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君芍【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1 17:14:57

  杨宛去看那连翘花枝,有部分属实撸的光秃秃,夹在当中,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可是看那孩子,瘦瘦小小,满脸泪痕,不禁问她,“你撸这花做什么?”
  女孩抽抽噎噎回答:“我手冻伤了,春天发起来,痒痛钻心,宋大娘说连翘花能治冻伤。”
  杨宛朝她手上看去,可不是冻伤了,十根手指倒有五六根胡萝卜似的粗。
  因问她,“你做什么,把手冻成这样。”
  女孩回说她在浣洗房做事,天天接触冷水,冻成这个样子。
  “可怜见的。”杨宛说,“快别采什么连翘花了,叫你们夫人送你一盒冻疮膏。”
  女孩犹愣着,婆子搡她,“愣着干嘛,还不谢谢杨娘子。”
  女孩称谢不及,“谢谢杨娘子。”
  “夫人就不用谢了,小呆子?”
  “谢谢夫人。”
  过后,杨宛同崔文君说,“你们家没人使唤了不成,竟要个小丫头去洗衣裳。”
  崔文君也觉脸上无光,着恼道:“谁知道底下那些管事的怎么回事。”
  不出一个月,杨宛再上门做客,女孩已是崔文君房里的使唤丫头,她还记得杨宛,见到她,眸子睁得大大,漾着光,“娘子!”
  “是你呀,冻疮好了吗?”
  “托娘子的福,已经好了。”她举起两只手展示。
  她看着她灿烂的笑容,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小啼。
  她问她为什么叫小啼,小啼说她原本没有名字,娘只管她叫死丫头、小蹄子,买她进府婆婆干脆叫她小蹄,后来洗衣房的宋大娘说蹄不好听,改成了啼,她告诉她这个“啼”是鸟叫的意思。
  小啼说:“我喜欢鸟叫,我喜欢这个名字。”
  小啼原是看顾花草的奴婢,且她年纪小,无资格进房伺候,可是每当杨宛造访,她总要找机会蹭进来,和她说两句话。经过几次相处,杨宛发现小啼在她面前和在别人面前很区别很大。
  别人面前的她,胆小怕事,不敢说话,记性也不好,告诉别人一遍需的事要告诉她三遍,她还不一定记得住。做错事是家常便饭。因而在别人嘴里落了个“粗蠢”的名声。
  而在杨宛的面前,小啼却是鲜活伶俐,灵动可人的模样。她眼中四射的光芒,常常使她大吃一惊。杨宛问她为什么在她面前和在别人面前不一样。
  小啼一脸茫然,有吗?
  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
  “有啊。”杨宛说,“比方说你在我面前可以自在的说笑,在其他人面前却总是唯唯诺诺,大声讲话也不敢。”
  这样一问,小啼又变回了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孩,摆弄手指,不知所措。
  思考了一会儿,她忽然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和娘子在一起的时候很安心,很快乐。”
  这个回答给了杨宛怦然一击。
  这个问题杨宛后来也问过别人,其他人说:“或许你天生就有小孩子缘呢?”
  杨宛却想,假如我天生就有小孩子缘,为什么其他小孩子不来近亲我?
  更有一起人阴暗地揣测,“孩子虽小,心机却不小,她这分明是想攀你这枝高枝。”
  杨宛凄凉地想,她哪里是什么高枝,分明是折枝。靠着一层皮肉牵扯在树干上,半断不断的折枝,禁不起别人攀附,别人一攀附,她就断了。
  百花绚烂的时节,婢女们采花柳编花篮,小啼央落英教她,也编了一只。较之她人的粗陋十倍不止。
  没办法,她已经很认真的学了,就是编不好。她的十根指头好像和别的女孩的十根指头长得不一样,天生蠢笨一些。
  别的女孩编的花篮、花环被人争相抢要,只有她的还孤零零的留在自己手中。正伤心着,耳边一道温柔的声音问她,“好漂亮的花篮,可以送给我吗?”
  小啼抬头,看到了杨宛,她正对她微笑。
  小啼觉得今天杨宛的笑容很不同,比平时多出了一种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她说不清楚。
  小啼忙把花篮藏到背后。
  杨宛看到她的举动,误以为她舍不得,褪下无名指上的一枚指环,“或许你舍不得,我跟你换。”
  “娘子别开玩笑了,那么丑的东西。”
  “不丑啊,我很喜欢。”
  她说着拿过她左手里的花篮,戒指交到她右手上。
  全器光素的玛瑙戒指,直到死还挂在小啼脖子上。
  讲到此处,杨宛的语声戛然而止,屋内静极,不似有人存在的模样。李纤凝低头看那酥山,冰沙俱已化作冰水,酥乳和樱桃酱飘浮其上。红红白白,糟糕透顶。
  后面夏氏走进来,三人聊了一些闲话,申时初刻李纤凝辞去,晚上大家聚在一起用了饭。翌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午后燠热,草蔫花萎人倦,小丫头们找地方歇了,连素馨也在珍珠簟上盹着了。李纤凝精神奕奕,无以遣闷,独自往树荫下闲逛。
  走了几个来回,忽见紫绡碧茹两个丫头慌慌张张打眼前跑过,李纤凝叫住她们,“何事这样慌张?”
  “小姐……小姐……”紫绡上气不接下气。
  “杨小姐怎么了?”李纤凝凝眸。
  “荇菜……池塘……”碧茹惊慌失色,话也说不利索。
  李纤凝意识到事态严重,提裙往荇菜池跑。及至池前,池上浮萍拥翠,酒盅大的嫩黄荇菜花零零星星散落其间,而在池塘中央,分明幽浮着一具尸体,尸体面朝下,满头青丝叫池水浸润的丝丝分明,水草一般四下游散,凄美至极,诡异至极。
第62章 下弦月篇(其六)杨宛之死
  事发一刻钟,别苑的人差不多都聚集到了荇菜池。
  仆人们着手打捞尸体。尸体浮于水池中央,远离岸边和亭子。仆人们下入水中,将尸体引至近前。
  崔文君获悉杨宛出事,如闻晴天霹雳,气咽声丝,早已哭了数场,眼见尸体捞上来,面朝于上,面皮苍白浮肿,正是好友,一口气哽住,晕倒在梁人杰怀里。
  梁人杰命人将其护送回房,自己留在现场,面色凝重。
  夏氏从外面赶回来,看到尸体,嚎啕大哭。
  冯灏和她前后脚。站到梁人杰身旁,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梁人杰摇头叹息。
  夏氏悲痛难当,看到伺候杨宛的丫头们齐齐跪在池边,呜呜咽咽,冲上去一人一个巴掌,骂她们是没用的废物,连一个残废之人也看护不住,七八个人伺候一个人,还把人伺候到水里去了,人没了,她们还有什么脸活着,何不一头扎池子里,随主子去了,也算她们忠烈。
  梁人杰等人过来劝解,她愈发哭天抢地,自云难以回见公婆,惟有死而已。梁人杰和冯灏齐来拦她,场面一时乱极。
  杨宛的尸体陈在岸边,静谧的模样宛如熟睡。白里泛青的皮肤上,挂着许多绿水藻,李纤凝一一捡拾去。检视她裸露的皮肤,双腕处各有一道浅浅的红褐色淤痕,右手无名指左手中指指甲折断,临近的指甲上也有不同程度的磨痕破损。
  梁人杰和冯灏安抚了夏氏。梁人杰严声讯问紫绡等人,“你们贴身服侍小姐,究竟怎么一回事,杨小姐怎么就孤零零淹死在了池塘里?”
  紫绡含泪哭诉,“今个儿晌午热,大家都睡过去了,独小姐一人清醒着,我问她用不用请李小姐过来说会儿话,她说想自己呆会儿,还叫我去歇着。我在外间坐了片时,屋子实在太静,我没挨过困意,也睡着了。”紫绡一面说,一面抹泪,“后来突然间惊醒,进去一看,小姐竟不在屋里,轮椅也不见了。我推醒碧茹,和她一起出去找小姐。兜了一大圈子,走到池塘边时看到轮椅在木桥上,小姐却不见了踪影,和碧茹四下里一找,竟然看到池子里——”
  紫绡说话的功夫,李纤凝来到木桥上,木桥直通四角凉亭,轮椅停在距亭子三尺远处,下方幽池聚翠,一朵荇菜花俏立水上。
  梁人杰跟过来,也看到了这朵花,惋惜道:“莫非是为了够这朵荇菜花不慎落水?哎,真是不值。”
  紫绡听了这话更加愧疚难当,“我对不起小姐,设若我没贪睡而是陪在小姐身边,小姐也不会出事儿。小姐,紫绡没脸回去见老爷夫人,紫绡下去陪你了。”
  竟真要去投池。其他侍女忙拉住她,冯灏也好言相劝。
  李纤凝一语不发,步入凉亭,身子探出栏杆外,细细察视。发现凉亭外侧有处挂了几棵水草,再审视栏杆,外侧没有异样,内侧相挨的两条栏杆上各有二三条抓痕,或深或浅。
  李纤凝盯着那抓痕,眉心若蹙。
  “难道不是失足落水……”
  对岸犹在哭闹喧嚣,只有梁人杰在近旁,听到李纤凝这句低语,惊声道:“不是失足落水,那是什么?”
  如此突兀之语,陡然遏住哭声。
  梁人杰错愕一瞬,舒缓了语气,“李小姐如何说不是失足落水?”
  “梁录事请看这里。”李纤凝指着抓痕给他看,“杨小姐手上指甲有磨损断裂,说明生前抓挠过硬物。这痕迹恰恰符合。”
  众人围拢过来。
  有人提出质疑,“杨娘子明明是在桥上落水,如何能在凉亭栏杆上留下抓痕?”
  李纤凝不答,反问梁人杰,“梁录事有何见解?”
  梁人杰思索须臾,道:“抓痕在落水处对角上,相距不足一丈,杨娘子落水后背对木桥,她惊慌扑腾,越扑腾离桥越远,反靠向凉亭,她趁机抓住凉亭栏杆,却因双腿残疾,使不上力气,没能爬上来,最终力气耗尽,成为水下一缕亡魂。”
  “好入情入理的推测,但我有一个疑问。”
  “李小姐请问。”
  李纤凝指着抓痕道:“杨小姐扑腾到凉亭附近,甫得生机,必然紧紧握住栏杆,纵然一时爬不上来,候人来寻也不失明智之举,为何就淹死了?且这抓挠痕迹从何而来?”
  冯灏忖道:“确实令人费解。”
  梁人杰道:“李小姐有何高见?”
  “杨小姐当时抓着栏杆,若想造成抓痕必然是有外力施加之故,或水下有东西拖拽杨小姐,或者亭子里有人——”李纤凝身子探出栏杆外,双手做出抓握之状,“像这样抓住杨小姐的手腕,迫使她的双手离开栏杆,事关生死,杨小姐死死挣扎,故此留下抓痕,指甲也折断了。”
  众人听到这样一番推测,个个屏住呼吸,瞠目结舌。
  李纤凝丝毫没有照顾他们的情绪,做了个推搡的动作,“再这样把杨小姐往后一搡,杨小姐落入水心,四周无依无凭,她挣扎不起,很快丢了性命。所以说杨小姐不是死于失足落水,而是死于谋杀。”
  谋杀,这两字对于在场诸人来说太过遥远和陌生,以至他们一时之间难以消化,面孔上各自呈现出不同的表情,或茫然或惊讶或质疑。
  “可是……可是谁会做这样的事?”半晌,紫绡抖着唇着问。
  李纤凝一一扫视过众人,很明显,凶手就在这些人中间。其他人显然也意识到了。面面相觑的目光登时掺杂了几许复杂。
  令人酷暑天气里,脊上如负冰,一阵阵发寒。
  杨宛的尸体被送去冰窖保存。剩下的人为究竟是失足落水和为人所害吵翻了天。
  夏氏坚决不信有人会谋害杨宛,“此间的人哪个不是知根知底,家室清白,又有哪个会做得出杀人害命的勾当。这是其一,其二宛儿素来与人无怨,别人害她作甚?”
  “也许她无意间窥见了某些秘辛。”李纤凝闲闲祭出一语。
  夏氏眼中闪过慌乱,怒而攻击道:“秘辛?什么秘辛?李小姐不妨说来听听。”
  冯灏咳了咳。
  夏氏意识到自己失态,微微敛容收声,“没有根据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李纤凝没有还嘴,只是悄悄记下在她说到“秘辛”一词时梁人杰和崔文君脸上异样的神色。
  崔文君房中歇息片时,吃过镇定安神的沉香丸,情绪略略平复,只是眼泪依旧止不住,手上的帕子已半湿了。
  “我也不信我们当中会有人故意杀害宛儿,若说杀害,也是那起不知好歹的下人,宛儿脾气时阴时晴,下人们时有抱怨。纵是贴身伺候的紫绡碧茹也常有怨言,难保其中没有心怀怨恨之辈。”
  夏氏立马接上,“对,先从那些下人们查起,宛儿遇害的时间里看看都谁在哪里做些什么。”
  夏氏性格风风火火,说做的事立刻要做。李纤凝私心里认定仆奴作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并不在意,反暗中嘱咐素馨浑水摸鱼,趁机打探案发时间段各屋主子都在做什么。
  交待完毕,独自往望山楼去了。
  紫绡引她至内间,指给她看,“小姐晌午时便歪在这里,等我醒来,这里已经空了。”
  紫绡所指的是前一日杨宛所躺的罗汉床,正对南窗,便宜看山的好卧处。床上铺着一条清凉的蚕丝褥子,上面放着几个青缎靠背和一只青釉瓷枕,枕边矮几上搁着李义山的诗集,诗集上躺着一只开口的白玉钏。
  李纤凝伫立出神,窗外青山依旧,白云遮岫,独佳人香魂远逝,不复可得。
  不提防紫绡突然吞吞吐吐开口:“李小姐……我怀疑、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我们小姐是自己想不开轻生……”紫绡声音轻轻的,生怕惊动了什么。
  “为什么这样怀疑?”
  李纤凝徐徐向东踱步,紫绡随之趋步。
  “只因有一次,我亲眼看到我们小姐自己跳入池塘。”
  李纤凝停步。
  “什么时候?”
  “和李小姐初识后不久。那时是暮春,春水尤寒,小姐这一下子把我吓得不轻。后来她却偷偷嘱咐我,叫我不准和任何人说。”
  “杨小姐有说过她为什么跳池塘吗?”
  “没有。”紫绡垂首,“其实看到小姐尸体的一刹那我就认定小姐她是自戕,李小姐别看我们家小姐面上好好的,说笑自如,实则她心里头悒郁着呢,只是不往外说罢了。我是一早认定小姐她有轻生之念,可是方才凉亭里,李小姐那番话又叫我糊涂了。小姐既属轻生,如何会留下那样的抓痕,那分明是拼了命的想活下去。”
  “她有死念和她能做到去死是两码事。死念促使她跳池,本能又会驱使她挣扎求生。”
  “那么抓痕呢?李小姐不是说只有外力干扰才能造成那样的抓痕吗?池水不足一人深,纵算我们小姐有腿疾,吃了些亏,在她挣扎的时候,那些抓痕也应该留在外侧,而不是内侧。且抓痕接近于栏杆中部,不是临水的底部,证明我们小姐是够得着的,她既够得着,必是抓握的姿势,而非抓挠,何以留下抓痕?”
  李纤凝笑这丫头细致入微,少不得解释,“我只说凉亭之上有人对杨小姐不利,有说杨小姐是被人推下水的吗?”
  紫绡恍然,“这么说我们家小姐是自杀,落水之后起了求生的念头,好不容挣得一线生机,却有人从中作梗,害死了她?太可怕了,这个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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