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奶奶?”
“对,我得回去看看。”
周桉走后陈森一直在病房里守着,表面虽然不动声色,但他的心绪不宁已被陈阿婆尽收眼底。
“阿森。”陈阿婆将他唤到床前,“去看看。”
陈森垂着眸,陈阿婆见状忍不住往他肩上拍了一下,佯怒道:“你到底哪来那么重的心思?”
说完她先偏开头:“我这里不用你盯着,在医院我还能出什么事?”
“要喊人的话您按铃。”
“知道知道,赶紧走。”
黑色越野急停在古樟街街口,陈森下了车就直接往街尾方向跑,连车门都忘记上锁。
阳光晒得地面发白,也晃得人视野不清,他抬手挡在额前,还没踏进临江仙的门就听见了激烈的争执声。
郑嘉西说话时带着一丝颤音,不似平常那般从容。
陈森突然止步在门外。
“别把自己的形象树立得太高大,你们为什么要接回一个在母亲肚子里就被抛弃的野种?”
郑嘉西自嘲完老太太就变了脸色,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根本不怕继续戳穿:“是因为郑卢斌没有生育能力了!如果治不好,他这辈子只能也只会有我这么一个孩子,哪怕我是个女孩,你们也必须接受!”
不分场合的控诉让老太太瞬间被难堪和羞耻包围,她指着郑嘉西厉声道:“你给我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是平白无故长大的吗?我扪心自问从来不亏欠你!”
“那本来就是郑家该给我的!”
郑嘉西早就烦透了这些人的嘴脸,伪善和自视清高之下是藏不住的私心与丑恶,好像她本来就是该被扔掉的垃圾,是他们大发善心才让她拥有了现在的一切。
可没有选择的明明是她。
如果出生像高考一样可以填志愿,她一定撕烂那张表,她拒绝来到这个世界,拒绝成为任何人的孩子。
“不敢承认吗,你口口声声的养育难道不是把我当成备用电池?今天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是对我这个孙女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发现这块备用电池必须拿出来顶上了?”
“你……”老太太气得头晕,捂着胸口站起来剧烈咳嗽了几声。
“也是,如果我是你的话也该着急了,郑家最盛产废物,你剩下的那些宝贝儿孙有一个算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应该没少让你头疼。”
明叔左右为难,他相劝道:“小郑总,老太太这次来是真心想接您回家的……”
“明叔,这么多年了我不信你看不透。”郑嘉西打断他的话,“我哪来的家?”
口子已经裂了,索性就完全撕开,她的声音透着风暴前的平静。
“你说得没错,季心岚确实不要我,但我也绝对不会感激你,是你把我拖进另一个地狱的!”
陈森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他下意识摸兜,可来来回回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想起来要抽烟的时候却发现一样东西都没带。
而门内,郑嘉西的声音已经覆上哽咽。
“你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现在更不会,因为你瞧不上季心岚,更瞧不上她生的女孩。”
这些话她不曾说出口,眼泪和血吞的日子她都能咬牙熬过来。
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承认自己不被爱是那么简单。
哪怕她知道老太太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知道她是吃人思想的受害者,她也无法原谅。
因为有些人会把自己遭受过的痛苦成千上百倍转移给别人。
“我是试验品吗,还是什么很该死的人?郑卢斌发疯打我的时候你次次装聋作哑,我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要我反省自己?”
老太太的双手在颤抖:“棍棒底下才能成人,你爸他们都是这样长大的,那是为了你好!”
“是事实吗?那为什么偏偏受‘教育’的是我,郑择威呢,他把我反锁在地下室差点闷死我的时候你又是怎么为他辩解的?!”
“胡言乱语!”
老太太抬起手就要落下一个巴掌,却被郑嘉西擒住手腕死死扣住。
“我说过,你没有机会再扇我了!”
郑嘉西狠狠甩开她的手,老太太身子受了力往后踉跄,被明叔眼疾手快地搀住。
“你们一口一个郑家,但是心里真的有‘家’这个概念吗?把我带走了为什么不能好好对我,难道羞辱是一种爱?孤立无援也是爱?我要的很多吗,哪怕有谁能站出来维护我一次呢?”
一句关心或者一个拥抱也可以,哪怕有一个人出现,她都不会在黑暗里彷徨这么久。
郑嘉西的视线早已浸泡在泪水里,在她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一个模糊人影挡在了她的面前,紧接着一股温热而坚定的力量攀上了她的掌心。
她被陈森带走了。
陈家小院里,茂盛的石榴树已经进入挂果期,树底下的庇荫处,郑嘉西一直垂着头。
陈森扶着她颤动不止的肩膀,耐心道:“嘉西,抬头看我。”
没有歇斯底里地发泄过,所以一旦敞开就很难收回来,郑嘉西哭得有些抽噎,陈森怕她呼碱,干脆把人揽进怀里给她拍背顺气。
等人稍微冷静之后他就想去捧她的脸,但郑嘉西不配合。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在这里能去哪里。”
陈森用指腹替她拭去眼泪,刚低头郑嘉西就偏开了脸。
“不要看我。”她的鼻音很重,说话还带着一点哭腔,“很丢脸。”
陈森轻抚着她的头发,问道:“哪里就丢脸了?”
“所有。”
陈森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密密麻麻的痛感是先从心尖泛起的,再不断向两边撕扯,连呼吸都很困难。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看到别人哭,自己的眼睛也会跟着发酸。
那天晚上郑嘉西留在了陈森的房间里,入睡前她突然开始低烧。
陈阿婆还在住院,陈森分身乏术,所幸邵菁菁及时出现,自愿代替他去陪护。
陈森庆幸自己留了下来,后半夜郑嘉西直接烧到了三十九度,高烧之下她人也很迷糊,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陈森没听懂,只能尽心安抚。
好在喂过药之后体温总算慢慢降了下去,郑嘉西捂出一身汗,陈森替她换完衣服天也蒙蒙亮了。
一夜没睡好的人还有周桉,第二天一早她就借临江仙的厨房煮了点清粥,端到对门陈家的时候才发现陈森也同样煮了粥。
这是个话不多但做很多的男人,其实昨晚可以换她来照顾郑嘉西,但她拗不过陈森的坚持。
“烧已经退了,人还没醒。”陈森给周桉递了一杯水。
周桉接过来道了声谢,点点头:“让她再多睡会儿吧。”
陈森洗过澡,擦头发的毛巾刚从脖子上扯下来,一身黑色装束陷在深色的沙发里,整个人透着清冷和沉寂。
就在周桉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陈森喊了一声“周小姐”。
“关于嘉西,能聊一聊吗?”
第60章
周桉和郑嘉西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咨询室。
为达到最理想的咨询效果,心理咨询师与来访者要尽量避免双重关系,对一个刚认识的人剖白内心,这是一件十足困难的事。
尽管郑嘉西有求助的意愿,但在一开始,她潜意识的对抗还是很强烈,不信任,不安感,情感隔离,甚至是为了自我保护提前就发起心理攻击。
周桉只能把这条战线拉得很长。
“就像滴水汇成河,很多心理创伤都不是短时间内形成的,原生家庭造成的影响深远,被情绪控制太久,麻木之后可能会把自身的处境合理化,所以嘉西当时愿意接受心理咨询的帮助,我认为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周桉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她抬眸望向陈森:“陈先生,虽然我已经不是她的咨询师了,但有些情况毕竟涉及到个人隐私,我觉得……”
她话还没说完,压在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Jacey:【桉姐,可以告诉他。】
讶异从周桉脸上闪过,她的视线越过陈森,很快发现他背对着的那个房间敞开了一条门缝。
郑嘉西已经醒了,还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周桉:【确定?】
Jacey:【确定。】
陈森没有注意到这稍纵即逝的异常:“如果不方便的话……”
“不会,你是嘉西的男朋友,想要多了解一点也是应该的。”
周桉调整好坐姿,捧起水杯,轻轻摩挲着玻璃杯壁上的枝蔓暗纹。
“我们的咨访关系持续了一年多,前期效果还是很不错的,直到后来她主动提出结束咨询,突然决定回国。”
而一切的开始,源于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
关于郑卢斌这个父亲,郑嘉西对他的印象只有漠视和冷淡,她也耿耿于怀过,甚至怀疑自己身世的真实性,但老太太的谨慎让她很快打消了这个疑虑,在不确定郑嘉西是亲生血脉的前提下,他们是绝对不会把她接回来的。
唯一能解释的,就是郑卢斌对待任何情感都不抱有正常的感知能力。
他喜欢女人,但移情的速度似风,他家族观念重,但不曾对谁流露过半分关怀。
所以当他主动打来电话的时候,郑嘉西根本不知如何面对,半分钟的通话只讲了一件事,他需要郑嘉西回一趟颐州。
二十多年郑家小姐的生活是标了价码的,郑卢斌恰好提出了要求,比如用婚姻来为他的野心买单,哪怕他知道郑嘉西已经有个外国男友。
赴约当天是白勇杰来接的人,郑嘉西猜想她爸这个恪尽职守的助理应该是来盯梢的,她坐在后排专心查阅相亲对象的资料,驾驶位上的白勇杰也是一声不吭。
气氛沉寂,直到车厢里的音乐声中断,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录音对话乍然响起。
“你让她去见谭家那位公子啊,人家能看得上她吗?”
是后妈杜冯青的声音,她对郑卢斌给郑嘉西安排的这场相亲很是不满。
“之前让你给我表妹引荐一下你也没放在心上,敢情是给你自己女儿留着呢。”
“你那个表妹拿得出手吗?”郑卢斌的话很无情,“她也不是郑家的人,对我有什么好处?”
杜冯青气不过:“诶你这话说的,难道我的人不算你的人?再说了,她在国外待得好好的,咱们的生活也平静,叫回来就变成定时炸弹了,万一哪天她知道她妈是被你撞死……”
她话还没说完,紧接着就是一阵刺耳尖叫。
“你干嘛突然踩刹车啊!!”
气氛急转直下,郑卢斌的声音透着阴沉狠厉:“你敢威胁我?”
“……呸呸呸,我的错我的错。”
“需要我教你怎么闭嘴吗?”
“知道了,干嘛这样看着我啊!吓到我肚子里的宝宝了……”
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郑嘉西周身发冷,思考的速度远跟不上生理反应,她的嘴好像也被封住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车子停在赴约地点,白勇杰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郑小姐,到了。”
郑嘉西抬头,分明从那双眼里窥察到试探和算计。
那场相亲没有后续,她全程都在走神,谭家公子也没有耐心,事情搞砸了,郑卢斌非常不满,而他的助理却在几天之后重新找到郑嘉西,对方再次提供了那段录音。
这一次郑嘉西冷静地听完,她试图从白勇杰的表情中找出破绽:“音频也可以造假,我凭什么信你?”
“完整原件就在我手里,我只是好心提醒,信不信当然是您的事。”
这份“好心”是冠冕堂皇的借口,郑嘉西猜他是求财:“拿着这个东西去找郑董,你能得到更多。”
“找他?那才是死路一条,我可不傻。”
恨意是堆积出来的,若说工作中遭受的冷言冷语和喜怒无常是精神羞辱,那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才让白勇杰彻底明白,在郑卢斌眼里,他人的尊严就是一种可以狠狠踩在脚底下的东西。
想起那段日子白勇杰依然恨得咬牙切齿,他为了父亲的肝移植手术四处筹款,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去求了郑卢斌,对方嘴上应下实则并没有放在心里,白勇杰赌上全部希望,他父亲却因为凑不齐的医疗费错过了几次配型机会。
白勇杰最终在父亲的葬礼上拿到了他本想借的那五十万。
郑卢斌说这钱算是他个人提供的抚恤金,他了解过白勇杰父亲的病情,痊愈概率太低,与其填补治疗费的无底洞,还不如让他自己留着享受。
讽刺的施舍化为无形的巴掌扇在了白勇杰脸上,而郑卢斌扔出的回旋镖也终将扎到他自己的身上。
“你能拿到录音是因为你在郑董的车里装了窃听器,但这份证据存在风险,所以你没有直接报警,而是想和我做场交易?”
白勇杰毫不掩饰:“我不怕玉石俱焚,录音要是放出去,损失的可不仅是郑卢斌的声誉。”
这是蝴蝶效应,遥江集团也会被推向风口浪尖。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郑小姐,这事关你的亲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