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遥是被太太早早赶出来等着的,以表迎他远路归来的郑重。
既然他都如此说了,纪明遥也不多客气,笑说一声:“多谢崔翰林。”便先低头回了房中。
真冷啊!
冷得她都没仔细看……他好像……黑了些吗?
崔珏跟在她身后入内,有丫鬟上来替他解披风。
他微微一怔,随即稍向后半步躲开,自己解下披风,递在丫鬟手上。
来服侍的丫鬟是银月。
当着小崔大人,她一本正经,没露一点异色。但接了小崔大人的披风挂上去时,她不禁对二姑娘笑了一笑。
旁的不提,只在这一点上,小崔大人就比温大爷强上十倍!
她们服侍主子自是应当的,可只从选丈夫上看,温大爷见了哪个丫鬟不叫声“好姐姐”,和谁都能说笑几句,自己家里还有那样一个掌着房里大小事、连银钱都管在手里、常日作伴、万事不避的贴心人,哪里如小崔大人这等行事,更让妻子舒心呢。
纪明遥也没想到,崔珏竟然这样……这样……该说是“与众不同”吗?
在国公府生活了十五年,她再不习惯,现在也大概顺应了这里的某些生活方式。
比如,男主人被女仆服侍更衣甚至洗澡,并不属于两性方面的逾矩。
但如果说这是“仆从不算人”,反过来,女主人却是万万不可被男仆触碰衣衫身体的,这属于不守“妇德”、罪孽深重,一般情况下,一经发现,不但可能被休弃回家、名声扫地,甚至连性命都会不保。
所以,自打来这里之后,她就更加讨厌“丫鬟不算人”的说法了。
非要如此形容,也只能说是……“女人不算人”吧。
而她从前的议亲对象,温从阳,又是身边围满了年轻丫鬟服侍的人。
所以她曾经花过很大力气说服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她要适应,再看不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现在看来,她或许不必强迫自己适应了?
纪明遥突然心情更好了,不但身旁跟随的青霜和白鹭,连与她相隔了几步的崔珏都有所察觉。
二姑娘为什么高兴?
崔珏未敢深思,先入内对姨母问安。
自己一心取中、排除万难求来的女婿终于回来了,温夫人见了他便欢喜,问过寒温便忙让他坐,口中先抱怨安国公:“说好了让你快些过来,老爷倒还是拉着你说了这么久的话。”
崔珏忙答道:“国公爱重,晚辈不敢相辞。”
温夫人也知他不好违拗安国公,说过这一句,便也不提这个扫兴的人。
她仍叫明遥在身旁坐,有心为两个孩子热一热别情,可一别八・九个月,不但崔珏没有一封信过来,明遥也没有一个字、一件东西过去,两个孩子竟在不与对方联络这件事上很有默契。
但看他们从前和现下的情状,对彼此又并非互相厌恶,反而都有些许好感。
若是寻常的年轻男女,即便与对方从未相识,定下婚约后,也至少会有心动、意动,可这两个孩子真是――
到底是都没开窍呢,还是藏得深?
温夫人甚觉无奈。
她不好责备崔珏不给明遥写信,因崔珏没有信来,她也不好劝明遥主动去信……
且想来他在书房说朝廷大事也说够了,温夫人便只说家常闲话:“前儿孟恭人过来,我们说起吃年酒的事,你知道,我们老夫人辈分高、身份重,这家里只我一人方便出门。你们宅上的酒我虽想多吃几杯,又怕别的客不自在。我那日只坐坐就走,你别见怪。倒是要劳你们照看明远了。”
崔瑜崔珏自是出身不凡、前程无量、故交甚众,但两人现官位不高,辈分也低,与亲友往来,都是他们去别家多些,崔家的年酒便只有身份相当的同辈来热闹。
安国公府没有与两人同辈的年轻女眷能到场,只能温夫人亲自带纪明远去。但她亦是国公夫人,身份过重,还与崔家别的亲友不算熟悉,不好久在,纪明远留下却无妨。
崔珏亦深知此理,忙起身道:“姨母能亲身过来,已是看重我们兄弟。明远那日留在崔家,也请姨母放心。”
温夫人便笑道:“我去看看晚饭,你们先说说话。”
这还是留给两个孩子吧。
起身之前,她想问明遥把东西做好了没有……但再一想,明遥一向懒得装相,只怕就是这个性子和崔珏相处的,她也摸不透两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样,还是别多出主意了,便没多话,走了出去。
温夫人一走,丫鬟也退出了大半,只有青霜和白鹭守在屏风外面。
大半年没见了,趁太太和崔珏说话的功夫,纪明遥已经把崔珏细细打量了一遍。
他的确黑了些,但不明显,或者说,并不减损他清隽的样貌,反而多了风致。
而他眼中似乎已不像初见和“相看”那日一样冷淡。
若这并非她的错觉,那他人在她眼前,她还是可以多吃一碗饭的。
挺好!
纪二姑娘的打量仍如前次毫不遮掩。
温姨母离开后,崔珏终于可以垂眸避让她的视线,思考该如何开场与她交谈。
窗外风声渐起,日光已经黯淡下来,不再透过窗纸映在二姑娘肩头。
时间不早了。
崔珏从怀中拿出信封,起身向二姑娘靠近了两步。
他声音仍然听不出情绪,说:“这画,送给姑娘略作赏玩。”
没想到是他先有动作,纪明遥忙说一声“多谢”,便伸手去接。
但崔珏站得还是有些远,她要向前倾身才能碰到信封,崔珏见状,忙又向前一步递过去,恰与她指尖相触。
温热的。
有些烫的。
柔软的。
带着薄茧……触感稍有粗糙的。
两人都迅速抽回了手。
信封在纪明遥手上打了个转,还是被她稳稳拿住了。
崔珏忙说:“……抱歉。”
纪明遥只是摇了摇头,片刻后问:“我……能现在打开吗?”
如果这算日常……亲友之间的……小礼物,应是可以当场查看的。
这样她看过了画,就能顺着找出话题来说了。
崔珏握了一下手,回应说:“姑娘请。”
纪明遥便低头打开信封。
看着她洁白纤长的手指拿出画,崔珏忽然后悔,他不该就用信封装过来。
这很容易被看出他想过写信,但他却没有信。
单薄的一页纸也太过简陋。
是他失礼了。
但纪二姑娘已经在认真赏鉴,他今后改正、加勉便是。
崔珏画的是一幅莲池。
接天莲叶仍在,荷花却开得不算繁盛,独有一支高出水面许多,风姿楚楚、清而不妖,灵秀绝尘。
好画。
纪明遥便笑问:“原来定凉也有荷花吗?”
她还以为只有高山险水,牛羊成群。
见崔珏仍站在旁侧,她又忙说:“崔翰林,请坐。”
崔珏便先归座原位,方与她详说:“是在定凉下西川县有一处河谷,水名‘桃花河’,气候宜人,水土肥沃,亦能种植水稻。县外四十里远生出此池,当地百姓说,今年花开得比往年更盛,虽我等去时已快过了花期,但独此一支,竟也胜过繁花万千。”
那时将至二姑娘的及笄礼,他本欲以此画相赠,但终究未能将信写完。
今日还是送出来了。
纪明遥笑道:“可见天下之大,各地景象并非我在家中便能知晓。多谢崔翰林送我此景,我会好生保管的。”
她喜欢这个礼物。
画工精妙,意境脱俗,值得每天拿出来欣赏,而且他送得再重些,她会有负担。
这样正正好。
崔珏却说:“此礼过轻了,并非崔某有意轻慢,今后――”
“哪有!”纪明遥忙说,“崔翰林请不要自责,我很喜欢。”
两人都一顿。
“‘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情义’――”纪明遥想把方才的话圆一圆。
可这话没能说完,最终还是停下了。
好像……也不对劲……
而且她并不觉得这礼轻啊……
榻下的炭火燃得过旺,让两人面颊都沁出红晕。
纪明遥低着头,慢慢把画折好,放回信封,又把信封放在自己怀里――袖子里塞不下……她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
“我不精于针线,”她起身走过去,说,“以此物相赠崔翰林,请莫见笑。”
“闺阁女子”该学的东西她都学过,根据她喜爱与否和学习的轻松程度,水平或高或低。
女红她是非常不喜欢,而且学起来很麻烦,想学精必要下苦工,所以她技术真的很一般,只能说会做。
但太太一定要她做样东西,哪怕只是一个荷包也行。她便亲身去家里竹林赏景画的花样子,又在绣工大师花影的指导下前前后后做了足有半个月,也算拿得出手了。
走到崔珏面前,纪明遥伸出手,用指尖捏住荷包。
崔珏亦已起身,展开手心。
荷包轻轻掉落在他手上,他们没有再相触。
崔珏收回了手,看小巧的荷包上绣的是一丛绿竹。
他历来不留心衣饰,穿着只要得体合矩便可,对绣样自是无甚了解。但把二姑娘相送的荷包拿在手里,他只觉得枝叶鲜活、配色和谐,处处都好。
他又庆幸,无论如何,幸好把画带了过来。
沉吟再三,他也尝试着说:“多谢姑娘,我很……喜欢。”
他素来沉静淡薄的声音比平常低哑了些许。
说出这样的话,对他来说还是甚不习惯。
这屋子里太热了。
崔珏将荷包放入怀中。
“太太回来了!”
纪明遥顿觉轻松,忙对崔珏点头示意,绕出屏风相迎:“太太!”
见她竟出来,温夫人才有些诧异,又忽笑了。
她看向崔珏说:“老爷和明远在前院等你用饭,去罢。”
“是。姨母、二姑娘,告辞了。”崔珏从丫鬟手里接过披风,自己披上,告辞出去。
温夫人让银月带人相送,便看着明遥笑:“怎么,这回多说了几句话了?”
“崔翰林远路归来,自是有些话要说的。”纪明遥装傻。
“你呀!”嗔她一句,温夫人并不追问,只让叫女孩儿们和明丰都过来吃饭。
冬日衣服厚,不怕搓皱了纸,纪明遥便没把画交给别人,带在怀里吃了晚饭。
平常晚饭后,太太若无事,大家都会多留片刻。但今日饭毕,纪明遥立刻告退:“我先回去了。”
温夫人虽笑让她去,但纪明德早等着晚饭后这个机会,怎肯轻放。
趁纪明遥抱手炉披斗篷的功夫,她笑问:“二姐夫大半年不在,走了几千里路回来,不知都给二姐姐带了什么好东西?”
阿弥陀佛!大姐姐和温表哥过定之后,她终于敢叫崔翰林为“二姐夫”了。
她知道太太三令五申,叫二姐姐给二姐夫做针线,二姐姐磨了这大半年,就只出来一个荷包,衣裳鞋袜一概都无。大姐姐和……二姐夫没退亲的日子,她曾听大姐姐说过一句,二姐夫最是冷漠没心的人,对人毫不热络,二姐姐送他这个,他能送二姐姐什么?
纪明德敢问,也是算准了不但她自己好奇,从太太、大姐姐到四妹妹,满屋里谁不想知道?
纪明遥抬着头,由青霜给系好斗篷,在众人或明或暗的目光下,她对纪明德呲牙一笑:“不告诉你。”
嘻嘻。
纪明德还是不肯放弃,趁她还没走出去,忙忙又说:“二姐姐也忒小气了,告诉我们也长长见识又怎么样?”
“就不告诉你!”纪明遥转身就走。
她才不要纪明德在背后对崔珏送的礼物评头论足,还把崔珏的礼物和温从阳送过的东西比较――她知道纪明德一定会这样做!然后阴暗地猜测崔珏是对她上心还是不上心呢!
急死她才好!
当着太太、姊妹们和这许多丫鬟婆子,连着被噎回来两次,饶是纪明德做好了心理准备,脸上也颇挂不住。
纪明达便把她叫到身边来坐,和母亲说:“二妹妹的脾气――”
“知道她什么脾气,还去惹她?”
温夫人只看着她一人,笑道:“她都说了不想说,还去追着问,难道你们出门在外,和别家姑娘交往的时候,也是如此吗?我就是这么教女儿的?”
纪明德更抬不起头,且太太不是看着她说的,她又无法解释。
纪明达便又替她说:“二妹妹是自家姐妹――”
“自家姐妹便不需尊重了?”温夫人仍然笑着,“同是一家人,她就得忍让着你们?”
“明明是二妹妹欺负人!”纪明达当真不服了。
三妹妹不过问一句话,二妹妹就那般态度,娘怎么看不出来,都是她们忍让二妹妹,哪里是二妹妹忍让旁人!
自从定了亲,二妹妹在家里是越发横着走了!
温夫人不想再多说,只道:“快过年了,不想生气,你们也去罢。”
纪明达还欲再说,却被纪明德红着眼圈拽住了衣袖。
她只得咽下话,起来说声“太太好歇”,便与妹妹弟弟们都告退出去。
还不算太晚,纪明宜且和纪明丰去张姨娘房里,不与两个姐姐同路。
路上,纪明德用大姐姐递来的手帕擦了泪,笑道:“到底是我多话的缘故。”
“哪里是你不对。”纪明达叹道,“一家姐妹,问一句能怎么样呢?”
没听说谁家连亲姐妹问问旁人送了什么礼都不行的。娘真是娇惯二妹妹。
二妹妹这个性子,在家骄纵惯了,出阁到了别家,还怎么得了?尤其还是和崔珏那样人成婚……
虽说崔家不配安国公府的姑娘折腰屈膝,到底是夫家。娘便宠二妹妹,就不为她想想将来吗?
“娘是……忙糊涂了。”她小声抱怨。
……
熙和院。
今夜梳洗过后,纪明遥没立刻去睡。
她披着大毛衣服坐在东侧间榻上,小心展平崔珏送的画,准备等放平折痕后,再卷起来收藏,这样保存得更久。
她确实喜欢这幅画。
盯着那朵荷花又看了一会,纪明遥走到书架旁,把自己从前的画拿下几卷,并排展开,也细看一回。
好吧,她画的确实不如崔珏,还差着许多呢。
不知道是不是人身体年龄变小,心理年龄也会随之变化,她现在看她“十岁”左右的画,总觉得笔触稚嫩,灵气却比两年后的更甚。不过不管是哪一年画的,和崔珏画中的风流潇洒气韵都还有很远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