都像是一个厚实的手掌,不断抚平二人心中扭曲多年的褶皱。陆安屿郁结消了大半,却依然实话实说:“我现在还是听不得领证、结婚这两个词,本能性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