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昀有些无奈:“没想好。”
他这样说着,人也往楼上走着。
许沐子也在走,只是走得很慢,侧着身,两只手都扶在扶手上,像螃蟹那样挪着步子下了一阶楼梯。
她正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恍惚间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突然就生气了,指着他:“邓昀,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说完,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这个酒好烦。
才三杯而已,抬手指个人都要站不稳了?
许沐子一只脚踩在楼梯边沿,总像要踩空摔下去。
邓昀神色复杂,在路过许沐子身旁时,忽然伸长手臂把她带进怀里:“不是,我是来接你的。”
第14章 09:00-AM (1)
醉酒的许沐子还算好说话。
一听说邓昀是来接自己的,马上放开楼梯侧的扶手,改去攀附他这个更可靠的借力点。
在邓昀抱稳许沐子的刹那,她也放心地张开双臂躲进他怀里。
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许沐子却醉意朦胧地催促:“不是来接我的么,怎么还不走?”
邓昀把许沐子抱到二楼,问房卡在哪里。
太醉、太困,怀里的人已经睁不开眼,迷糊地嘀咕着:“房卡......口袋里吧。”
许沐子的碎花连衣裙外面穿着客栈的厚浴袍,邓昀把手探进她的浴袍口袋,摸到手机和房卡......
卡片贴近感应门锁,“嘀”。
房门打开,邓昀空出一只手推开门,抱许沐子进去。
客栈里除去经常通风的公共区域,会摆放些小菠萝、百合这类味道特殊的水养植物外,每个房间的空气清新产品是统一的。
这段时间用的是甜橙精油,滴在矿石上,很淡。
许沐子才到客栈五个小时,这间房间里已经闻不到甜橙精油,满是属于她的味道,
当事人毫无察觉,被抱回房间、放在床上后,心很大地卷着被单,缩在床上睡着了。
这间房,令邓昀感到某种煎熬感。
许沐子手洗过的贴身衣物,挂在敞着门、弥漫着水汽的浴室里。
几件落选的连衣裙叠在沙发上,桌面放着几根发绳,双人床的另一侧堆着手机充电宝和客栈的漫画版指南......
几次翻身后,那些堆在床上的物品被挤到更靠边缘的地方。
许沐子的小腿从裙摆和被单里露出来,脚踝处泛红的伤口还在。
在放映室里小酌的那群人里,大概没有人会心细到记得插电蚊香。
她被蚊子咬过,有些过敏。侧头躺在枕头上,头发柔顺地压在脑袋下面,耳后露出一小块红肿的圆形痕迹。
很日常的画面,邓昀却忽然偏开视线。
露台白色的小菊花摇摇晃晃,总不好把喝醉的人自己留在房间。
进也不能,退也不能。
雨还在下,卧室里没开门窗,有些闷。
邓昀挪了把椅子,绕过地板上摊开着的大行李箱和背包,坐到窗边,沉默地看着窗外的雨幕。
他想起她上次喝醉的样子。
上次醉酒,许沐子像个正在执行严肃任务的大警长,执意要在马路上飞奔着逮捕雪花。
被阻拦就念念有词,说自己绝对没有喝多。
她还控诉过邓昀。
问他是不是嫌她烦了,专门算计着想趁她喝多把她丢在马路边。
出门前少言寡语的酷女孩不见了,变成了个活泼好动的小话唠。
邓昀挺好笑地问过:“为什么把你丢马路边?”
许沐子酒劲上头,半眯着眼睛,像个算命的。
她说:“邓昀,你不诚实。人性很复杂,人都是有很多面的。有阳光、积极的一面,自然就会有阴暗、见不得人的一面,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嗯,所以呢,我不诚实在哪?”
心灵鸡汤课上完,许沐子不打自招,傻乎乎地拿自己举例子:“我不信你没有过。我刚才就动过这种念头,要是你喝多了,我打算把你丢在马路上......”
“这么狠心?”
“谁叫你在车上笑我。”
那天晚上,许沐子还坚持说自己非常聪明。
像是怕他听不清,她在簌簌轻雪里凑过去,和他耳语:“我留了后手的。”
说完,她眼睛亮晶晶的,用一种“快说,你想听听我的高见”的目光盯着他。
邓昀忍着笑意:“......愿闻其详。”
“等我给你看。”
许沐子想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手机,笨笨的连指手套阻挡了她的动作。
尝试过好多次,才以一种拇指翘起、形如点赞的手势,把手机攥出来。
许沐子摘掉手套,翻出微博页面。
她在网络上发了仅自己可见的动态,“我是和邓昀出去的”。
“你看,你带我出来是要对我负责的。真要是有什么事,你休想脱掉关系。”
而许沐子没留意,屏幕里显示出来的,不止这一条。另一条文字暴露了她的脆弱:
“许沐子,你是傻子。”
新款大屏手机,下面当然还有其他的,随着许沐子摇晃着的动作在邓昀眼前一晃而过。
可能是喝得不舒服,许沐子睡梦里总在皱眉,频繁翻身。
邓昀拿着许沐子的房卡离开过一阵,回来后,他用矿泉水烧了热水,冲好一杯醒酒药,自己则抠开一罐冰镇过的凉茶。
曾经,邓昀知道很多关于许沐子的事情。
知道她醉酒时的样子,也知道她丧气落泪时的样子;
知道她失眠和想要叛逆的原因,也知道她的人生低谷期;
知道她是只纸老虎,也知道她接吻时会紧张到发抖。
但那都是曾经。
现在,大概他不知道的有更多。其中最想不通的,是到底该拿许沐子怎么办。
室外温度低,雾气很重,烧过热水后玻璃窗也挂了一层水汽。
雨水顺着模糊的玻璃纷纷滑落,邓昀仰头喝空手里的整罐凉茶。
醒酒药稍放凉些,邓昀才端过去。
许沐子被叫醒。
她迷迷糊糊爬起来,靠着床头坐,还是嫌烫,抱着马克杯不肯喝。
不知道她想到什么,愣神片刻,忽然语气很不满地问起邓昀,早餐时为什么要吃那块菠萝挞。
几缕蒸汽从马克杯口逸出,渐渐散在空气里,许沐子喝多后,话也会多些:
“我以前的确是对你说过,我这个人很容易内耗和想太多。”
“也对你说过,我被评价过性子闷,无聊,所以有一段时间更怕和人沟通,不敢去拒绝别人。”
“那都不是现在。”
“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以前的那个许沐子?你不知道我经历过多少,我早就变了......”
剖析自己环节结束,老节目登场。
许沐子开始告诉邓昀,自己没有说“我对菠萝过敏”而是说了“已经差不多饱了”这其中的用心良苦。
她说,过敏食物是不可以随便告诉陌生人的,这是她的安全意识。
以前国外听新闻说过,有个中学生,花生过敏,却被同学故意诱导,吃下了含有花生酱的甜品。
许沐子说:“你猜猜结果怎么样?”
邓昀看着她,听见她说:“那个孩子没能抢救过来,噶了。”
在许沐子看来,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忙解围,她现在已经可以把人际关系处理得很好。
话里话外,很是嫌弃邓昀狗拿耗子。
邓昀也没想到,几年时间过去了,许沐子喝多后的固定表演节目还是控诉他。
他甚至垂头笑了笑。
这一笑,又被人逮住把柄了:“你又笑!”
“不是笑你。”
许沐子的思维就困在“菠萝挞”这件事的迷宫里面,反反复复提及的总是这些话。
最开始邓昀还在耐着性子认真回应,表示自己下不为例。
但见她困到眼皮打架,不肯去睡,还在固执地揪着这件事不放,到后面他也就换了个战略。
在许沐子第N次问他为什么要吃菠萝挞时,邓昀把答案换了:“想吃。”
许沐子茫然地看着他。
“你那位朋友描述得太诱人了,我尝尝。”
许沐子思维卡壳,捧着杯子不说话了。
她思维很混沌。
好像有份执念,希望自己能在辩驳中胜过眼前的人,这样就可以化解掉不适,好好消化胃里的排骨汤和餐包了。
可是在对方明显松口后,她并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
反而觉得很闷。
邓昀看见许沐子皱眉,提醒:“先把药喝了。”
可能是醉感有所缓解,也可能是终于困得熬不住了,许沐子安静地喝完药后,没挺过几分钟,又睡着了。
她是坐着睡的,姿势很别扭。
邓昀没打算一直留在许沐子的房间。
不合适。
离开前,他想要帮她调整调整睡姿,好让她睡得舒服些。
但他靠近,托起她的背。
她闭着眼,忽然搂住了他的脖子。
许沐子搂得很紧,头埋在邓昀脖颈处,温热的呼吸一下下都落在他皮肤上。
“许沐子,别在我脖子......呼吸。”
果然没用。
邓昀感觉自己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克制着,任许沐子用手臂环着他。
他把枕头整理好,才尝试着让她松开力道。
在许沐子终于松开、躺回枕头上时,鼻尖擦过邓昀的下颌。
凉茶白喝了,压不住痴缠。
他当时有种冲动,想把一切思量全都放下,去吻她,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第15章 09:00-AM (2)
邓昀右手和小臂被许沐子压着, 全靠腰腹力量保持平衡。
不过半米的距离,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
像举着火把点燃一团篝火。
许沐子五官精致,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没有那么冷淡, 很恬静。
邓昀皱眉看她片刻,慢慢抽出手臂。
她睡得不熟, 有所察觉, 估计是被扰到睡眠感到不满,皱着眉抓住他的衣袖,企图制止任何影响自己的动静。
她用额头贴着他的手腕, 蹭了一下。
就像熟睡的人, 把脑袋往被子里埋的动作。
不得不承认,许沐子非常可爱。
她心情好时会喜欢炫耀自己平日里打死都不肯说出口的那些小心机,醉酒后又很粘人。
以前就是这样。
邓昀记得, 他第一次教许沐子翻墙, 把她从家里带出来。
她坐在他的车里, 有点得意地说自己出门前在卧室门上贴了纸条留言。
告诉家里人她失眠到凌晨才睡着,所以不起床吃早餐,明天中午前都不会有人发现她不在家。
邓昀没说, 他原本只是想带她出去吹吹风、喝一杯,再把人送回来。
几小时而已, 谈不上通宵,顶多熬个大夜。
她却想要在外面过夜?
他当时肯定笑过。
不然不会被许沐子记仇心里的小本本上, 还暗下决定,要在他喝多后把他丢马路上。
虽然, 最后喝多的人是她自己。
其实是许沐子会错意了, 邓昀的笑没有嘲讽的意思。
他只是觉得她天真纯净,挺有意思的。
邓昀能理解许沐子被世俗定义为“叛逆”的那些行为。
他有过同样的困境, 也有过同样的“叛逆期”。
最初听说许沐子这个人,就是在邓昀开始叛逆的时候。
那时候邓昀在上初中。
初中一年级的第二个学期,他被安排转学到一所新学校,在爸妈做生意所在的市区,据说老师们水平很高。
和邓昀一起搬过来的,还有邓昀的奶奶。
邓昀很小的时候,爸妈一起离开老家到市区来工作。
他们工作很忙,回老家的次数并不多,邓昀是跟在奶奶身边长大的。
邓昀奶奶是普通的老太太,性子很温和,遇事总是在替别人着想。
比起住在人口密集却陌生的市区高层里,老太太当然更习惯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家。
她习惯了出门逢人都认识、遇见谁都能熟络聊上几句的热闹;
习惯那些用了半辈子的锅碗瓢盆、经常要用磨刀石磨一磨的旧菜刀、掉漆的手工小木凳、褪色的床单和被套......
搬过来前,老太太想着把那些东西都带上,却遭到了邓昀爸妈的反对。
他们说,“您那些老物件啊,几十年了,年龄比邓昀还大,收拾收拾都丢掉算了。”“到那边有新的,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您就享福就行了。”
老家的小房子被各种物品填满,它们陪着她过了几十年。
老太太拿起这个瞧瞧,又拿起那个看看。
什么都不舍得放下,却又什么都带不走,只能望着窗台上几盆花草,惆怅地叹一声气。
邓昀说:“别去了,我在哪里上学都一样。”
邓昀奶奶不轻不重地打他后背一下,唠叨:“哪能一样的嘛,那边是重点中学,老师好,考好高中的几率更高,你要是考上好高中......”
“考好大学的概率就更高。”
邓昀咬着苹果替老太太把后面的话说完,“您就这么盼着我考上好大学?”
“盼啊,谁不希望儿孙过得好呢?”
“那您想让我上多好的大学?”
老太太野心还挺大,掰着手指头点出来的,都是全国最顶尖、最知名的。
邓昀说:“那行,我就考这些。您为我舍弃这么多宝贝呢,我肯定得学出点成绩来。”
这话说得太狂,说完他后背又挨一巴掌。
老太太说:“少说大话,做人得谦逊,先考上重点高中再说大学。”
“‘做人得谦逊’这些话,要不,您先去教教我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