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却比他先一步站起身,微笑请示道:“岳父大人,今日夫人归宁,我也当与姐丈和明远相聚一时。不知小婿能否前去。”
他态度恭敬,话中又提到明远,且所求合情合理,安国公只能说:“那便去罢。午饭过来,我与你好生吃几杯。”
“多谢岳父厚爱。”崔珏恭肃退出。
他迈出房门,门边已直直站了快一个时辰的几个小厮忙围上来,看自家二爷有事无事。
崔珏止住他们,看那抖着腿从里面出来的报信小厮。
稍走得远些,他才问:“是温大爷派你来的,还是你们大爷的吩咐?”
那小厮抬起头,脸上努力聚成一个难看的笑,回话说:“崔翰林,我们大爷正是‘温大爷’。小的是理国公府的人。”
崔珏当即明白过来。
是温从阳令自家小厮装成安国公府的人,过来请他。
他未对这位连襟的行为作出任何评价,只向安国公府校场行去。
温从阳早已主动迎出场外。
他满面带笑,派人过去之前,就想好了要与崔翰林亲和些。可看到这个人负一手在身后,清清冷冷走过来,看见他周身的气度,想到遥妹妹扶着他手的模样,想到他握住遥妹妹的样子,再想一想新婚夫妻都会做什么……温从阳终究没能把准备好的话一口气说出来。
他只是带着笑见礼,称呼:“二妹夫。”
“姐丈。”崔珏依礼相还。
“是我看明远不注意,才叫人去请的你。”温从阳看看四周,先解释说,“可不关明远的事。他还在那边歇着呢。”
“无妨,”崔珏道,“姐丈有请,本便应当前来相会。”
他言谈举动皆有礼,神色平静,温从阳心里却更像被石头压住了一样发闷。
世上就真有这种毫无缺点的人吗?
但他还记得自己请人过来的目的,就边请崔珏向内走,边笑道:“其实说起来,你我还是表兄弟,只是从小不曾见过,竟像不是亲戚了的一般。”
温从阳的祖母张老夫人与崔珏的外祖母是亲姐妹。
正如崔珏之母与温夫人是亲姨表姐妹一样,理国伯亦是崔珏之母的亲姨表兄。
但“一表三千里”。同为女子,因年龄相差近十岁,崔家又与温家关系不密,温夫人在闺中便与崔珏之母并不亲密。何况理国伯身为姨表兄,更不曾与这位表姐有何情分。
老一辈的人逐年衰老、去世,兄弟姐妹们各自成家后,温家与崔家更无往来。
崔珏之父调任回京、崔珏之母病重的两年,温夫人重与表姐家亲近起来,却还未来得及再让两家小辈相识,崔珏之母便去了,更别提理国公府。
因此,崔珏与温从阳虽有些许亲缘,却在崔珏与安国公府议亲之前并不相识。
即便相识后,因两人素来无话可谈,也只从纪家称呼,并不把这门表亲提起。
今日温从阳重提此亲,崔珏虽尚不知其意图如何,却已作出应对:“如今已各自成婚,再以兄弟称呼便是不敬姐丈了。”
他比温从阳年长一岁。
温从阳本也没指望和崔珏再互相称呼兄弟,只是借这关系提起后面的话。
已经走到靶场。
两人的仆从皆不在近处,只远远围绕。
掂了掂弓,递给崔珏,又给他挑了几支箭,看着场边被风吹起的飞叶,温从阳笑道:“虽然唐突了:但其实,我与二妹妹也只是表兄妹而已。请妹夫不要误会什么。”
崔珏见过他与遥妹妹说话。崔珏知道他倾心遥妹妹。
他只是想让遥妹妹过得好些。
“姐丈,多心了。”崔珏双足分立、挽弓搭箭、指向箭靶红心。
“我从没误会过。”他移开箭头,指向虚空!
箭矢如光飞出,于空中发出尖锐哨音、穿透了飞叶又继续向前,深深钉在了百二十步远外的树干伤疤正中!!
轻叶摇坠,冠枝长震。
……
崔珏将三分醉装作了九分。
他不愿再与安国公虚与委蛇,只想尽快过完这一日,哪怕是装醉假睡,虚度一整个下午。
安国公并未叫人带他去客房,只令人扶他在书房榻上歇息。
崔珏便在心中默默记诵大周一京、十八布政使司内各地的军政、民政、吏治、刑狱及现任各级官员。
虽有两三分醉意涌上来,他也并未真正入眠。
略朦胧时,他听见安国公有了动作。
安国公命人:“去把二姑娘叫来。”
崔珏立刻全然清醒。
又约一刻钟余,夫人到了。
崔珏微微睁开眼睛。
透过屏风的间隙,他看见夫人的殷红洒金裙摆轻轻晃动。
夫人向安国公问安,只简单两个字,“老爷。”
安国公话中也并无一贯对他的笑意,只说:“坐吧。”
“是。”夫人答。
夫人的声音甚为反常,竟很陌生。
“你可知道叫你过来是为何?”安国公问。
“不知。”夫人答。
安国公稍停了片时,再开口时,声音便带了不喜与微怒。
他说:“你已嫁为人妇,尊长面前,言语行事竟仍如此怠慢无礼!”
“不敢,”夫人站起身,“只是一心恭等老爷的吩咐。”
夫人说:“若老爷无有吩咐,我有一句话想问:听说二爷吃醉了,不知是否有伤身体?二爷现人在何处?敢问老爷给请了太医么?”
“你!”安国公似是大怒。
崔珏又欲出声,便听安国公忍了怒意,说道:“他人已歇着去了。”又云:“你倒知晓关怀夫君身体,还算不错。”
“都是老爷太太多年教导得好。”夫人答。
崔珏忽然明白哪里反常了。
他眼中见到的夫人,开始只是从容平和的、安顺知礼的,后来是娇俏憨然的、妩媚动人的。她不只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水中芙蓉,她活泼得像春日的燕,又明朗似夏日激流。她并非他以为的幽娴淑女,连贪玩与懒惰都随心所欲、毫不遮掩地展现在他面前。
夫人的声音里,高兴与不高兴也几乎从来分明。哪怕是去年见温从阳,和今日反击纪大姑娘时,她声音虽冷,却也有“生气”的情绪。
现在不同。
现在,夫人的声音里只有全然冷漠。面前的安国公是夸赞还是怒斥,都动摇不了她心绪分毫。
她并不在意亲生的父亲。
为什么?
屏风外,安国公已经说起陛下的心意:“陛下欲立庶子不顺,竟想先立淑妃为后再行立嗣!如此尊卑颠倒,岂是大周之福?你归家后,定要寻机劝导你夫君以国为重,勿要总顺从陛下心意行事。他既为国之俊才,又得陛下看重,正是忠言直谏之时――”
“老爷,”夫人开口,“如此大事,竟托付于我,恐我不能胜任。”
“如何不能胜任?”安国公笑道,“我看你丈夫倒对你喜欢得很――”
――再说下去,对夫人便是侮辱。
崔珏坐了起来。
他唤:“夫人。”
他故意弄出声响,跌跌撞撞扶上屏风,抬眼看向自己的妻子,低声问:“夫人怎么在?”
“二爷!”夫人快步向他走来,扶住他的手。
夫人只说:“老爷找我来说几句话。”
夫人在看着他。
夫人眼里只看着他。
紧紧握住夫人的手,崔珏看向岳丈。
“不知岳丈大人还有无吩咐。”他话音依然谦和有礼,又带着几分醉意。
他说:“我想与夫人回家去了。”
第40章 至亲至疏
纪明遥扶着崔珏上了车。
她没再回去见太太,只眼神暗示青霜过去替她赔罪。
她再去,一来一回时间过长,只恐安国公又要生事,还会让安国公迁怒太太。
今日是不成了,下次来再请罪,好好陪陪太太吧。
车轮滚动,驶回崔家。
车上还是只有她和崔珏,也还是如来时一样沉默。
不同的是,崔珏正抱着她。虽然抱得很松。但他们的确肌肤相触,隔着衣襟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崔珏的身体很烫。
还有微微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纪明遥侧颈……让她意识到,崔珏是真的有几分醉了,并非全然伪装。
回忆起这一日的种种,她决定主动开口。
“吃了多少酒?”这是最容易说出口的话,“头晕不晕、疼不疼?”
过了片刻,车内才响起另一个声音。
“不算太醉,”崔珏闭着眼睛,回答说,“还好。”
“还好”算什么程度?
捂住将要承受不住的潮湿气息的侧颈,纪明遥转头看他。
夫人在怀中一动,崔珏便想躲。可车内只有这方寸之地,他无处可躲。
夫人的手摸上了他耳后,只是微微触碰,却让他更感受到了灼热的烫意。
“到底醉没醉?”夫人又问。
崔珏只能说:“醉了。”
不醉,又如何敢在车里便对夫人做出如此亲密举止。
夫人有小半刻没说话。
夫人的呼吸重了,崔珏却不由将呼吸放轻。
夫人在他怀里笑了起来。
崔珏的胸腔随着夫人震动。他不知自己已经舒缓了眉目,只想在此时此刻,将夫人抱得更紧。
他们是夫妻,再亲密些又何妨。
但还不待他更用力时,车停了。
纪明遥也忙收了笑意,拍掉崔珏的手,想从他怀里出来:“二爷,到家了。”
夫人对他如此称呼尊重得体、合乎常理,多日来崔珏也已习惯,可他当下听在耳中,心中却竟生出不足。
一定是醉了的缘故。
崔珏松开了夫人。
他站起身,赶在夫人之先下车。
今晨天晴,此刻尚未至黄昏。车外浓云渐起,日光依然耀目。
崔珏微微眯起眼睛,握住夫人的手。
夫人又如在安国公府门前一样,双手扶住他的手臂,轻轻跳了下来。
他们到家了。
家里没有让夫人生气的温家与纪家的人。
两人回来得比预计的时间早上许多,门前自是无人迎候。崔珏令小厮去正院传报一声,便与夫人先回他们自己房中。
纪明遥想说的话都不好在旁人面前提起,崔珏亦然。
他二人又是一路沉默,连围随的丫鬟仆妇都没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按了按额角,崔珏恍然。
夫人的归宁之礼,终究没有圆满。
只有明远和纪家姐丈送他们出来,夫人也未能与岳母和亲密的姊妹好生道别。
凝曦堂到了。
纪明遥吩咐丫鬟:“端醒酒汤来。”
管他真醉假醉,先喝上一碗再说。
今日是花影和白鹭留在家里,早准备好了姑娘和姑爷一应回来使用之物。醒酒汤就在角房茶炉子上温着,白鹭飞快端了过来。
纪明遥亲手拿给崔珏,用指尖试了试碗的温度,示意他喝。
崔珏接过,一饮而尽。
纪明遥接回碗,问:“想吐吗?”
崔珏看着夫人,实话说:“不想。”
“那再过一刻,二爷先去洗个澡吧。”纪明遥与他商量,“到底吃了酒,洗澡舒服些。”
醉酒后不宜立刻洗澡。
不过,从午饭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他又喝了醒酒汤,再过一刻钟,想来就无妨。
“我现在便去。”崔珏想尽快回来。
纪明遥笑看了他片时,看得他耳垂又开始发红。
――果然大半是装的吧!!
哼!
两人各自沐浴更衣完毕,才有王平家的来,笑问:“大爷大奶奶问:二爷二奶奶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若有什么事,只管派人去说。”
“暂且无事,”崔珏道,“你回去罢。”
这回是二爷开口吩咐,都没等二奶奶的意思。
王平媳妇答应着回去,便和大奶奶说:“二爷说,‘暂且没事’。”
“那就是有事了。”孟安然看向才到家的丈夫,又不放心地提醒他,“或许是弟妹的私事,你可别乱问去。该你知道,阿珏自然会告诉你的。”
不是夫人说,崔瑜还真有点想去问问。
可听了夫人的话,他忙答应着:“那是自然了。”又说:“我是那般没分寸的人吗?”
孟安然瞥他一眼,没答这话。
崔瑜一点没觉得面上挂不住。
但他也安稳坐不下。
“别的倒罢了,”站起来走了走,他叹说,“我只想问立后一事,安国公又是什么主意。”
……
“老爷和我说话的时候,二爷就醒着?”虽是疑问,纪明遥心里已有九分确认。
“我一直未曾入睡。”崔珏承认他在偷听。
这让他有些不敢直视夫人的双眼。
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官场上如何暂且不论,但今日亦算夫人的家事,他却暗中窥视许久,直待夫人将被辱及才出声,实非正人所为,算来,也并非丈夫当为。
“我应在夫人才入内时――至晚在岳丈第一次呵斥夫人时便起身,”崔珏行至一丈远处,深深行揖,“今次不望夫人宽恕忘怀,但定不会再有――”
“二爷,不必赔礼,”听声音,夫人竟似笑了,“我没怪你。”
崔珏惊诧抬头。
夫人果真在笑。
她双眉弯弯,眼中只有真实的高兴和些许揶揄。
见他看过来,夫人稍稍垂眸,但随即就站起身,走到了他面前。
夫人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
夫人仰头对他笑:“二爷若早早就起来了,我哪能知道老爷到底是什么心思?二爷出声并不晚,正正好。”
她笑着,又有些不好意思,问:“老爷第一次要发怒时,我问二爷在哪,其实是更想借二爷护着我,二爷应该看出来了吧?”
“看出来了。”崔珏左手抚上夫人头顶。
只看着夫人无一丝珠饰的乌发,他才能说出:“能护住夫人,我很……高兴。”
夫人就倾身靠在他胸口笑。
笑了一会,她又抬头,正色问他:“二爷便不觉得,我对老爷是不孝不敬吗?”
这一刻,崔珏发现,夫人澄澈双眼中蕴含的波动,自己竟又看不分明。
但这不会影响他的答案。
他只随心直言说:“父慈则女孝。”
观安国公今日对夫人的言行,显然并非能让子女敬重孝顺的慈父所为。若排除他对岳丈应有的尊重,他当更加直言――那些话岂是为人父者当对女儿所说!安国公几乎已不配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