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未干的身体沾湿迟休的头发,凉意间隔两人,迟休忍不住紧紧拥他。
好像也没害怕到想哭的地步。
但被这具温暖的身躯拥住,强压的恐慌逐渐具象,在心底最为柔软的地方凝聚成某个点,每当迟休试着回想,后怕侵袭脆弱,那个点似乎也掐准时刻,拟化作尖刃直刺心窝,剖开坚强。
恐惧暴露无遗。
可韶谌的拥抱,让迟休在缓过惊慌之后,莫名有了劫后余生的贪婪。
她想。
永存这份温暖。
依偎许久,韶谌终于松手,直起身注视她。
“他跟踪你?”
迟休摇头:“算不上,我进电梯后挺久他才进来。”
“他手里有刀。”迟休摸向头顶,这才发现自己的帽子不知何时掉落在地,“我没敢轻举妄动。”
见韶谌陷入沉思,迟休温吞道:“报警恐怕不好收尾,凡事都要讲证据,毕竟他也没做出什么伤害我的实质性行为……”
“证据?那万一他是个惯犯,真对你做了什么怎么办?”
“……”
韶谌语气染上些许怒意,迟休看着他,不作声。
“能――”迟休垂头,眸色渐沉,“先别提他了吗?”
韶谌闻言,沉默须臾后点头。
“以后上下班,必须由我接送。”
“嗯。”
引迟休在沙发上落座,韶谌先给她兑了杯温水,再进卧室穿衣服。
“饿了没?”韶谌换上衣服后走出,“先吃饭。”
“好。”
由于先前的惊魂未定,迟休没多大胃口,但看到韶谌默默为她递来碗筷,最后还是捏起筷子安静吃饭。
出乎意料地,韶谌做饭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吃。
韶谌托腮看她:“怎么样?”
迟休点头:“挺好吃的。”
得到回复,韶谌终于拿筷子往饭碗里戳了戳。
吃完饭,迟休安静坐上沙发,目光跟随忙碌完从厨房走出的韶谌。
韶谌落座,依旧沉默看她。
盯了手里的水杯片刻,迟休又侧过脸直视身边的韶谌。
“韶谌。”
“嗯。”
“我今天……”迟休顿了顿,低声补充,“能不能跟你一块儿睡?”
她知道,自己留宿的每一晚,韶谌一直都是在沙发上睡觉,甚至是之前在赤杨的酒店里,睡前韶谌还老实躺在她身边,半夜起床上厕所时,便发现他就靠在单人沙发上安静阖眼。
他为她留足了尊重空间。
闻言,韶谌凝住的神色微妙地动了一下,随即淡淡颔首。
“行,先去洗漱。”
迟休脚步虚浮地跨进浴室,许久,又恍惚走出。
缓步靠近卧室门,韶谌正靠在床头敛颚看手机。
抬眼一瞬,他瞧见站在门边的迟休,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因为是她自己提的,迟休没觉得局促,自然地在他身侧躺下。
韶谌垂眸注视身边人半晌,抬手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迟休没什么睡意,盯住韶谌的衣襟发呆。
房间里只剩夜灯的昏黄弱光,中和沉默。
迟休倏忽吱声打破寂静:“韶谌。”
“怎么?”
“你……”迟休抿了抿唇,不自觉收紧拳,“腿伤,现在会疼吗?”
韶谌神色淡淡,手里把弄着她一缕头发。
“不会。”
迟休闻言抬眸,韶谌那双看不出情绪的黑瞳落入视野。
“韶谌。”
“嗯。”
“刚才那个人,其实――”迟休斟酌须臾,下定决心般再次出声,“是我亲生父亲。”
第64章 (六十四)扫把星
韶谌睫羽微颤。
迟休暗自犹豫良久,不徐不慢地将往昔脱口。
“高考前一个月,自我幼时便失踪的生父。”
“找到了。”
……
迟休望着身边空了一天的桌位,莫名不安。
韶谌基本不请假,即便是有事推迟到校,按他的性格也会主动提前知会她。
班里也并没有因为他的消失掀起什么波澜,迟休抛开脑中的胡思乱想,定下心,继续埋头刷题。
高三的周末加了课,仅剩周日下午半天的离校休息时间。
而在周日上午第二节课课间,陆长远办公室外围了一群人。
迟休从厕所缓步走回,目光淡然掠过众人,瞥见陆长远桌前两个身着制服的警察。
她不由得止住脚。
其中一个,是上个月带她去见迟宽的张成。
办公室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学生们纷纷猜测起两个警察来这儿的目的。
没一会儿,人堆里传出话来。
“迟休?迟休在哪儿?”
众人回头,望向身后懵然的迟休。
迟休应声走进办公室,张成冲她微微颔首。
“迟同学,又见面了。”
迟休抿唇,点点头。
张成又面朝陆长远:“那么,就先让迟同学跟我们走一趟。”
陆长远注视迟休几秒,默默点头。
“这里不方便谈话。”张成笑了笑,用眼神示意迟休,“路上再说。”
迟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外抑制不住好奇的学生。
“好。”
直至坐上警车,一路沉默的张成终于再度出声。
“有个案子,我们在调查时发现跟迟宽似乎有很大牵扯。”张成没急着扣上安全带,侧过身看着迟休,“传他做笔录时,他非坚持要见到你才肯松口,案子挺急的,我们也只好打扰你了。”
迟休眸色沉了沉。
“没。”
“不过,迟休。”
迟休抬睫瞥向张成。
张成略微皱眉:“迟宽现在精神状况不太好,他某些话……还是不要随便信。”
“另外,你也要尽量控制情绪,以免双方都受到刺激。”
迟休抓衣襟的手紧了紧,没吱声,扭头看向窗外。
天压着乌云,无声咆哮,似要催折这座冰冷的城。
再坐到熟悉的会见室,迟休面无表情地直视迟宽在玻璃那头悠哉落座。
迟宽先好整以暇地看她良久,再慢腾腾地把电话拿在手里,冲迟休晃了晃。
“你来啦?”
迟休冷声道:“有事?”
“没事儿不能看看我亲闺女啊?”迟宽歪头,“果然,长得跟你妈一样漂亮,就是不像我。”
“上次没好好问你,你现在,是被程见君养着的吧?”
“怎么?”
迟宽闻言,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迟休蹙眉看他。
“……哎呀,还真就让他如愿了啊。”迟宽脸上划过讥笑,“养情敌的女儿养了这么久,真他妈的情深意重。”
“说够了?”
“没啊,你再听我唠会儿呗!”
迟宽拍拍桌面,起身,像是要贴上玻璃一般倾斜身体。
“我这人呢,好像从来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儿,做生意被骗,交朋友被耍,娶了个女人,结果那肚子里怀的孩子还他妈差点儿姓程。”
迟休眉心一跳。
注意到迟休表情的微妙变化,迟宽咧咧嘴,准备添油加醋。
“不过到底还是我赢了。”迟宽隔着玻璃指指迟休,表情夸张地吐字,“你是――我的种。”
“但话说回来,秋晚的人品真不咋样,连孩子都只能生个煞星把自己克死。”
“诶――这么说,你还应该庆幸我当初走了。”迟宽挤眉弄眼,“不然我也被你克死,你成孤儿的话,得多难受啊?”
迟休渐渐失去耐性:“说完了?”
“没,还有呢!”
迟宽扳了扳手指,故作思索道:“老婆子什么时候瘸的腿来着?”
“……”
迟休不想应他。
秋英浅的左腿,是在迟休七岁那年,老人家出车祸瘸掉的。
“哦――”迟宽忽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你七岁那会儿,老婆子出了车祸。”
迟休闻言蹙眉。
他怎么知道?
“要我说啊,人老了还真是没什么用。”
迟宽挠了挠头发,漫不经心道:“瘸了条腿,就穷到养不起自己的外孙女儿。”
“什么意思?”
“就是――”迟宽一顿,眸底闪过不明的暗光,“你猜的那个意思。”
迟休不明所以,心底的不安逐渐扩散,但脸上仍保持平静。
“说清楚。”
“迟处秋,你不会当真以为,上头能给你两老孙捐那么多钱啊?”
“说到底,你最该孝敬的人。”
“是我。”
迟休脸色愈冷:“到底什么意思?”
迟宽摊牌:“养你的钱,不说百分之百,百分之八十都是我出的。”
迟休凝不住表情,脑中重现曾经与秋英浅生活的一幕幕。
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补贴,秋英浅从未向她提及的工作,以及周遭人对迟宽的谣言……
迟宽不依不挠:“怎么?不信?”
“现在我这边可能没法儿查了,如果秋英浅的账户还在你手里,空了去查查。”
“有心的话,最好把账一笔一笔地算清楚,看看你亲爹那些年给你俩摊了多少钱。”
迟休听言,眉眼间的冷戾凝固。
“哎呀……寒心啊……”迟宽又换上一副遗憾模样,“白花那么多钱供你,结果一上来就想让你亲爹去死,简直沦丧道德嘛!”
“她找你要,你就给她?”迟休一字一句咬牙道。
“这个嘛,说到底还是我那会儿太年轻。”迟宽斜了斜身子,“看着你俩一残一小,其实我还挺心软,本想着甩几分钱一了百了,结果秋英浅还真他妈把我当提款机了。”
“可谁让我是你爹呢?”
“但仅仅只是起法律效应的责任。”
迟休面不改色地看他。
“说句实在的,我真他妈不想负这个责。”倏然,迟宽的表情再度狰狞,“不过,秋英浅倒挺有眼见,死得刚刚好。”
话音一落,迟休蓦地腾起火气。
然而迟宽话锋又转:“得,咱不扯这个,你们现在的小姑娘咋老喜欢留个刘海在额头前,挡脸,不好看。”
“关你什么事。”
“另外,有些东西――”迟宽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眉尾,又指向迟休,“不是你说能挡住,就能挡住的。”
迟休自然知道他在指自己的痣,只盯住他,默不作声。
沉默须臾,迟宽的神态略微趋向怪异,眼神飘忽,不时扭曲肩膀偏头张望四周。
迟休正想放下电话,迟宽倏然向她招招手,她只好又拿起。
“处秋啊。”
“说。”
“告诉你个秘密。”
迟宽正了正身体,表情难得严肃。
“其实秋英浅,也不全是被你克死的。”
一提这事,迟休立时又来了火,咬牙道:“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
迟宽故意压低声音,听筒里只剩男人沙哑的气音:“我记得,她是被车轧死的吧?”
“老大一滩血了,是不是?”
“那肠子……啧啧……”
迟休隐隐预料到他的意思,眼底猩红逐渐积累。
“人年轻那会儿脑子就是转得快,这老人家要是死了,不就没人管我要钱了么?”
“迟处秋。”迟宽稍稍扬眉,语气里染上挑衅,“想不想知道――”
“那车,轧了她几次?”
迟休呼吸一凝。
理智之线彻底崩开。
砰!
迟休顿时起身踹开椅子,一拳砸在玻璃上,满眼猩红地怒视玻璃内的迟宽。
“迟宽!你他妈畜生!”迟休撕开冷静,又一拳狠狠砸向玻璃,“那她妈是人命!人命!!”
“迟休!”
不远处的张成觉察端倪,立时冲过来想制止迟休,但奈何迟休已经完全失控,两个警察都按不住怒吼的少女。
“迟宽!我她妈杀了你个畜生!”迟休挣脱压制,发了疯一般在玻璃上狂砸,“你他妈去死!给老子死!”
“迟休!冷静点儿!”张成努力拽住发狂的迟休,眼见女孩不受控制地咆哮,只好喊对面的狱警带走迟宽。
迟宽在临走前,用唇语留下最后一句话。
迟休看懂后,安静了一瞬。
“扫。”
“把。”
“星。”
迟休脑子空白半秒,而后转身紧抓张成的胳膊。
“张叔叔,是他,就是他杀了我外婆,是他杀的……”
见双眸猩红以及颤到语无伦次的迟休,张成尽力放软语气不刺激她:“冷静,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言罢,迟休的情绪不减反增。
“我她妈说了,是他杀的,他妈的才是杀人犯!迟宽是杀人犯!”
“迟休!够了!”
“迟宽才是杀人犯!他妈的就是个畜生!”
“迟休!!!”
迟休止住吼声瞪着张成,男人的大吼化作回音,在重归寂静的会见室里回荡。
张成收起脸上的厉色,轻拍了拍迟休的肩。
“冷静。”
迟休胸口剧烈起伏,眼底的猩红仿佛浸到眼尾,血色相融。
良久,她抿了抿唇,意识到自己紧抓张成的手后,缓缓松开,又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
“抱歉,失礼了。”
“没有,也是我们考虑不周。”张成叹口气,“对不起,让你受刺激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待会儿送你回学校。”
“嗯,麻烦了。”
回到湛桥一中,迟休垂头缓步,思绪不住放空。
迟宽的话音如同复制粘贴一般在脑海里循环。
“也不全是被你克死的……”
“那车,轧了她几次?”
“……”
跨进教室门的那一刻,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迟休。
陆长远正坐在讲台边,笑眯眯地望着她。
“哟?咱们的冠军回来了?”
迟休不明就里,直至瞥到讲桌上的奖杯和展开的荣誉证书才反应过来。
约莫三个月前,她在韶谌的鼓励下,参加了市级青少年原创油画比赛。
此刻眼前摆着的,便是明晃晃的胜利标志。
迟休愣了几秒,抬脚迈进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