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宁被他看得莫名有些不自在,伸手裹了下衣服,双臂环抱,侧过身重新看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
“这里是我上中学时候的‘家’。”
周子遇眼中闪过怀疑和不信:“你不是孤儿,不是福利院的孩子。”
他私下里查过宣宁,没将人摸个底朝天,倒也还记得,她无父无母,但还有个监护人,似乎是位近亲,完全算不上孤儿。
宣宁眯眼,了然地笑:“周总,您果然早就查过我。”
宋思妍那一百万的事,大概就是被他一并查出来的。
“我的确不是孤儿,监护人是我姑姑。不过,她在我九岁那年就去了加拿大,后来几乎没有回来过。”
她没看周子遇的表情,难得好心情地同他说了实话。
“蒋阿姨以前是我的邻居,时常照顾我。那时候,她只是这家福利院的保育员,我很喜欢她。那时我读的中学是寄宿学校,每周末放学,就到这家福利院找蒋阿姨,时间久了,就做起义工——顺理成章,不怕你查。”
其实,那时的她太过害怕孤独,害怕到无法面对每周末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子,是蒋阿姨的照顾,才让她有了暂时忘记孤独的温暖生活。
“我的确不是生性善良的人,不过,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这样的人。”她深吸一口气,任由湿热的气息,在眼前形成一团浓雾,又迅速消失,“蒋阿姨就是一个。”
周子遇一时没有回答。
在他眼里,她一直是个居心叵测、能装会演的女孩,再漂亮的外表,都掩盖不了她的狡猾与恶意。可是,今天,在福利院的意外相遇,似乎让他有点改观。
不管是出于打发寂寞的目的,还是别的目的,从小就在福利院做义工,愿意省钱捐助福利院的孩子们,都是善举。
他出身大家族,从小耳濡目染,又入商场数年,当然知道人性复杂,绝不能单以善恶区分的道理,只是,在她身上同时展现的“善”与“恶”,时常让他感到忽冷忽热。
就像现在,属于“善”的一面,似乎能将他先前积累的不甘和怀疑慢慢抚平。
也许,她有时也算是个“善良的人”。
没了暖气,屋外的天气实在有点冷,才出来时不觉得,到现在慢慢觉出寒意,宣宁站在原地,环抱着的胳膊愈紧,呼出的气息也开始轻微颤抖。
“进去吧。”他忽然开口,没接她之前的话,而是转身回屋。
半长的大衣重新脱下,这一次,被挂进壁橱中。
那个叫小胡子的孩子见他去而复返,握了握拳头,忽然冲过来,朝他手里塞了颗糖。
“叔——哥哥,这个给你吃。”
周子遇垂在身侧的手虚虚蜷着,在小胡子撤回手,那颗糖将要掉落之前,恰好握住。
蓝白的包装,两头卷起,十分传统的简笔画里会出现的糖果包装方式,中间有几个黑色粗体字:大白兔奶糖。
“童年回忆啊。”宣宁看到那颗大白兔,感叹一声,伸手摸摸小胡子的脑袋,那孩子正眼巴巴看着周子遇,这是他向人示好的方式。
“你喜欢?”周子遇捏着大白兔,有点陌生。
他童年的大部分时间不在国内生活,即使在,对这些能唤起市井生活回忆的小东西,可能也不会有太深刻的体会。
“当然,谁能拒绝甜味?”宣宁笑了笑,带着小胡子坐下,从摆在桌上的果盘里又拿了两颗大白兔,一颗给小胡子,另一颗自己拆开,连带裹在外面的米纸,一起送入口中。
周子遇坐回刚才在她身旁的座位,也低头拆开包装,把米白色的糖果放入口中。
电视里播着充满过年氛围的节目,金与红的配色,看起来喜庆又欢乐,让他自然地联想到少年时曾在唐人街参加过的那一两次新年活动。
只不过,那里的金与红,有种陈旧泛黄的气息。
带着奶香的甜蜜滋味从糖果中渗出,在口腔唇齿间蔓延开来。
这就是属于她的童年记忆吗?
-
庄园内,下午茶聚会已经接近尾声。
舒淑兰十分体贴地请管家在庄园中留出足够的房间,此刻,大多数客人都已离开宴会厅,或回房暂歇,或到室外散步,参观庄园内的景致,留下来的人所剩无几。
舒淑兰这才有机会闲下片刻,拉着坐在身边的沈烟,柔声问:“小烟,好几个月没见你,还好吗?”
沈烟笑着点头:“淑兰阿姨,我很好,只是好久没见您,有点想念,谢谢您今天愿意邀请我过来,我给您带了礼物,是我亲手炖的燕窝,刚才已经交给管家,希望您不要这么嫌弃。”
舒淑兰似乎高兴极了,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太见外了,小烟,你对阿姨这么好,比阿熠都好,要是我有你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这话,她早说过不止一遍,很多人都知道,她对沈烟的好,不比对白熠这个继子少。
“来,这是给你的,上次在展览上看到,就觉得适合你,便买下来了。”她从手袋中拿出个丝绒的小盒子,递到沈烟面前。
那是一条玫瑰金镶钻手链,五位数的价格,对她来说不算高,不过胜在别致,的确与沈烟的气质十分相符。
“谢谢淑兰阿姨,那我就不客气了。”沈烟没有推辞,当即从盒子中取出,戴到腕上,展示给舒淑兰看。
舒淑兰捧着她的胳膊端详片刻,拿出手机,找好角度拍了张照,发在久未更新的社交平台上。
沈烟见状,也跟着发了一条,与之互动。
她知道,舒淑兰是在帮她。
不一会儿,管家告诉舒淑兰,白礼璋已经从农场回来,正在房间里休息。
舒淑兰同白礼璋感情好,闻言便起身告辞。
留下沈烟一人在桌边。她喝了口红茶,也没有久留,而是快步走出大厅,在南面的花园里,找到期盼中的那道身影。
“阿熠,”她在藤蔓架下站定,望着前方几步外的背影,“原来你在这儿。”
那道背影顿了顿,才转过身来,含情的桃花眼里依旧没有带笑,只是默默望着她,仿佛在问她到底想说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想跟你说声谢谢,刚才的事。”
“没什么,”不知是不是想起胡仲姗的那句“献殷勤”,白熠皱了皱眉,嗓音越发冷淡,“不是特意帮你,只是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而已。”
“当然,你没道理还要帮我的。”沈烟低声说着,垂下眼,双手在身前交握,看起来有些失落和局促。
胳膊收拢时,卧在锁骨下的那枚痣,变得鲜明。
两人最初相识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像刚被忽然扔进新世界的小猫咪,时时小心,这才引得他的格外关注。
都是需要被呵护的女孩,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另一道身影,眼神也跟着柔和一些。
他移开视线,淡淡道:“是你要分手的。”
“我知道,阿熠,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沈烟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点受伤,“没错,当初是我要分手的。可是,分手也不代表决裂,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我们不能还像小时候一样,当朋友吗?”
她顿了顿,又说:“还有半年,我就要毕业了,我打算回S市发展,到时候,免不了要打交道,淑兰阿姨对我那么好,我实在不想闹得太僵……”
她是学插画艺术的,在法国读研究生,靠着名人效应,已经成为一名小有名气的青年艺术家,回国后,除开从小就重叠的社交圈,在事业上,也多少会有交集。
白熠紧抿着唇,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第25章 电话
他自觉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 过去的事,没必要耿耿于怀。
可是,和沈烟之间的感情, 萌于幼时, 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初恋, 也是迄今为止, 唯一一段正式的恋爱。
他投入了太多真心, 以至于听到她说要分手时, 被伤得那么深。
不是不接受分开的结果, 只是, 他无法接受,她要分手的理由, 仅仅是觉得他无法给她想要的生活——相识那么多年,她甚至不愿意告诉他,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
如此草率, 可见她对他,远没有他对她来得真心实意。
他也实在不明白, 她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
长久的沉默,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沈烟交握着的手悄悄抓紧, 突起的指节有点泛白。她张了张口, 想要说什么,就被一阵铃声打断。
不是来电铃声,而是闹钟的铃声——来自白熠的手机。
沈烟看一眼仍然敞亮的天空, 下意识看一眼时间。
16:57, 在欧洲待了许久的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 冬令时七小时的时差,还有三分钟,就是国内的零点。
“抱歉,”白熠按掉闹钟,冲她扬了扬手机,“我先打个电话。”
沈烟的话没说出口,但也没有离开,而是点头,后退一步,看起来坚持要等他,想从他口中得到一句回应。
白熠并不介意她的执着,也没有避嫌,只是转过身去,用侧面对着她,低头拨通了宣宁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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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院内,二楼的走廊上,宣宁站在窗边,望着底下院子里闹成一片的孩子们。
大半个小时前,外面忽然下起了雪,鹅毛似的,接连不断地飘下来,很快就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C市鲜少下雪,孩子们一看,兴奋极了,除了好几个年纪太小已经熟睡的,其他坚持要守岁的,迫不及待跑出来,在雪地里玩起来。
蒋院长给周子遇收拾好了房间,这会儿急着去看孩子们,便让宣宁带他上楼看一看。
房间就在宣宁隔壁,是过去用来给临时保育员休息的,备用的床铺被褥一应俱全,洗得干干净净,只是和那条围裙一样,看起来陈旧了些。
倒是这房子,有了周子遇母亲那笔善款的修缮,换新的门窗除了能抵挡寒风,也有极好的隔音效果,外面孩子们的吵闹,只能听见细微的一点点声音,反而将走廊衬得十分安静。
背后的门半开着,宣宁几乎能听见周子遇从床边走到门口的声音。
“周总,如何?还有没有要添的东西?”她从窗边回头,笑看着他,“不过,您有个心理准备,附近的商店都关门了,十有八九,我也没法给您弄来。”
周子遇觉得她好像在嘲笑自己“娇气”。
他冷着脸道:“已经很周全,没什么需要的。”
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床并一张小方桌,洗漱用品摆在上头,一支新牙刷,一次性纸杯,还有压缩毛巾,一看就是宣宁的东西。临时决定留宿,能有干净的屋子和洗漱用品,已经足够了。
他偏头看一眼外面纷扬的雪花,想起她方才看过去时,含笑的眸光,问:“你喜欢下雪?”
宣宁顺着他的视线,又朝窗外看,眼里流光溢彩,好像也有雪花落下:“当然,南方的孩子,有谁会不喜欢吗?这样的大雪,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问她喜不喜欢了,她的喜好,和他有什么关系?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今晚的周子遇变得有点奇怪,好像温和了一些。当然,也许只是他这样出身高贵的上层人,对她这样市井底层长大的人的基本好奇而已。
窗上结了层水汽,她伸手抹出个小小的圆,探头过去看院子里的情形,见花坛里、车顶上都已有了积雪。
“好了,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下楼了。”她没回自己的房间,转身朝楼梯走去,显然是要到院子里去玩雪。
周子遇顿了一下,没有回屋,而是跟在她身后三四步的地方,也往前走。
宣宁察觉他跟上来,停下脚步,惊讶地看过去。
才想问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拿出一看,屏幕上赫然是“白熠”两个字。
角落里的时间恰好在这时跳到23:58,她想起自己此刻正站在周子遇的面前,不禁愣了下。
出于一种难言的报复和放肆的心理,按下接听键前,她先将手机在他面前扬了扬,待见他脸色忽然变得僵硬,这才心满意足地把手机放到耳边。
“阿熠?”电话接通,她柔柔开口,嗓音无辜中,还带着几分困惑的惊喜,“是你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不是我,还能是谁?”
“当然当然,我太高兴,有点犯傻了。”她语气是羞涩的,听得人心头发软,“没想到你会在这时候打过来。”
“傻孩子,我答应过你,会给你打电话。”白熠没说,自己为此特意定了闹钟,但时间这么准,显然用了点心,“你在哪儿?还和邻居在一起吗?”
宣宁抬眼,望向脸色僵硬的周子遇,唇角莫名勾起一丝笑容。
走廊里不是绝对安静,但手机的通话音量已经开到最大,他一定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又起了坏心,一面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面往前靠近一步。
周子遇立刻警觉起来,没有被她逼退,却绷着身子,要开口质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才张口,就被一根细嫩的指尖轻轻点在唇上。微微冰凉的触感传来,他能感受到自己半张的嘴唇,几乎恰好能将那一小截手指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