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君芍【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1 17:14:57

  女子容颜沉静,观之不甚青春,头上梳的却并非妇人髻。渺渺眸光投向苍芒湖面,若有所思若有所感。
  李纤凝主仆二人走上桥,惊散了女子神思,她转头望来,颔首为礼,李纤凝亦敛衽还礼。
  原当是不相干的人,礼过即别,不想那女子忽然道:“是李小姐吗?”
  李纤凝停下来,“娘子识得我?”
  女子香腮浮笑,“闻李小姐善断狱。”
  “娘子取笑了。”
  女子慢慢转过轮椅,正面面对李纤凝,“李小姐之名,妾于闺中常常闻得,神往已久,只恨无缘结交,前日听文君讲,淳儿生辰宴,李小姐也会赴宴,欣然而来,得以偶遇,荣幸之至。”
  女子口中的文君乃是梁淳之兄梁人杰的夫人,崔氏女崔文君。
  女子热情称赏,叫李纤凝大感意外,未等应答,女子又道:“妾杨宛,希望没有唐突到李小姐。”
  姓杨,莫非是弘农杨氏,和仇璋的嫂子是一族?李纤凝未及深究,脸上浮起笑意,款款道:“杨小姐言重了,能够结识杨小姐,亦是我的荣幸。”
  正说着,有一侍女惶惶急急跑来,见到杨宛,一抹额角汗水,“小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害奴婢好找。”
  “呆丫头,一点儿眼力见儿没有,这是李小姐,还不见过。”
  侍女听见杨宛的话,冲着李纤凝福了一福。跟着又说,“桥上风大,小姐仔细风吹,让奴婢推您回去吧?”
  杨宛赧然向李纤凝解释,“我身子弱,不能在外头久呆,李小姐可愿陪我屋里头坐坐,咱们说说话?”
  李纤凝左右无事,回去早了又要受李夫人唠叨,随她去了。
  至室内,杨宛为她引荐了崔文君,两相厮见后攀谈起来。杨宛对断狱颇感兴趣,一直问李纤凝打探,李纤凝拣几个有趣的案子说了。未时左右,李纤凝告辞出来。
  时机难得,李纤凝往衙门转了一圈,碰上解小菲和韩杞策马打城外回来。解小菲见了她跟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娘似的,泪眼汪汪,“小姐,你这一向怎么不来衙门了,你不来,兄弟们都想你了。”
  “他们会想我?你别招我笑了。”
  “小姐不信他们,总该信我,失了小姐,我如失魂魄,吃饭也不香喝水也不甜,夜里做梦梦的都是小姐。”解小菲拽着李纤凝衣袖大诉离别之苦。
  听了这话李纤凝没笑,素馨先笑了,“小解你快别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害相思病呢。”
  解小菲赶着又去拉扯素馨,“素馨姐姐我也想你,你不在,我想吃点心都没处讨去。还有闵婆,你们一块儿走了,剩下我没着没落。”
  素馨悟嘴笑,“想来想去,还是想点心想吃食,哪里是想人?”
  “谁说的,人也想。”
  解小菲兀自同她们腻歪,韩杞等的不耐烦,劈手夺过解小菲手里的缰绳,低声说:“我去还马。”
  李纤凝问,“出城干嘛去了?”
  解小菲回,“长乐乡有人斗殴,我们过去拆解开了。”
  李纤凝点点头,抬手拽缰绳,不经意触到韩杞的手,韩杞触电似的闪开。
  李纤凝抓空,奇怪地看了看韩杞一眼,“给我一匹马。”
  素馨忙问,“小姐,你要马做什么?”
  “好久没骑马了,出城转转,你搁这等我。”拿眼睄韩杞。
  韩杞分出一条缰绳交给她,眼睛始终看别处。
  李纤凝跨上马,骑着一路朝东飞驰。
  解小菲和素馨进衙去了,他犹留在原地,刚刚断不敢直视的眼睛,此时缓缓抬起,落到策马缓行的倩影上。她身上还穿着宴席上的广袖襦裙,层叠繁复,无损于她利落的身姿。两条广袖迎风飞舞,宛如蝴蝶振翅。
  直至一人一马淹没于人流,韩杞方低垂眸光,木然收回视线。
  一俟出了春明门,没了行人阻碍,李纤凝得以放开手脚。耳畔春风轻啸,胯下马蹄生风,由着性子驰奔了十余里,身上微微发了汗,李纤凝终于畅快,勒马停于灞桥之上。展目远眺,翠拂晴波、烟吹古岸,灞水浩浩,尽向西北渭河归去。山河壮丽如斯可爱,李纤凝胸中意气激昂,想起杜工部的诗,不废江河万古流。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待我辈皆化作尘土,日月还是照常升起落下,江河依旧奔流,万古不废,与之相比,生命是那样短暂,不啻蜉蝣。
  由此一想,更应该尽情追逐心中所想,有什么理由荒芜颓废,虚掷光阴呢?
  经此一番感慨,李纤凝大扫先前的低迷颓唐之气,晚上神采飞扬地回到宅里,跟李夫人宣布,她不能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明天她必须搬回衙门,至于成亲的事,她不考虑了,叫李夫人也别再白费心机。
  李纤凝当时在饭桌上讲的这句话,大家都替她捏把汗,连李灰都无端紧张了起来,一会儿瞅瞅姑姑,一会儿瞅瞅祖母。
  事情的最终结果以李纤凝被禁足告终。
  李纤凝毫不气馁,写信邀她表妹罗婋来家中暂住。罗婋应了其名,是个名副其实的将门虎女,自幼在军营里厮混,学了一身本领。
  罗婋来了家里,李纤凝天天和她角抵,从早到晚,每天流的汗水能拧出一缸水来。罗婋是使惯了力气的人,李纤凝一开始十战十不胜,渐渐的力气和耐性都练上来,偶尔也能胜一次了。她很享受胜利的快乐。
  李夫人见两个小娘子不务正业,成天抱在一起滚来滚去,直唉声叹气。转念思起自己待字闺中那会儿,何曾不是心高气傲,手上也有几分功夫,远非那些金闺花柳可比。
  母亲最厌她舞枪弄棒,说她早晚要嫁人,又不上战场,把自己练得又黑又糙做甚。
  她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说:“练好了身手,将来嫁了人,遇到脾气不好的丈夫,欺负我我好有还手之力,省得回娘家哭诉。”
  那时她的姨母被丈夫打回了娘家,每日以哭为事。她母亲给她噎的一句话说不出。
  当然了,她没有遇到脾气不好的丈夫,因为她就是那个脾气不好的人。
  回忆击中李夫人心中的柔软,管教的心思淡去一半,由着李纤凝去了。
  七月仲夏,三伏天气里,李纤凝接到一封请柬。梁家有过一面之缘的杨宛邀请她前往杨家位于城南的别苑避暑。信上注明杨宛的寡嫂以及梁人杰崔文君夫妇也会同往。请李纤凝万勿推辞。
  李纤凝心中疑惑,寻思她和杨宛素无交情,为何邀请她?
  素馨想的简单,“杨小姐仰慕小姐,想结交小姐,小姐何不借这次机会出去走走,结交二三好友,省得闷在家里。”
  李夫人听说了也鼓励她去。
  李纤凝思前想后,提笔写回帖,表示承蒙盛情邀请,却之不恭,愿欣然同往。
第59章 下弦月篇(其三)醉月令
  关于杨宛的身世背景,李纤凝乘隙向杨仙儿打探明白。知晓她确属宏农杨氏一脉,和杨仙儿同宗不同枝,论起辈分,杨仙儿还得称呼她一声姑姑。
  据杨仙儿讲,杨宛青春年少时做过一件荒唐事,如今两家亲戚虽不走动,提起她来脸上还是火烧火燎的,觉得臊得慌,与有耻焉。
  李纤凝猜到几分,少不得问一句,好引出下文。
  杨仙儿说闺中思春,可笑不可笑,恋上了卖字画的穷书生,家人一时不察,竟叫他们发展到淫奔的地步。后叫其兄长带着家奴追上,给逼到悬崖边上。杨宛性情刚烈,绝死不回,和情郎双双跳崖殉情。一死一伤。
  死的是情郎,伤的是杨宛。李纤凝恍然,难怪她坐轮椅,料想腿在那时候摔断了。
  不想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回到卧房,素馨说:“到底是家丑,仇夫人说故事也舍不得说全,遮遮掩掩,只当人不知情。”
  李纤凝:“哦?”
  素馨遂道:“小姐有所不知,那杨小姐跳下去时已经珠胎暗结。”
  “嗯?”
  “后来胎保没保住不清楚,亲事没保住是指定的。”
  “什么亲事?”
  “杨小姐当时已经定亲了,夫家姓什么来着,唉,我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蹄子,你既知道,何不早说与我听,害我巴巴地找杨仙儿打听,揭人家的短。”
  素馨说:“我也是听到跳崖一节才想起,不是故意瞒着小姐。”
  “事发时杨仙儿还是未出阁的小姐,哪能知道的那么细致。倒是你,哪里听来这则密闻?”
  “家里亲戚的亲戚在杨家当差,这么传出来的。”
  李纤凝若有所思道:“杨小姐那么个聪慧模样,真不像做蠢事的人。”
  素馨道:“有一种人模样聪明,实则愚昧;还有一种人模样粗蠢,心里跟琉璃似的明净。小姐如何不懂了?”
  “好丫头,教起我来了?”
  素馨娇笑如花,“小姐可知小姐是哪种人?”
  “哪种人?”
  “小姐是模样聪明,心也琉璃似的通透,面相与心相完美统一。”
  “几时学会拍马屁了?”
  “现学现卖,可有赏?”
  “赏你个如意郎君。”李纤凝说,“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别学我,一味耽搁着。家里小子,或有中意的,尽可以和我说。家外头的也成。”
  “小姐你真讨厌,谁和你说这些!”素馨跺脚,捂着脸跑出去。
  李纤凝咕哝,“死丫头,和她说正经的她倒跑了,害羞什么劲。”
  避暑一说诚然不假,杨家别苑引山泉水灌溉庭院,滋润得草木滃然,碧树参天,阴翳垂地,难透进一丝阳光。且有能工巧匠,造出喷泉数十口,沿途喷洒,沁凉适宜令人恍恍然如置身暮春。
  李纤凝的住所被安排在水轩,水轩正面一口幽池,浮萍翠碧,藻荇交横,湃然水汽带来凉风阵阵,舒适可想而知。
  李纤凝见杨宛把这么个好住处给了她,便问她,“杨小姐住哪里?”
  仆人把杨宛推到南窗下,杨宛指着远处一座小楼,“喏,就是那里。”
  小楼给繁秀佳木遮断,仅露半个顶,一角飞檐。
  “未免太偏。”
  “我向来住在那,李小姐可知为何?”
  “为何?”
  “你同我一去便知。”
  李纤凝此行带了侍女仆妇十来人,此刻留下她们整理箱笼,焚香铺床,自个儿同杨宛一行来到南边小楼。
  小楼取名望山楼。杨宛行动不便,住一楼,其嫂夏氏住三楼。房间已由仆人们收拾妥当,室内陈设清雅,当中一张拔步床,北墙下摆着许多漆器,抬头壁上有幅小画,画上画着菱荇,旁边配着一行李义山的诗:风波不信菱枝弱。
  对面南窗虚掩,侍女推开,杨宛道:“李小姐且由此处南望。”
  李纤凝放眼望去,青山隐隐,峻秀峭拔,如一架上好的山水画屏巧呈眼前,一东一西绵亘千里,茸翠苍茫。
  原来是为看山,无怪乎名曰望山楼。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若是冬日于此地遥望终南,想是别有一番趣味。”
  “李小姐想看雪中的终南山,今冬何妨再聚?此地虽宜避暑,冬日雪景也是极美,东北一角今春新植了十几株蜡梅,腊月里正堪赏玩。”
  “只恐叨扰。”
  “我觉得和小姐有缘,久思结交。小姐推辞,就是嫌弃我这个残废之人了。”
  “杨小姐不了解我的为人,我实乃乖戾之人,久处令人生恶,只怕几日相处下来,杨小姐要厌弃我,收回邀约了。”
  “既这么说,若我冬日约请,李小姐不会拒绝?”
  “不敢辜负美意。”
  杨宛笑意莞尔。李纤凝窥她笑中含倦意,借口回去归置向她告辞。
  杨宛殷殷嘱咐,叫她且回房歇息,梁氏夫妇晚些时候到。晚饭时分她着小丫头请她,届时介绍大家认识。
  李纤凝贪恋周遭景致,打望山楼出来沿途闲逛,苑中多槐、柏、松,树影参差,叶阴浓翠。皆因太过阴凉,少见花草。好在李纤凝不爱花草,不以为憾。
  徒步一圈,回到水轩,素馨端出点心茶水,叫她垫垫肚子。李纤凝用了几块,喝了半盏茶。
  午后清闲无事,李纤凝叫素馨拿本书给她,她坐廊下闲闲翻阅解闷。
  阳光落在纸上,字迹铮然,看着也不累眼,不会儿功夫翻完了大半。
  申正时刻,隔壁清凉居传来动静,人员杂沓,想是梁家夫妻到了。李纤凝没动,坐着翻完了一本书,看时间尚早,进去和素馨她们玩了一会儿游戏,酉末时刻,杨宛倩人来请李纤凝至清凉居用饭。
  李纤凝到时,杨宛已在了。院子内一树山茶开的正当其时,粉簇簇的开了成百上千朵。经过修剪,无一朵败花,朵朵洋溢生气。下人们便在花树下治了一桌酒席。
  崔文君上次在梁家已见过,人如其名,温婉如画,性情也十分和顺,娴静,不爱说话。
  杨宛为她引荐梁人杰。梁人杰与她哥哥同龄,现年二十九岁,生着一双短而浅的眉毛,嘴唇薄薄,眼睛喜欢睥睨着看人。现任门下省录事。
  在他肩下站着一个青衫青年,容貌温润,举止疏朗。李纤凝也识得,正是当日李夫人要她结交的鳏夫。名叫冯灏者。
  梁人杰说冯灏想来终南山转转,就带他过来了,事先也没打招呼,愿主人不要介意。
  杨宛说多个人热闹些。算上夏氏,一共六人,在席上坐定。六人之中属夏氏爱说笑,她说:“枯饮无趣,咱们行个酒令如何?”
  冯灏接话:“行何令?”
  杨宛说:“今夜月色如水,流光流华,不如行个醉月令。”
  梁人杰说:“俗气又容易,何不行个难的?”
  李纤凝说:“太难的我却不玩了。”
  “是了。”夏氏说,“我们妇人家识几个字,哪里比得你们满腹才学。玩难的,你们自个儿玩去。”
  杨宛说:“依我说,也别太容易,带‘月’字的诗何止几千几万,不若限令。”
  “怎么个限法?”
  “就限不得含‘月’字。”
  “醉月令不含月字,有些意思了。”
  “再限一则。”杨宛说,“限五言。”
  众人皆称妙。唯独李纤凝,心道带“月”字的我也想不出来几个,又限这限那,故此已做好了喝酒的准备。猛往嘴里塞菜,省得一会儿不留神喝醉了出丑。
  自夏氏起,冯灏终,杨宛给众人排了序,一会儿诗里表月的字在第几,第几人便要接下去。接不下来罚酒。
  冯灏道:“像婵娟、蟾蜍这类字怎么算?”
  “算一个。”
  大家没了问题,行令开始。第一个说的人需掷骰子决定。杨宛扔出一颗玉骨骰子,掷出两点。
  正是她自己。扫了一圈席上诸人,徐徐道:“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众人都笑看梁人杰。
  梁人杰笑说:“方才说了,婵娟、蟾蜍一类词算一个字,瑶台镜当然也算一个,该是三,不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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