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小凳往背阴处挪动了几寸,洋葱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常年闻惯了这味儿一日不闻便觉得失了嗅觉,她在安居镇上的菜市场摆了个小摊,专卖洋葱、大蒜、辣椒、花椒等调味品,自家种的绿色蔬菜能上餐桌时有多余的也常带去卖。
有很多熟客老客,知她这般年纪带着孙子独自生活,买东西也本着良心,去了菜市场从不去别家,径直到她家买了去别家唠嗑。市场里的另些人一开始心里不舒服,久而久之看齐奶奶卖品的质量和价格心里也好受些了。
方寸久从车上下来,看见老好人扛着把锄头,昂首挺胸右脚慢半拍地大踏步前进,敞开的大衣下摆甩出很远,萧望看方寸久,“像不像拿钉耙的猪八戒?”
“得了几分神韵!体格好像不够!”方寸久小声答。
老好人放下锄头看了眼车顶,对萧望道:“就知道你这小子有办法!”斟酌了下,又问,“不是你拿下来的吧?”萧望指了指方寸久,“想想也是。”好老人凌宪华看着方寸久,眉眼含笑。
“新郎只怕来不了了,你爸妈知道吗?”老好人想起他找光头强的初衷,他的记性是出了名的差,差也差得奇怪,心心念念的事情中途不能被别的事情打断,没被打断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打断后到嘴边的话也会咽回去。
萧望摇头,老好人站在原地没动,视线却飘出很远,“章医生!”他的右臂高举,章医生微微点头,双手插在裤子口袋,走得文雅而潇洒。章医生的头发一律往后拉,可以看出刚喷了啫喱水,啫喱水的气味掩盖了他身上的中药草味。
章医生走过来,老好人迎过去,“新郎只怕来不了了!”章医生眼皮往上一抬,拉出惊异的表情,“老萧知道吗?”章医生从不称呼萧强为光头强,直呼其名显生分,称光头强似又失了礼数,思来想去还是叫老萧最为恰当。
“我也是听庆安一个认识的人说的!那边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听说都弄得人进医院了!”
“不可能,会不会是你那个认识的人弄错了?这么大的事,亲朋好友都通知了,不可能,不可能。”章医生身体微微后倾,像个不倒翁。
“萧望!”方便面连扔带抛地把搪瓷盆塞给萧望。
“哇,这味道也太——”他迅速将搪瓷盆放到地上后抹了把眼泪,“你拿进去吧!”
“凭什么?”萧望骨头里都透着不情愿。
“叫你去你就去,给你家的东西,哪那么多废话?!”方便面觉得眼睛都不好使了,换了祈求的语气道,“帮哥一个忙,改天请你吃方便面!康师傅牛肉面,大桶的!”
萧望按住不争气咕咕叫的肚子,想着顺带去厨房找点吃的。“好,我就勉强同意啦!”说罢拿起地上的搪瓷盆,飞也似地跑向厨房。
“女儿嘛!迟早都是要出嫁的,你留得了一时,留不了一世!”柳珍把蒸笼里的米饭倒出来,厨房里顿时被水汽包裹,上层重,下层薄。人站在里面,上半身和下半身有种被剥离的感觉。
“你们家那位,是准备留在家里还是出去?”欧阳诗问杨燕。
“看她自己吧!”
“不是还有凌楼吗?”周金枝说,“男孩子总要留在家里才合适!”
“哟,这都什么时代了,还讲那套,依我看啊!只要能找到合适的,出去也没什么!你们家萧望也不一定要留在家里!”萧望撞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柳珍的后半句话,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方便面送来的!”他把洋瓷盆往灶台一放,准备闪人,“萧望,你说是不是啊?”柳珍话问,萧望迟疑着停下脚步,在心里叹了口气,四个女人的眼神折射出希望而惶惑的笑意。
“啊?是是是!”糊里糊涂答了一句后赶紧溜之大吉。
“孩子自己都这么想,你也看开些!”欧阳诗看着脸色微变的周金枝说,“明天的日子好,小愉的亲事定下了,你也轻松些了!”
“我家里还有两尊菩萨搁那儿,供着还怕长脚跑了不成?”柳珍有一儿一女,以前不觉得,可自从到了安居镇,她的心都要为他们操碎了!
个中苦楚,几个女人都心知肚明,便也不再说话。
“洋葱够了!”周金枝看了眼筐里的洋葱转移了话题,齐奶奶拍着胸脯说萧愉喜宴的佐料都由她负责,这人倒是个靠得住的,周金枝心里生了几分敬佩与感动。她转身随手拿起灶上的一条已经处理好的鱼,张望着寻找萧望的身影,本想再交代他几句,却没有找到人影。
安居镇天朝路三号巷尽头右拐有一条青石路铺就的小路,从小路上台阶有一块长满蔬菜的菜地。几年前齐奶奶的儿子在庆安做生意发了点小财,就把安居镇上的房子锁了全家去了庆安。齐奶奶去庆安不到一年又回到了镇上,她出门进门总忘记换鞋,儿媳为这事儿不知唠叨过多少次,还有就是上完厕所马桶也经常忘了冲。出门十里八里全是高房子,一眼就看到了尽头,车辆像蚂蚁搬家,滴滴答答的喇叭声在耳边没完没了。她选择回到庆安,开始了垦荒的日子。
荒地还没垦出,儿子的公司破产,全家只得再回到安居镇。回到安居镇后儿子儿媳去河北打工,她负责照顾孙子,去河北没多久媳妇跑了,他自己也被埋在了煤矿。
齐奶奶一天学堂没上过,大字不识几个,死了儿子还任人拿捏,只领到了点儿丧葬费。
埋儿子时地里的蔬菜也长出来了,自此她领着方便面,靠卖蔬菜供孙子吃喝上学。国家的救济金拿过两年,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把她的名字给弄没了,她也不想三天两头的往政府跑,误时误事,本本分分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这才是咱劳动人,劳动人得把血汗留在土地,土地永远不会辜负你。
第6章 姐姐要出嫁
周金枝手中的鱼还没放下,光头强背着手一脸严肃地走进来。
他脚上的皮鞋晃得人睁不开眼,从门槛一直晃到煤球炉旁停下,煤烟呛得他咳嗽了几声,鱼虾的腥气涌进鼻孔,加剧了他的咳嗽。
柳珍一把将从周金枝手中接过的鱼扔进红色大盆,盆里的水溅起三尺高,站在旁边的欧阳诗反应过来,后退几步到了灶旁,剩了杨燕站在原地吸了一身的水。
光头强抹了一把呛出的泪,示意周金枝跟他出来,到了房子的角落处,看了看四周低声道:“覃涛……覃涛这龟孙子……怕是不会来了!”
“什么叫不会来了?”周金枝满脸诧异。
“我,我都没脸说!”
周金枝攒住他胳膊,“婆婆妈妈,你倒是说啊!”
“说是覃涛在外面有了个女人!怀孕了,都已经闹进医院了!”他侧身凑到周金枝耳边低声答。周金枝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心里腾起的火焰硬生生被挂住的面子压了下去。不论真假,在这时候传出这样的事任谁都会觉得脸上无光。
这小子看着是个老实人,爸妈也都是有文化的人,没想到是这样德行,她只觉脑袋一阵眩晕,后退几步扶住墙壁才站住。
“你听谁说的?”顾不得和其他三个女人知会一声,她拽着光头强进了屋,门打在门框震得山响。平时看她一副中规中矩样儿,急红了眼也是个不认人的,她不骂天神不怪阎罗,专相中某个人骂得天昏地暗,每到这时光头强就会莫名躺枪。所以此刻“萧成强”三字连珠炮似地从她嘴里冒出,全成了光头强遇人不淑识人不准的错。
覃涛和萧愉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准确地说是经和光头强一起跑车的老王认识的,覃涛的母亲是老王的堂妹,光头强看老王是个老实人,最不会的就是诓人,就回去问了女儿的意见,萧愉没有明说,他就当她默许了,两个人便见了面,也谈得来,顺风顺水地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如今节骨眼儿上出现问题,他一路掂量到卧房,暗自安慰自己总比结婚后再出问题好。
章医生和老好人从窗前经过,两个人显然都是经过打整的,对于这几户人家来说,是在长期阴霾后拨云见日的日子,人人心里都欢天喜地,希望沾沾喜气,他收回目光,心里是难言的苦水,多灾多难的一年呐,到了年末还闹出这么一场不让人安生,“老好人和章医生说时我听到的!”
“说你蠢还真是蠢,这种事怎么不提前弄清楚?”
“我说咱女儿不用这么早嫁人你偏不肯,还硬要在年前订婚,正月就嫁出去,什么八字相合结亲最好在年前,完全是胡说八道!你说说,哪个王八羔子这样跟你说的?”
“你不信就不要胡说八道!”周金枝把手里的锅铲扔在桌角的红漆小木桌上,出来得太急,竟把这东西带了出来。
天朝路三号巷口有一白姓算命的人,周金枝每天买菜都要经过他摊前。他们一家搬来镇上时间不长,先前也没注意到这巷口坐的原来是个算命先生,单看这人胡子拉碴的相貌,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个没有工作的懒散闲汉。
“人逢喜事精神爽,您家的好事一定要赶在年前!”白复汉身着军绿色棉袄,双手交叉放在袖中躺在藤椅上晒太阳。周金枝装作没听见继续向前走,“女儿要出嫁了吧!?”
这句话还真说到了她心坎上,萧愉和覃涛也谈了两年,但总给她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白复汉的黑色墨镜映出挎着篮子的周金枝。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暗想这人还真神了,看不见也不是认识的人一说一个准儿。
“男女婚嫁看八字,不合不要钱!”白复汉语气懒洋洋。
“如果合了呢?”
“讨个红包钱,”他右手从左边衣袖抖落,伸出两根手指又伸出四根手指。”“如果特别好的话,翻一番,讨个吉利。您掂量掂量,关乎子女的一生,怎么着也值!”
“那您帮我看看吧!”周金枝素来相信这些,还打算到无梁的庙里去一趟,要这人真有本事,她连去一趟都省了。
报完萧愉和覃涛的八字,白复汉扶了扶墨镜,掐指掐了半天而后一本正经道:“龙归大海,婚姻遇此家富贵,三灾九祸不逢他。成,在年前把喜事儿定了,以后大富大贵,荣华不尽。年后办也行,在儿孙福上虽说差了些,但儿孙自有儿孙福,也不用放在心上!”
老好人跛脚走在前面,章医生双手插在裤袋跟在后面。
“多亏了您给的药,估计明天就不用跛着脚走路了!”
章医生应了声,他有这样的自信,自己的医术不说精湛,解决小伤小病没问题,若是患者出了事儿,也不是他诊断的问题,而是药物或患者本身的问题。
“光头强呢?”老好人从灶上盘子里捡了几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杨燕过来打了他的手背又手指客厅,他揉着手背目光滑到了白色瓷砖墙壁的红漆木门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光头强忽然说新郎来不了了,你说这像话吗?”老好人回头朝章医生挤眉弄眼,他本来是来说这事儿的,看来光头强已经知道了。
章医生神情木然,满脸无辜样,浑身解数也理解不了老好人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大声问。
“什么意思,你还问我什么意思,不是光头强说找我们有事吗?”
经老好人点拨,章医生勉强明白了他话中之意,“话是这么说的。”
“走吧走吧!应该也不急!”他边说边把章医生推着向外走,“咱们去把啤酒搬进来!”
“要是覃涛真不来就好了!”萧望右臂搭在方寸久肩上,两人身高相差较大,方寸久的两肩被压成了跷跷板,左肩下垂,右肩翘起,“我反正支持我姐和凌楼哥!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任谁看了都是天生一对!”
方寸久不语,只把笑意挂在嘴角,之前旦逢提起覃涛,他左一个姐夫右一个姐夫叫得那个亲热,任谁看了都以为对方是他的衣食父母。“我早看出他是个花花公子,老不正经,跟我姐也说了好多次,可像她这种被爱情搅得昏了头的人,怎么听得进我说的话!”
“哟,那我还真该感谢你的先见之明!”萧望屁股吃痛,回转身撞上萧愉两瞥凌厉的目光。
他双手捂着屁股转身后退几步,手背不偏不倚蹭上仙人掌。他惨叫一声,几步跳到萧愉跟前,方寸久看着情形不对立马闪到一旁。
萧愉看着像只蜻蜓,瘦得风来就会飘走,打人时力气全集中到手臂,踢人时力量全集中到腿,“看出来了,您可真有先见之明,早知道后面有仙人掌吧!那还往上面凑!”
萧望咧嘴,眼巴巴地看着方寸久,比九哥讨要食物时还要乖顺。方寸久拿书遮住脸,化身为一片落叶飘到花坛另一边。萧望看了看四周,狠下心躲过萧愉伸过来的手臂,健步跨过花坛奔向方寸久,回头冲萧愉做了个鄙视你的手势。
“小心!”方寸久话音未落,萧望仰面摔了个狗吃屎,羞愤难当,来不及思考又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踩烂的香蕉皮躺在离他约十公分的地方冲他做鬼脸。“谁,谁把香蕉皮扔这儿的,有没有公德心啊!”
“我!”阳光送来冷冷的声音。
三人不自觉都吸了口寒气。
第7章 姐姐要出嫁
章立早身穿黑色长袄,抱着双臂斜靠在门框,整张脸像出锅被压得成型的豆腐,惨白惨白的。眼前三人的嬉笑打闹她曾在脑海想过无数次,来安居镇前她就是这样生活的,阳光,歌声,微风,朋友,嬉笑,现在再看遥远又邻近,害怕又期待。她也曾是身在局中的人,以为出了局会看得清楚,可是越清楚就越觉得自己与世界格格不入。
“我看那里有个垃圾桶,准备扔里面的,失手了!”羡慕到了嘴边变成细碎的冰凌。
“没事,我帮你扔!”萧望三百六十度大转弯,舔着违心的笑把脚上和地上的香蕉皮拾起恭恭敬敬扔进了垃圾桶。此刻任谁看了他都是个有礼貌的孩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该弯腰时弯腰,该屈膝时屈膝,生活就如一双手,而他是团橡皮泥。
“不行,这件事我一定要找愉儿问清楚!”周金枝不依不饶。
“你问愉儿做什么,要真发生了这种事,是不是该从我们自己身上找找问题?”光头强的话完全不起作用,周金枝像只急切寻找孩子的母鸡。
“她在哪儿?”
“我哪知道她在哪儿?”
老好人和章医生前脚刚走,周金枝想起自己叫萧愉去章家拿盆的事,拔腿怒气冲冲往章家走。
柳珍和杨燕看周金枝的架势脸色煞白,她们都以为是各自的丈夫惹了她。两人都顾不得手里的活计,急忙跟了过去。
“章立早,你又乱扔垃圾,能不能有点公德心!”章林生冲楼下的章立早喊,话音刚落,周金枝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遍,光头强靠后些,惨得不彻底,锃亮的皮鞋上全是水迹。
章林生靠在二楼阳台傻了眼,立马拿盆挡住脸,“我真不是故意的!”他语无伦次,楼下的人纷纷抬头。
章家住的是木板瓦房,七八十年代安居镇全是这种材质的房子,和湘西的吊脚楼相似,只是没有“吊”,也没有“脚”。从外面看只有一层,实质有两层,二楼铺的是木板,人走在上面咯咯噔噔,把屋子的空间变小,既可以住下多人,又可以放东西。
章家的楼房经过改造,在二楼装了阳台,所以在外面看就知道有两层楼。阳台上放着多肉,有段时间家里人都将它忽略了,人每天活着就很累,提到一些事就来眼泪,谁还有心思管植物。后来章立早发现花盆里的土已经干了,便浇了水放在阳台,如今接受了几天阳光的沐浴又焕发了生机。